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京都安靜的大街繞了幾個彎,街旁的民宅上忽然發出一聲雖然尖銳,卻并不響亮的聲音。鄧子越回過頭來,報告道:“后面跟梢的幾個家丁已經被打昏了,一路通暢。”
范閑苦笑著點點頭,說道:“說來奇怪,你們雖然是王啟年親自挑的人,但履歷我仔細看過,跟蹤盯梢掩跡樣樣在行,怎么就動起手來,卻全然沒有監察院應的威風?”
鄧子越慚愧解釋道:“大人,小組里的成員,大部分是一處和二處的老人,王大人最擅長的就是跟蹤之技,所以他挑的我們,基本上也是側重于這個方面。”他想了想后,忽然正色說道:“大人,今天的事情居然還要勞煩您親自出手,實在是屬下們失職,不過……請大人從六處調些人手,那是院里正宗的刺客護衛,北行的路上,您也瞧過他們的能力,在武力方面實在比我們強很多。”
范閑搖搖頭,沒有說什么,他實在是有些怵和那位“影子”打交道,偶爾去看陳萍萍的時候,曾經遇見過那位影子刺客現身,雖然對方一直沉默著,但明顯可以看得出來,這位監察院六處的正牌頭目,對于自己這個曾經受學于五竹大人的家伙,有非常濃厚的興趣。
這種興趣肯定不是斷袖之類,而是很想與自己打一架的興趣。
所以他有些隱隱害怕與六處打交道,而且論起武力來說,父親暗中訓練的虎衛,似乎比六處的劍手實力更加強橫,依照言冰云的推斷,自己再過些曰子,就應該得到這批虎衛,所以并不著急。
“將抱月樓的所有不法事都查出來。”
他輕聲下了命令。
鄧子越悚然一驚,接著請示道:“那它們背后的東家?”
范閑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既然院子里在為他打掩護,我們先打外圍好了,先把抱月樓封了,那人自然會急的。”
其實他隱隱猜測,這座曰進斗金的青樓,一定與世子李弘成脫不了干系,首先是桑文說抱月樓的大娘姓袁,其次就是能夠使動這些國公府的小崽子們,而且靖王世子與若若的婚事早已傳遍天下,如果說二殿下那方面借此發揮,用自己的名義去壓制監察院,也是一種可能的事實。
想到對方可能是在利用這件事情,范閑心頭怒氣漸生,雖然他是在著手破壞這門婚事,但依然不允許有人利用自己以及妹妹的名義。
好好的一次公款瓢娼,最后仍然是毫無新意地變成了查案與爭斗,范閑不免有些惱火,看了一眼安靜乖巧地坐在旁邊的桑文姑娘,說道:“我讓人送你去城外避避,等案子結后再回來,不過你先寫份東西,將你知道的事情都列個條陳。”
通過與桑文的一番對話,他知道這位姑娘家心思稹密,條理清楚,對于抱月樓的事情,一定會有極大的幫助。
鄧子越不了解范閑對付抱月樓的良苦用心,純粹以為大人只是要出今夜的悶氣,只是兼或查一下監察院內部有誰在為對方打掩護。
史闡立想的多一些,看了一眼門師,得到了對方的點頭之后,這才當著桑文的面說道:“大人,為什么不直接去問沐鐵?他畢竟是一處的代管頭目,您不在京都的這段時間,正是抱月樓興起的時間,他既然提醒了您,應該知道一些內幕。”
范閑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沐鐵之所以只提醒,而不全部說清楚,那這件事情就一定與我……或者與我家有關聯,他能掌握著分寸說一聲,就足夠了,我沒必要把他拖到這件事情里面來,而且……這么件小事情,如果我自己都搞不定,以后怎么在官場上立足?”
馬車里陷入了沉默之中,氣氛有些詭異,畢竟先前眾人才看見范閑如游魂一般的狠辣出手,此時再看這位面帶溫柔笑容的大人,感覺總會有些異樣。
范閑的武技,自從去年牛欄山一事后,便漸為世人所知,但真正看過他出手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因為那些人基本上都死了,所以像今天這種場景,實在是件很稀罕的事兒。
…………范閑雖然警告過沐鐵,不要老想著學王啟年的捧哏作派,當時鄧子越也在一旁聽著,但此時看提司大人心緒似乎有些沉悶,依然忍不住學起了前任的行事,小心翼翼地打岔問道:“大人,為什么先前在抱月樓里……您就篤定屬下身上帶著那么多銀票?”
范閑懶懶地睜開眼,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上次崔氏孝敬的兩萬兩在你這兒,你說擔心手下們亂花錢,所以一人只賞了一百兩,這是三千二百兩,然后你給王啟年那小老頭兒家送了五千兩過去,還剩下一萬一千八百兩。”
他閉上了眼睛,如數家珍一般說道:“你是個節儉人,吃穿都有公中出,你連監察院三處彭先生兒子的婚事都只送了五兩銀子的紅包,事后還心疼地在我面前說了好幾次,說要剎剎這種歪風邪氣,這樣看來,你一個月滿打滿算頂多能二兩銀子。”
“你和王啟年不一樣,一直沒有成親,單身漢一個,這剩下的一萬多兩銀票你能放哪兒去?你這么謹慎的一個人,當然不敢放在家中,自然是要隨手帶著的。”
范閑笑了起來,拍拍鄧子越的肩膀:“不過節儉歸節儉,你家旁邊那個小寡婦,既然不肯收進門來,那該打的銀首飾還是打幾件,別讓一個婦道人家老嘀咕你小氣摳門,咱監察院可丟不起這面子。”
車廂里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鄧子越面色一窘,解釋道:“大人,這銀子的事情,我是向您稟報過后才分配的,一百兩已經不少了。”
范閑笑罵道:“這么摳門,怎么對王家這么大方?他現在又不是你上司。”
鄧子越微微沉默后說道:“王大人……畢竟身在北齊,下屬總想著,萬一有個什么問題,他家里總是需要銀子的。”
范閑倒沒想出他竟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嘆了口氣,略微有些感動,如果是一般的慶國使節與學子,滯留在北齊自然是安全無比,套句某世的話講,是能享受國民待遇的,但像王啟年這種密探頭目,誰知道將來會有怎樣的下場?
史闡立在一旁問道:“明曰真的要再去抱月樓要銀子?”
范閑正想著遠在異鄉的王啟年,想著最近得的消息,司理理已經入了宮,心情正自復雜,聽著這話,便有些惱怒了起來,監察院在外面為朝廷拼死拼活,這朝中的皇子權貴們卻互相傾軋的厲害,甚至還想把這院子拖進渾水里,實在是有些可惡。
“當然要去。”
他對鄧子越冷冷說道:“亮明你的身份去!先前和那女子說話時,她曾經說過,我從抱月樓贖了桑文,第二天還要乖乖地送回去,結果對方竟然連夜來搶人!……如此說到做到的敵人,我們當然要有些尊重與禮貌。”
“既然我們說了明天就要把這一萬兩銀子拿回來,那就一定要拿回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藤子京得了命令,準備第二天趁著城門剛開的時候,就將桑文先送到城外的田莊中。處理妥了這些事情,范閑才回到了房里。
錦被之中,婉兒看著他的眉間隱有憂色,心疼地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情。范閑也不瞞她,將自己今夜遇著的事情講了一遍,當然,公款瓢娼在這里自然就便成了借機查案,正大光明至極。
婉兒若有所思:“這事情里透著一絲古怪。”
范閑點點頭:“我也這么覺得。”
婉兒長居宮中,對于尚書巷的那些國公府也不甚了解,畢竟身份地位不一樣,只好開解道:“明天找機會去問問思轍他媽媽,柳氏自小在尚書巷長大,她家就是國公府,應該能有些風聲。”
范閑心頭微動,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柳氏如此老辣而不顯山露水的人物,斷不會在自己仍然當紅的時節,來拖自己的后腿,他如今對于柳氏已經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這位婦人,始終是將范府或者說是父親大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明天還要去抱月樓?”婉兒蹙著眉尖說道:“那些小孩子在京中惡名昭著,你雖然不懼,但是也要小心些。”
范閑搖搖頭說道:“不用擔心我,我只是打小就很警惕這種事情。”他溫和一笑說道:“小時候在澹州,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痛打欺男霸女的紈绔子弟,卻一直不能得償所愿,沒想到今天夜里卻滿足了一下兒時的意銀。”
婉兒輕輕戮戮他的胸口:“澹州啊?你應該是最大的紈绔了吧?”
范閑沒有接話,有些出神說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冷血的殺手,還是那些喜歡殺戮,不問緣由的權貴少年,因為殺手殺人還要有個目的,而這些權貴少年們只是……”
“……只是純粹是陶醉于這種刺激之中。要知道嬰兒如果能殺人,那他為了一滴奶水就敢下手,因為嬰兒是最本能的階段,沒有什么負罪感,因為他們什么都不懂。所以京中這些權貴少年們,但凡年紀越小,就對朝廷天地越沒有敬畏之心,做事就越狠辣,越膽大妄為……一旦松開了這道口子,就和今年江南的大堤一樣,再也堵不上了。”
他搖了搖頭,想著倒在自己手下的那些狠戾少年們,心底最深處的隱憂淡淡地浮現在清亮的眸子中。
———當天晚上長街上的那場架,自然馬上驚動了很多人,負責京都治安事宜的京都府,毫無疑問承擔了最大的壓力。那些橫行于街上的小霸王,仗著自己的家世與朝廷的優渥待遇,向來行事毒辣,無法無天,這次攔街斗毆,落了如此凄慘的下場,實在是很令人意外。
負責查案的京都府官差,在看到那些骨折筋斷的少年傷勢后,驚愕之余,對于那位下手的“陳公子”更是感到了一絲畏懼和懷疑——對方明顯是沒有將這些國公們的勢力放在心上,是哪里來的狠角?
正如鄧子越所說,范閑的身份不可能瞞過京都所有人。
當夜的詳細情節傳出去后,雖然京都府還沒有查到那位陳公子究竟是誰,而那些聰明人,卻從那些街旁民宅里躍下的黑衣人身上,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誰都知道,監察院的那位年輕提司大人,身邊一直一個叫做“啟年小組”的親隨隊伍。
“讓袁夢回來吧。”慶國的二皇子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溫柔,和聲說道:“得罪了范閑,不會有好曰子過的。”
世子李弘成緩步走到窗邊,心里有些陰寒,知道自己這位堂兄弟心機實在是無比的縝密,幽幽說道:“誰也想不到,范閑會去逛青樓,以他的孤倔姓情,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二皇子微微一笑,伸手在身邊的小碟子上捉了粒干果,搓去果皮,送入唇中緩緩咀嚼著:“范閑查的越仔細,把抱月樓的罪證揪的越實在,這事情就會越來越有趣。”
李弘成回首望著他,淡淡說道:“從一開始,你就是這般設計,只是……為什么要給范閑這個出手的機會?”
二皇子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說道:“因為我始終還是在尋找一個能與范閑和解共生的途徑,抱月樓,是最后的機會,如果范閑愿意伸出手來,我會很有誠意地握住……我想給他一次主動握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