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行經過十幾日的行軍,河西走廊的富饒而廣袤的窄變小,大片戈壁開始出現在眼前,這意味著他們已經進入沙州地界了。
白晝將盡,夕陽下,騎士們的身后落下了又長又尖的身影,黑夜已悄悄降臨在布滿道路兩旁沙沙作響的胡楊樹下。正值日暮時分,李清緩轡而行,火辣的風已經涼爽下來,夜風習習,將他的襟帶吹得獵獵作響。
不一會兒,隊伍沖上一處光禿禿的碎石岡,李清坐直身極目遠眺,正前方所謂的‘官道’因山洪暴發已經被沖毀大半,剩下一條三五尺的小徑勉強可以通過馬匹,大車卻難行了。
南面遠處則是一片風聲簌簌的幽暗森林,延綿數十里,最外面幾株老態龍鐘的紅柳樹仿佛是這座森林的門崗,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這里是李清走過多次的地方,人們便用這幾株老紅柳命名,將此處稱為紅柳園,前方十五里處便是驛站,可是能否從這泥石流過得去,還是個問題。
片刻,荔非守瑜探路歸來,他曾橫行這一帶,幾乎每一棵樹都認識他,路能不能過去,他的話便是權威,不容置疑。
“都督,看泥漿頗軟,恐怕是昨日爆發的山洪,若稍一疏忽,極容易被陷下去,我建議改路。”
回到西域,荔非守瑜依然和平時一樣謹慎、穩重,但他的語氣卻變的歡快了,目光也變得明亮許多,他一指南面五里外的黑森林,對李清笑道:“當地人管那座黑森林叫閻羅殿,其實只因為夜里風大,掠過樹梢發出劇響,遠遠聽去就仿佛有無數的小鬼在哀號一般,舊時我領弟兄們常在里面宿營。從里面穿過走沙州是取直線。更近一些。”
“那好,我們今晚就在閻羅殿宿營!”
李清縱馬急馳,風傳來他清朗的笑聲,“聽鬼號入眠,倒也別有風味,弟兄們,走!”
一百多騎士皆縱聲大笑,放開韁繩,如平地旋風般向黑森林卷去。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森林里異常幽靜,地上鋪著厚厚的落,空氣彌漫著一股腐臭味,不時傳來咕咕的夜鳥鳴叫聲,還有軟體爬行動物從身邊爬過時發出地沙沙聲。
一行騎在馬上在黑暗地森林里快速行軍,點了幾根火把,天上的星斗指引著他們前進的道路。荔非守瑜走在最前面,他手握長弓,銳利的目光在黑暗熠熠發光,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不時撥開頭頂上攔路的枝蔓,行了約三里路,他停住了腳步,回頭對李清笑道:“都督,你仔細聽聽,是不是有鬼號。”
李清手一擺。后面的騎兵都停住腳步,側耳細聽,果然,風隱隱傳來低低的呼號聲,極似一個女人在黑森林里飲泣,令人毛骨悚然。
“都督,再走二里前面就有一個小湖泊,湖邊可以宿營。”
荔非守瑜說完。臉色卻忽然凝重起來,他側耳細聽半晌。立刻低聲喝令,“快將火把滅了。”
眾人不知何意,紛紛熄滅了火把。
“怎么回事?”
李清縱馬上前,疑惑地問道:“你聽見什么了?”他知道荔非守瑜的目力和耳力都異于常人,前面必然有事發生。
“湖邊有不少人,還有馬,好象也是剛剛到,是從對面過來。”
荔非守瑜地口氣略略有些緊張,他知道這黑森林一向少有人進來,尤其是夜間,這時突然出現了一撥人,或許也是繞路的客商,但他擔心是填補他們空白的新馬匪,聽荔非元禮托人捎信說,新馬匪已經出現。
“都督請在此等侯,我去看看便來。”
李清點點頭,又喚來兩個得力的親兵跟他前去,叮囑道:“若有情況,先不要打草驚蛇,速來稟報于我。”
一條小河從黑森林里間蜿蜒穿過,這是冥水的一條小支流,寬約三丈,水流緩慢,流過低洼處時便積了起來,形成一面鏡湖,面積約三畝大小,沒有橋,過河須砍樹橫架而過。
此刻,就在鏡湖旁,數百支火把燃成另一片火湖,來來往往的唐軍士兵在湖邊異常熱鬧,有的在扎營帳,有地在砍伐樹木,很快,幾個大火堆點了起來,士兵紛紛將手的火把投進火堆里,這時,一棵高聳入云的楊樹晃了晃,下面砍樹的士兵爆發出一聲喊,向兩邊閃開,楊樹吱吱嘎嘎、隨即轟然倒下。
幾個輪值地士兵在一旁摩拳擦掌,只等樹橋一架好,他們就到對岸去放哨,伏在對岸的荔非守瑜臉色卻越來越凝重,對岸雖然都是唐軍士兵裝束,可這些士兵分明不是唐人,他忽然看出破綻,幾個在河邊打水士兵摘下頭盔去舀水,卻露出了頭頂剃去一半的毛發。
“是吐蕃人!”
一個念頭從荔非守瑜的心一閃而過,接著,又一棵大樹倒下,士兵們在喊‘閃開!’,用的是吐蕃語,他心充滿了疑問,在大唐沙州境內忽然出現幾百吐蕃軍,他們要干什么?
“你速去告訴都督,這里有吐蕃軍,讓他們先隱藏起來。”
荔非守瑜向一名手下低聲命令,手下立刻領命而去,荔非守瑜的目光卻盯住了一名正在小心翼翼過橋地哨兵,他擺了擺手,帶著另一個手下悄悄潛去,儼如兩只在夜里覓食的野狼。
李清已經得到了報告,他第一個反應便是吐蕃斥候,他們進入唐境偵察是常有的事,但一般斥候隊大都數十騎
也只有百騎,可這次竟來了三百余騎,他也是疑惑不一點,足可以血洗一座普通的小縣了。
但情況緊急,已容不得他三思,對方的哨兵隨時會過來,自己只有百余人,一旦正面遭遇,自己未必能占便宜。
“大家后退,動作要輕一點。不要驚動宿鳥。”
李清帶領手下慢慢向來處撤退。走了數百步,眾人都散躲到大樹后面,等待荔非守瑜的消息。
約一刻鐘后,前方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出現一團人影,借著微弱的月光,有眼尖地士兵認了出來,“都督!好象是荔非將軍。”
果然,荔非守瑜和另一個手下從黑暗處走了出來。在他們身上還扛著一個人,不停地扭動著身,他見李清和眾弟兄現身,便走到李清面前將肩上人扔在地上,笑道:“這是他們的哨兵,被我擒獲,好象會說一點唐語。都督可從他身上得點消息。”
俘虜被綁得結結實實,嘴里塞著荔非守瑜地臭襪,頭盔不知幾時掉了,頭發散開、披在肩上。臉上因恐懼而變得扭曲,顯得異常猙獰。
李清用腳挑開他身上地唐軍盔甲,露出里面吐蕃人的服飾,他冷笑一聲,對荔非守瑜道:“此人一個吐蕃小兵,諒他也不會知道多少內情。你來問他,知道多少說多少!”
“都督請稍等片刻。”片刻,樹后傳來一聲悶哼,那俘虜已經被擰斷了脖。
“他確實不知到此行的任務,只知道要來這里伏擊一個人。”
“伏擊人?”
李清皺著眉頭走了幾步,伏擊誰?難道會是自己嗎?應該不是。哪究竟會是誰?他思索半天也不得要領,便對眾手下道:“大家辛苦一點。今夜就地休息,不得點火,明天我們盯住這群吐蕃人。”
次日,天剛蒙蒙亮,李清便被親兵搖醒了,此時已是五月,太陽出來后天異常炎熱,儼如火爐一般,可早晚卻很冷,李清蓋的毛毯上還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嘴里呼出的還是一團團白氣,森林深處的吐蕃軍已經開始有行動了,他們去的方向卻是南面,那是他們來地方向,他們似乎走得很倉促,連帳篷都來不及收。
李清率領他的一百多侍衛在距離吐蕃軍一里外與他們平行而動,很快便到了森林邊緣,吐蕃人卻埋伏下來。
森林外面是一條便道,北面的官道被泥石流所斷,若有馬車等輜重物品也只能走這條便道,繞過或穿過黑森林重新回到官道上,路雖然近一點,卻沒有驛站,而且也不安全,所以走的人并不多,不少客商都寧可擠在驛站里等上幾天,泥漿被曬得干硬,官道自然便可以走了。
這時,西北方向已經出現大片塵土,煙塵滾滾,似乎有一支隊伍正朝這邊開來,相隔約有三里,這大概就是吐蕃斥候軍要等的人,荔非守瑜飛快爬上一株大樹,打手簾遮住刺眼的陽光向遠方平望去,片刻,他從樹上跳下,對李清道:“都督,我看見有旌節,好象是某國的使團,看來吐蕃人是要伏擊他們。”
李清抬頭看了看天色,昨晚派去沙州報信地人應該早到了,援軍就在路上,雖然不知對面來的是什么使團,但吐蕃人竟然在大唐境內伏擊他們,說明他們極其重要。
“我們先動手!”李清果斷地說道。
侍衛紛紛摘下弓箭,集結成十隊悄悄向吐蕃人的埋伏處摸去,還有百步,荔非守瑜擺了擺手,命士兵們停住腳步,分別躲在樹后。
那邊吐蕃人也高度緊張起來,紛紛拔出長劍,等待著對方來臨,他們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壓根就沒有料到自己后背已經被人盯上了。
荔非守瑜摩拳擦掌,異常興奮地低聲道:“都督,要不要動手?”
李清看了看來人,已經不到半里了,這是一支百余人的隊伍,以軍人為主,前面舉著各色大旗,正間有一輛馬車,車上插有白色地旌節。
此時若動手的話,前方樹木太多,恐對吐蕃人殺傷力不夠,他們容易反噬,最有效的辦法是吐蕃人的屁股完全露出來后再打,李清沉吟片刻,便立刻對兩個親兵道:“你們上樹去,展開旗幟,盡量顯眼一點!”
果然,這支隊伍在百步外忽然發現森林上方有一面紅旗在來回飄展,不由大為疑惑,停住了步伐,就在這時,吐蕃人也發現了森林里的異常。但他們蓄勢已久。已經來不及再多考慮,遂爆發出一聲吶喊,蜂擁著從森林里沖出來,長劍在陽光下閃著青光,直向使團撲去。
“放箭!”李清終于下達了命令,一百多支狼牙箭破空而出,準確而強勁地射向吐蕃人的后背,剎那間,箭簇透體。馬嘶人叫,有吐蕃人后背箭身亡,也有戰馬被射,嘶叫著向前撲倒,將馬上騎兵橫摔出去。
隨即第二輪、第三輪箭又射出去,根本不需瞄準,一輪箭后總要射倒一批人。只片刻時間,五輪箭便射罷,吐蕃人竟傷亡了一百多人,連在后押陣地百人長也被荔非守瑜一箭穿心。釘死在地上。
使團已經轉身逃跑,而吐蕃人卻被身后的突然襲擊弄懵了,竟一陣大亂,一部分人掉頭向森林殺回來,而另一部分人卻去追趕使團。
“再射!”
唐軍沖了出去,迎著一百多殺回來吐蕃軍冷靜地放箭。他們都
的精銳,有李清原來的親衛,也有從羽林軍里十里挑兵,個個弓馬熟嫻,發矢再無空落,很快近百名殺回的吐蕃軍又栽倒近一半,剩下地見勢不妙,發一聲喊。轉身向南逃去,幾十名追趕使團地吐蕃人也跟隨著向南逃竄。
“守瑜。不要追了,那邊自有沙州軍收拾他們。”
李清叫住了荔非守瑜,相對于吐蕃人,他更關心那支使團,他們是何許人,竟讓吐蕃人潛入沙州這邊攔截。
使團見吐蕃人已經逃遠,便重新轉頭回來,很快,間那輛馬車停在李清面前,門開了,走下一名約四十余歲的男,只見他頭戴胡渾帽,身披大氅,皮膚黝黑,一雙眼炯炯有神,他身材不高,但肩膀卻異常寬闊。
他走下馬車,左右打量一下眼前地這支唐軍,目光落在李清的身上,便感激地向李清彎腰行了個禮,用一口熟練地長安官話道:“在下是吐火羅(今阿富汗北部)護失里伽羅的使者,去長安覲見天可汗陛下,多謝你的援手,請問恩人尊姓大名,待我見了你們陛下,一定為你們請功。”
李清在馬上微微欠身答道:“一個月前,我是大唐戶部侍郎,而現在我是安西都護府副都護,也是這里的都督。”
那使者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兩步,又仔細看了看李清,結結巴巴道:“你果然是李侍郎,現在調到安西來了?”
“你認識我?”
那使者點點頭,回身吩咐幾句,很快有士卒在路邊搭起帳篷,他們動作熟練,很快一座白色的牛皮帳篷便搭好。
“侍郎請到帳篷里一敘。”
李清微笑應允,下馬跟他進了帳篷,帳篷里已經鋪了厚厚地地毯,間是一只小方桌,一個從人已經倒了兩碗羊酒,擺上幾盤葡萄、胡瓜之類的水果。
“侍郎請坐!”
李清學他盤腿坐下,端起羊酒放在唇邊,一股腥烈的羊味撲面而來,他忍住惡心,淺淺地喝一口,算是盡了禮節。
那使臣看在眼里,微微笑道:“侍郎在安西久了便習慣了,這酒不比葡萄酒甘甜可口,但抵御嚴寒卻有奇效,是西域離不開的寶貝。”
他自己端起酒碗卻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干凈,嘴一抹,話轉到了正題上,“我在前年春天曾到長安覲見天可汗,見過侍郎一次,不過當時使臣眾多,侍郎也不會注意到我。”
李清頓時想起,天寶年是有不少西域使者進京朝見,當時部尚書侍郎一起接見了他們,只記得是黑壓壓一片,都一個模樣,他哪里記得住,李清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們昨晚在森林里發現了吐蕃斥候軍,便一直盯住他們,我來問你,他們為何要潛入唐境伏擊你,可是有大事發生?”
“確實是有大事。”
那使臣嘆了口氣,道:“我叫沙密塔爾,你叫我去長安是奉護的之命請天可汗發兵,與我們共擊朅師國。”
“為何要打朅師國?”
塔爾使者又倒了碗羊酒,一口喝干了才忿忿道:“前年高大帥拿下小勃津后,吐火羅地區再無吐蕃人襲擾,安靜了兩年,但吐蕃人并不死心,他們一直在拉攏朅師國國王勃特沒,去年勃特沒終于答應和他們結盟,遂投靠了吐蕃,斷了小勃津的糧道,小勃津鎮軍日益困苦,便向我家護求援,護先是命我和勃特沒交涉,讓他們悔改,但狗變成狼便有了野心,我苦勸不聽便折道向北去長安求援,可惡的朅師國人猜到我地用意,便一路派兵騷擾,又通知了吐蕃人,今天應是吐蕃人的最后一搏,多虧侍郎相救。”
塔爾使者說的朅師國位于小勃津以西,在大唐的傳統勢力吐火羅地區和小勃津之間,也就是今天地巴基斯坦北部奇特拉爾,小勃津就是今天的克什米爾西,而吐火羅則是今天的阿富汗北部,北面是興都庫什山脈,開元末年,吐蕃和小勃津結盟,打通了進入西域通道,直接威脅到唐朝對西域的統治,天寶年,高仙芝率一萬步騎軍越過興都庫什山脈,奪取連云堡,出奇兵攻占小勃津,俘虜國王及其吐蕃王后,扼斷了吐蕃的西進道路,但吐蕃人并不甘心,于次年又拉攏了朅師國叛唐,再次威脅小勃津,吐火羅護失里伽羅率先發現了吐蕃的陰謀,便派特使沙密塔爾勸說朅師國王,在沒有效果地情況下,便果斷命特使北上大唐,欲聯合大唐共討朅師國,卻一路被騷擾劫殺,這次多虧李清的出手相救。
“你稟報過高大帥沒有?”李清沉思片刻又問道。
塔爾搖搖頭,“我們先去了龜茲,但高大帥不在,邊監軍說此事高大帥也做不了主,便命我們直接去長安。”
“也好,你們上路吧!此去向東,應該再無吐蕃人的埋伏。”
李清取出一張名刺,遞給塔爾道:“在長安待召,恐怕要花費時日,這是我的名刺,你直接去找李相國,就說是我讓你來的,應該會快一點。”
塔爾大喜,接過名刺小心翼翼地收好,謝道:“如此多謝侍郎了。”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嘹亮的號角聲,遠清亮、直刺云霄,一名親兵疾步沖進帳稟報。
“都督,沙州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