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是四月初十,是休朝的日,清晨的濃霧已經散朝霞灑在大地上,湛藍的天空鋪著整齊地如魚鱗般的云片,也似乎被朝霞的熱情感染,全部都染成了金紅色。
長安城早早地熱鬧起來,運貨的馬車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上面或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垛,或是一袋袋的米鹽,也有剛剛從地里拔出還沾著露珠的蔬菜,馬車的目的地是各坊的墟市,那里早已經聚集了無數趕來買菜的人,豬羊的叫聲,討價還價聲,吆喝馬車聲混雜在一起,顯得份外熱鬧。
窮人家的主婦們握著十幾枚銅錢,仔細地盤算著每一枚錢的用途;而富貴人家自有下人來操持這一切,不用問價錢也不須看貨色,只將寫滿了數量和品種的紙頭扔下,頭昂得高高,在一片羨慕和羞慚的目光揚長而去。
這時,穿著一身白色細麻短裝的李清從墟市邊跑過,不時停下來問問今天的米價和鹽價,這是從天寶五年以來養成的一個習慣,借晨跑的機會了解民生,畢竟他是戶部侍郎,主管著一國的財政。
今年以來他的晨跑開始沒有從前那么閑,幾十名親信騎在馬上,遠遠地跟著,警惕地注視著兩邊的情況,墟市里的人也早已習以為常,大唐的官員素來沒有什么架,就是丞相有時也經常下轎進市里看看。
“還好!和昨天一樣。”他自言自語地笑了一笑,神情卻微微一松,今天就是他當戶部侍郎的最后一天了,物價還算穩定。
李清的府第離墟市有兩里地,繞兩個彎李清便跑回到了府里,他的肚早餓得咕咕叫,進了門便大步流星向內院趕。
“老爺早!”不時有丫鬟和下人向他彎腰行禮,李清也笑著向他們一一點頭。
李清剛跨進院門。坐在窗前的妻趙簾便看見了他。笑著向掌控李清飲食大權的小雨吩咐道:“小雨,老爺回來了,可以開飯了。”
“隨便吃一點,今天我還要進宮呢?皇上要召見!”
李清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坐下,左右張望一下,卻不見女兒的影,他眉頭一皺道:“小家伙呢?難道又睡懶覺了嗎?”
“爹爹,我在這里呢!”
‘砰!’地一聲,一只小腦袋從李清膝下鉆了出來。腦門正好撞在桌邊緣,她呆呆望著爹爹,眼睛卻慢慢紅了,忽然‘哇’一聲,鉆到李清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李清頓時慌了手腳,一邊替女兒揉腦門,一邊站起來猛一掌向桌邊砍去。嘴里猶自罵道:“你這該死的害人桌,竟敢欺負我地小娘,看我不斬了你!”
見爹爹發威,李庭月地哭聲也漸漸止了。卻膩在他懷里不肯起來,李清索性將她抱在自己腿上,夾了一點稀飯喂她,笑道:“將來爹爹回西域,你是一定要跟去的。”
“李郎,你難道又要回西域嗎?”
簾兒和李驚雁兩人面面相視。眼皆露出極為驚訝之色,李清點了點頭,“外放已經定下來,現在要么去蘇州為刺史,要么去西域,我自己想去西域。”
“大姐,這樣也好,既然楊國忠得勢已不可避免。李郎又和他素來不和,與其被他暗算。不如去地方上為一方諸侯,建立自己的勢力。”
李驚雁有一點見識,當即表示贊成,簾兒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大肚,目光卻向李清看去,丈夫去哪里都沒關系,但一定不能丟下她。
李清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對她道:“既然上一次你能跟我去,那這一次應該也沒問題,只是你得留在京生完孩,我再來接你。”
他回頭看一眼小雨,又道:“驚雁可跟我先走,小雨留下來照顧。”
“爹爹那我呢?”李庭月揪李清的胡不肯松手。
“哎喲!輕一點!”
李清好容易將胡拔出來,輕輕在她小手上拍了一下,佯怒道:“你這么調皮,自然留下來陪娘了,到時候和娘一起走。”
“李郎,不如我也留下來照顧大姐。”
李驚雁想了一下,笑道:“京城我熟人多,父王雖不在,但還有我兩個兄長可以幫忙,我還是留下來,還是讓小雨去照顧你的起居。”
“算了,簾兒沒幾個月就生了,你們都留下來,我也好放心,就這么定了。”
他話音剛落,只見大管家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嚷道:“老爺,快到門口去,圣旨到了!”
李隆基這幾日出奇的勤政,每天都要在他的御書房里呆上四個時辰,一方面是要填補東宮缺位所造成權力真空,而另一方面他要
李亨地陪葬:罷相。
在大唐的政體,皇帝與相國有著相互制衡的作用,也有著明確的分工,一個負責國家大政方針的擬訂,一個負責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李林甫的宰相才干堪堪只能算及格,論才能,他比不過勵精圖治、將大唐推向開元盛世地姚崇、宋璟說、張齡;論務實,他也比不過開拓漕運、促進大唐政治心和經濟心緊密融合的裴遵慶,但他卻做了十五年的宰相,這是由于他與大唐皇帝李隆基之間有著太多不可告人地內幕。
忠心,姑且可以這樣說,他毫無保留、不折不扣地執行李隆基的明示和暗示,廢前太李瑛李適之、罷章仇兼瓊,炮制東宮案、韋堅案、王忠嗣案,一切不利于君權擴大的人和事,李林甫都忠實地執行李隆基的部署,沖鋒在前、做盡了惡人,他就是李隆基的一條狗,而現在狡兔已盡,是需要將這條狗宰掉以謝天下的時候了。
在相國地繼承者上,李隆基最終選定了楊國忠,他乖巧、聽話、沒有政績基礎、能力也不突出,足以讓自己牢牢地控制住他。另外他還是楊家的勢力代表。對楊家的崛起李隆基是深思熟慮過的,表面看是楊貴妃得寵地必然結果,但實際上也不盡然,大唐地朝政在很大程度上被世家所把持,尤其是地方朝政,裴、韋、崔等等世家,他們互相聯姻,關系盤根錯節,需要不定時地用一股新鮮的勢力來沖擊它。李隆基便看了出身市井的楊家。
用外戚來沖擊朝廷地傳統勢力似乎是大唐的一個傳統,如唐太宗地長孫氏、唐高宗的武氏到現在唐玄宗的楊氏,都是一脈相承。
大政方向已定,現在需要選擇最佳的時機,本來趙奉璋揭露李林甫放縱家人強占土地便是一個最好地契機,可惜章仇兼瓊多事,將打擊面擴大。激起了眾怒,使李隆基不得不緊急剎車,放了李林甫一馬。
最佳的時機已過,李隆基便抽身到云端。將楊國忠推出與李林甫進行過招,并不時給楊國忠加油、助威,他一直在旁觀,若楊國忠有可能將李林甫擒獲,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將李林甫打入十八層地獄,可事實上楊國忠讓他失望了。沒有得力的干將、沒有雷霆手段、沒有適合的策略。
只是不痛不癢地撓了李林甫幾下,拿走幾本帳,卻將趙奉璋留給了李林甫,結果被刑部果斷杖斃,還有蘇州縱火案的證據,也被李林甫搶先拿走。
而楊國忠自己呢?先是楊琦被李清打斷腿而不了了之,然后又是他的兒在妓院將吏部郎殺死了,這一切的一切都看出此人在能力上地怯弱。或許他是在倚賴自己,可這恰恰又是李隆基不愿過多給他的。
于是。李隆基的目光又投向李清,原本是他的第一人選,得力、干練,素有謀略,在東宮案將李林甫打得灰頭土臉,按理應是對付李林甫地最佳人選,尤其現在章仇兼瓊已逝,由他來接章仇兼瓊的班是最合適不過。
但李隆基的眼光卻看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他是用來輔佐自己繼承人,是用來取代楊國忠的人選,就如同今天他用楊國忠來取代李林甫一般,而李清現在最大的弱勢就是他的年輕,但這也是他最大地優勢,來日方長,須將他好好雪藏起來才是。
這時,魚朝恩輕手輕腳走近,低聲道:“皇上,戶部侍郎李清在宮門外候旨!”
“宣他覲見!”
魚朝恩轉身去宮門外宣旨,李隆基卻從桌案上取過一本奏折,這是李林甫剛剛送來的最后一批人事調動方案,李清赫然列在第一個,外放為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安西節度副使兼長史。
這和李隆基欲調他到蘇州為刺史的想法相差甚遠。
按大唐的人事制度,品以下官員一般由吏部按照資格和空缺,擬定官職,上報宰相,再經由宰相反復核查后,請示皇帝下旨授官;而五品以上,則不由吏部擬官,而要直接上報宰相,由相國考量擬定;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則由相國上報皇帝,由皇帝來親自擬定,所以李清一定要經過李林甫的推薦才可能實現他的愿望,但李林甫也僅僅是推薦,真正的決定權在李隆基地手上。
李隆基拿著奏折,陷入了沉思,讓李清重返沙州為都督也曾經是他的一個方案,但他從蘇州回程時,在江州停泊了半日,便使李隆基改變了主意,傾向他為官。
可現在李林甫地方案卻又使李隆基有點動心了,為副職
政務地長史,確實也是個可行之選。
李隆基正猶豫不決,眼一斜,只見高力士在一旁垂手不語,便習慣性地笑道:“大將軍,你來給朕參謀參謀,李清向西派還是向東調?”
高力士連忙惶恐地回道:“如此大事,老奴怎敢插嘴?”
“不妨事,你說便是了,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這.
高力士遲疑一下,才緩緩道:“老奴見識淺薄,但隨皇上多年,見的事也多了,老奴曾經想過,假若那皇甫惟明并沒有帶兵,哪皇上要幾時才知道他是個居心叵測之人?”
李隆基暗暗點了點頭,高力士一語說了其的關鍵。若李清將來為相。他又是第二個皇甫惟明。那可如何是好。是應該先考驗他一番才是。
這時,魚朝恩再次進來請旨,李清已被帶到御書房外。
“進來吧!”
李清大步走進,向李隆基行了一個跪拜禮道:“臣李清叩見陛下!”
“免禮!賜座。”
“謝陛下!”
李隆基見他坐下,便微微笑道:“朕放你十日假期,侍郎到哪里去游玩了?”
李清急忙欠身道:“回陛下的話,臣帶妻女到終南山探春去了。前日方回。”
“妻女?那郡主也在吧!”
李隆基笑吟吟道:“你們可給朕出了難題,吐蕃那邊朕到現在還沒有給個交代,人家眼巴巴地還在等著娶宗室第一美人呢!”
“陛下的關愛之恩。臣銘刻于心!”
“算了,要謝就謝貴妃吧!若不是她當年逼迫朕,朕才不會為你得罪吐蕃呢!”說到此,李隆基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只是沒有名份。苦了郡主了。”
“那也沒辦法,總不能讓堂堂的郡主為妾吧!”
李隆基笑著擺了擺手:“等過一兩年,給她更名換姓,朕再賜她為你次妻。這樣也就沒人注意了。”
談了一些李清的家庭。李隆基地話便慢慢轉到了正題上來。“朕本想提拔侍郎為工部尚書,但我大唐尚無三十一歲地尚書,朕也不想破這個先例,所以準備將侍郎外放幾年。待磨礪成熟后再入朝為尚書。你意下如何?”
經過這些日地部署,終于到了收獲地時刻,是稻谷滿倉地豐收還是顆粒無幾的薄收,就看此一舉了,李清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天有令。為臣者自當遵從便是,何談‘意下如何?’”
“你倒爽快。那朕讓你去蘇州為刺史怎樣?”
“臣遵旨!”李清毫不猶豫地答應,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李隆基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企圖從他的眼神找出一絲慌亂或者失望,但是沒有,李清表情平靜如常。
“這不是決定,朕只是問你愿不愿當蘇州刺史。”
李隆基淡淡一笑,又道:“你當侍郎近四年。多有功績,解決了朝廷捉襟見肘的困境。應該好好地封賞你,說吧!你想到何處為地方官,揚州還是蘇州,朕可以考慮你的意見。”
李清沉思一下,抬頭道:“啟稟陛下,臣想到貧瘠一點的地方去為官,為百姓做一點實事,蘇州、揚州這些地方臣并不想去。”
這話說得很曖昧,他并不說自己想去哪里,而只是不想去蘇州或揚州,如果他不知道另一個選擇,那可能是去嶺南,但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另一個選擇就是西域。
“其實朕知道侍郎地想法。”
李隆基嘆了一口氣,身體慢慢倚躺在龍椅上,顯得有些疲憊,他望著李清,目光變得柔和,慢慢地說道:“朕知道你一直懷念在沙州的舊部,當年你千里突襲,殺賊酋、奪要塞,是何等遒勁張狂,正當你施展才華之時,朕卻將你調回了長安,一呆便是四年,這些年你身上火氣沒了,銳利的棱角也磨得圓滑了,朕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朕已經年邁,人生也快到了盡頭,不想將你這樣地年輕人也弄得一樣的暮氣沉沉,也罷,李清聽封!”
“臣在!”
“朕封你為御史大夫,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安西節度副使兼長史,領沙州刺史并總督豆盧軍。”
天寶八年四月,李隆基正式做出決定,將沙州劃歸安西節度,由李清重任沙州刺史兼豆盧軍都督,同時任高仙芝之副、主管安西政務,原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封常清升為北庭都護府都護,程千里調回京任右金吾衛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