清在高力士的小客堂等了約一刻鐘,方聞木屐閑而響聲,又過了半天,才見寬身禪衣的高力士拍著手上散泥笑呵呵走入,“讓李侍郎久等了。”
李清起身,上前一步施禮道:“打擾大將軍休息,實在是抱歉!”
“李侍郎不必客氣,請坐!”
高力士自己先坐下,又端起茶杯品茗一口,笑道:“李侍郎怎么會知道老夫今天在家?”
“下官其實不知。”
高力士一怔,只聽李清又歉然道:“下官其實只想試一試,便押準了,但大將軍肯見我,著實讓下官感動。”
“你不必感動。”高力士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老夫休息一日不易,一般不見人,只是你行事屢屢出人意表,便動心想見你一見,結果還是出人意料。”
李清急起身再長施一禮:“李清行事唐突,請大將軍莫怪。”
高力士擺了擺手,淡淡笑道:“老夫看人只有一個原則,態度決定一切,卑躬曲膝也好、膽大妄為也好,那只是表象,并不重要,老夫所說的態度是內在的東西”
說到此,高力士又喝了口茶,卻在杯蓋上吐出兩片碧綠舒展的茶,他指了指這兩片茶微微笑道:“就如老夫喝的這茶,播州云霧茶,市場上的價格只是上。但老夫獨喜此茶,它大小恰如雀舌,旗槍交錯,搖曳沉浮碧水之,品茗時舌尖稍覺茶韻清苦,再細細品嘗,回味之略有甘甜,那種淡淡地滋味。淺嘗最為甘美、之象顧山紫筍之流,位居茶之極品,名聲不可謂不高,價錢也是天價,但它已經不是茶,它已經被名聲所累。沾了太多的市儈。
所以老夫一直以為,看人如看茶,凡事過度反而乏味,世間利祿榮辱來來往往,惟有淡泊才能寧靜、才能致遠,而李侍郎就是這播州云霧茶,非名門世家,名聲不顯,卻能知榮而退、知辱而進,這。就是我接待你的原因。”
李清默默地聽他說完,卻苦笑一聲道:“可我今天卻不淡泊。我是為太之事而來。”
“我知道,若非太之事。你又何必來找我,只是我實話告訴你,一個字‘難!’”
高力士負手走了幾步,仰望著墻上的松下弈棋圖,眼閃過一道黯然之色,“皇上決心已下,非我所能說動,連王忠嗣愿以官爵來都無濟于事。你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就別費心了。沒有用的。”
李清卻淡淡一笑,“那慶王呢?他能否說動皇上?”
高力士眼的黯然忽然變成了厲芒,他的眼睛漸漸瞇成一條縫,回頭不可置信地看了李清一眼,緩緩坐了下來,高力士一直不相信永王竟會如此短視,在最關鍵地時候,他的家人說出大逆不道之言,將他在皇上心的低調形象破壞無遺,高力士開始以為這是慶王所構,但隨后的證人證言卻證明這是真的,皇上當即便取消了上元夜和永王共進晚膳的計劃,很明顯,他對永王極為不滿。
而現在,高力士對太又忽然有了一分信心,是地,他也不甘心,畢竟他在李亨身上下了太多的血本。
過了半天,低頭沉思的高力士方徐徐道:“說吧!你有什么好的辦法可以救太一次。”
李清早已胸有成竹,他微微笑道:“我只想求大將軍說動皇上,給太一個辯白的機會。”
“然后呢?”高力士緊盯著李清,他要知道他的全盤計劃,評估它的可行性,再決定自己是否配合他。
“然后么?然后就是正月十八,我已安排妥當!”道。
“正月十八?”王李俶!’他長長地松了口氣,向李清投去一道贊許的目光。
李清摸了摸青黝黝的下巴,和高力士會意一笑,在他笑容里卻又藏了幾分含而不露的鋒芒,那是他地還未走出的第三步棋。
從高力士府里出來,李清轉身又去了位于永興坊地小校場,這里就是他從前做東宮侍衛長時練功的地方,而現在卻是廣平王李俶操練兵馬所在。
今天是正月十,是各皇孫最后沖刺之時,各家皆戒備森嚴,惟恐被對手探知底細,李俶也不例外,上百名東宮侍衛和他王府地侍衛將小校場嚴密監控。
今天當值侍衛長正是李清從前的副手,李驚雁的二哥李虎槍,此刻,他坐在臺階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荔非兄弟對小王爺的指導,起初的嫉妒和輕蔑早已被敬佩所替代。
荔非兄弟所教授的東西沒有什么華麗的陣法,也沒有什么謙謙君之風,完全是極其實用、簡練的戰場撕殺,以殺死敵人為唯一要務。
而他們手下地三百騎兵,就仿佛是地獄里殺出的冥軍,鐵盔、鐵甲、鐵面具,面具下只露兩只冰冷地眼睛,不帶一絲人的氣息,僅三百鐵騎就仿佛三萬大軍,彌漫著無邊的殺氣。
“頭!你看誰來了?”
一東宮侍衛忽然指著校場外的小路大叫,李虎槍回身,從圍墻上探頭向外望去,只見遠遠來了幾騎,當先馬上之人,正是他的老上司李清,李虎槍心不由一陣膽怯,人家早已成龍在天上飛了幾圈,而自己仍然是一條小蛇在地上爬行。
李清走近校場,早已被從前的下屬包圍,眾人大聲向他打著招呼、拱手施禮。
“頭兒升了官怎不來看看我們?”
“恭喜李侍郎主管戶部!”
各人臉上表情各異,久別重逢心情激動者有;套老交情想走戶部侍郎路者有;李清一一和大家打招呼,不少人的名字他還記得。
這時,李虎槍從人群擠了進來,眼光復雜地望著李清,帶一點自卑和失落,唯一
支持是他有個妹,平陽郡主李驚雁。
李虎槍干笑一聲道:“你的手下好生厲害!”
李清哈哈一笑,“你若上戰場干上幾仗,也不會比他們差。”
他從馬上跳下來,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將他拖到一邊低聲道:“上次看望世叔時,本來也找你有事,你卻不在。”
“什、什么事?”李虎槍一陣心虛,不由變得結巴起來。
李清微微一笑道:“我打算在戶部下成立一個稽查署,缺少一些干練之人,如何,你可愿意來幫我?”李虎槍是他未來的舅,倒是可以大用。
“這.時倒拿不定主意。
“沒事兒,我只是先透個信給你,現在不要你答應。”
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過些日我把具體職務擬定出來,你再考慮。”
“小王爺來了!”不知誰叫了一聲,眾侍衛紛紛閃開一條路,臉上都露出敬畏的神色,只見廣平王李俶大步走來,腳步沉穩而堅決,他披甲帶盔、腰佩橫刀,只短短半月不見,他的氣質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他那生氣勃勃的臉上流露出一股石雕般的王者之威和儼然之氣。
“好一個人之龍!”李清暗暗贊嘆,他急忙迎上來向李俶躬身施禮:“李清參見殿下!”
李俶連忙將他扶住。“李侍郎不必多禮,應該感謝地是我,多謝李侍郎的鼎力相助。”
他又向眾人揮了揮手,“大家忙去吧!”
一眾侍衛見小王爺與李清有話要說,都知趣散了,李俶將李清帶到校場旁臨時搭建的木屋里,關上門,李俶卻倒頭便拜。泣道:“求李侍郎救救我父王!”
李清見他忽然給自己跪下,著實嚇了一跳,慌忙將他扶起,“殿下千金之軀,千萬不可如此,折殺李清了。有話咱們慢慢說。”
李俶長嘆一聲,眼流露出痛苦之色,“昨晚發生之事李侍郎想必已經知道,蒼天無眼,我父王這下可真無法挽回了。”
“我并不這樣認為!”
李清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我不信天,事在人為,只要對應得當,我以為還有挽回余地。”
“此話當真?”
李俶大喜,他猛地轉過身來。眼露出難以掩飾的喜悅,用一種企求的口氣道:“如果能救回我父王。本王將重重酬謝于你。”
李清笑而不語,他拉過兩把椅。隨手撣去上面的積塵,笑道:“殿下且先坐下,聽我慢慢道來。”
兩人坐下,李清沉吟一下方道:“實不相瞞,我剛從高力士府上來,他已經答應我,盡力替你父王爭取一個辯白的機會。”
“高力士!”李俶大為錯愕,他知道高力士的分量。但他一直在自己父王之事上保持沉默,怎么會忽然答應?他剛想開口尋問。李清卻一擺手止住他地好奇,繼續道:“此事說來話長,以后再給殿下細說,現在先要按我說的辦法去做,你馬上回去找到你父王,告訴他,皇上召見他時,態度一定要坦誠,首先要承認是約了韋堅見面,但見面的目的卻是想了解皇甫惟明到底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李俶終于忍不住,他吶吶插口道:“可是我以為應該否認約韋堅見面才是,說只是一次巧合或者是被人陷害,否則何以解釋楊國忠和吉溫會同時出現,還有李林甫也在附近。”
李清冷笑一聲,“如果按照你這樣去給皇上解釋,你父王立刻就會被廢,你以為皇上召太覲見真是想聽他解釋什么嗎?不是!這不過是一個過場,做做樣罷了,向世人表明他確實給過太辯白的機會,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再說什么陷害、陰謀,反而只會加速皇上下定決心。”
“那說什么豈不是沒用了嗎?”李俶徹底糊涂了,“這樣一來,承認和不承認又有何區別?”
“不是這樣。”
李清搖了搖頭,便將永王府下人口出妄言之事給李俶簡單講了,只是隱瞞了自己在其的策劃,他道:“其實皇上對立永王已經有了一絲動搖,如果太在此時表現出坦誠和謙卑,和那永王形成鮮明對比,我想皇上心會更加遲疑,等后日你再表現優異,皇上或許就會看在你地份上饒過太這一遭。當然,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李清比出五個手指,笑道:“五五對半,我其實也只有五成的把握。”
李清離開小校場,緩緩向家里走去,在他身后跟著荔非守瑜,這是李清專門將他帶回來,在他的第三步棋,他就要用到荔非守瑜。
一路回來李清都沉默不語,他在仔細推敲每一個環節的細節,事實上,他也并不能控制這些細節,比如,太是否真聽他的勸,向李隆基表現出足夠的坦誠;還有李隆基對立永王的疑慮到底有多深,是否會再觀察幾年;再有后日李俶表現如何,能不能激發李隆基產生立他為接班人的念頭;這些他都無法掌握,他仿佛在一根鋼絲上行走,搖搖晃晃,每走一步都要精確到位才行。
回到家,李清立即將荔非守瑜帶到一間密室,為了使太的悲情牌能夠成功,他有必要再最后助李亨一臂之力,這就是他地第三步棋。
密室內,李清將一把弓箭放在桌上,對荔非守瑜道:“我知道你弓箭神射,如果我讓你百步外傷人但不死,你可能辦得到?”
荔非守瑜地點了點頭,傲然道:“一百五十步外,我可以射雀頭,百發百。”
李清輕輕將長弓向他面前一推,緩緩道:“那好,明日你替我做一件大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