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轍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其實他只是一個很常見的京都少年,擁有極好的家世,所以一直是京都很出名的小霸王。是那位在范閑初入京都時,滿臉令人生厭神情,盯著他看的十二歲少年。當然,他也是一位有些頭腦,知道約束自己的伯爵繼承人。同時,他也是位常常在麻將桌上流露出天真好勝之意的小男生,也是一位經常捧著帳本翻閱,生出一種自己都很難想像狂熱興趣的天才人物。
一個人會有很多面,范思轍做為一位十四歲的京都權貴少年,也不例外,天真是他,狂熱是他,驕橫是他,陰狠也是他,單拿任何一面來看他,都會失之偏頗。
他的父親是當朝紅人,戶部尚司南伯范建,他的奶奶是當今陛下的奶媽,他的親生母親與宮中的宜貴嬪是姐妹,他的姐姐范若若是京中最出名的才女,馬上就要嫁給靖王世子李弘成。
而他的哥哥,那位當初隱約為敵,實則相處頗為愉快的兄長,則是一代詩仙,圣上最寵信的年輕臣子,監察院集大權于一身的提司,天下讀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位娶了郡主,要接手內庫,御房中有座,來往皆是天之嬌子,紅到已經發紫,名字似乎都被鑲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金邊的人物。
……是的,他的好哥哥就是范閑,那位小范大人。
這樣的家世,慶國開國以來,似乎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炙手可熱的環境,會造就怎樣的一位少年?
在范閑入京以前,范思轍就已經是京都出名地惡少,只是那時候年紀還小。還沒有找準自己的人生方向,所以不外乎是吃吃白食,搶些東西,縱馬長街,扮個小霸王模樣,而且畢竟有若若拿著家法在管著,并沒有鬧出什么大的事情,但是這種生活早就已經在他的根骨里,種下了膽大妄為地種子。
而在范閑入京之后,一方面強勢的兄長與姐姐聯手。將范思轍整治的老老實實,另一方面,一直被父親母親壓迫著要讀入仕的壓力。卻因為范閑的到來而削弱了,范閑似乎為自己的弟弟揭開了與一般權貴子弟完全不同的一扇窗。
范思轍終于明白了自己喜歡做什么,自己的將來應該做什么,他的將來就是要成為當年的葉家女主人,那種富可敵國地富商。將自己在帳薄之上,經商之中的天才頭腦全部發揮出來。
隨著年紀漸漸大了,堅定的人生目標。天才地算計頭腦,與他一直擁有的權貴霸狠之氣結合了起來,便成就了如今膽大妄為的范思轍。
既然要經商,那做什么最賺錢?自然是飲食男女四個字,雖然澹泊局在少年與慶余堂七葉掌柜的打理下,逐漸向著整個天下擴張著,但一來賣所得并不大,二來這間局總或多或少烙印著范閑的痕跡,范思轍雖然不在乎這點。但更在乎自己能夠做出什么樣地事業。
而恰在此時,宮中的三殿下,他的那位表弟也不甘心天天聽太傅講,用一顆比同齡人成熟太多地腦袋,開始與范思轍商量在京都整些動靜出來。
一個十四歲,一個只有八歲,這樣一個奇異的組合,便造就了如今京都正當紅的抱月樓。
因為這兩位小男孩的背景實在是太過特殊,所以這種看似幼稚的組合,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官府的阻力理所當然地成了助力。而當范思轍“驚喜”地發現世子李弘成與流晶河那邊的青樓生意有極緊密的聯系時,他更是毫不客氣地從李弘成手上“借”來了紅倌人袁夢。
以范思轍地經營眼光,以袁夢對行業的了解,以三皇子的權勢,再配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小子霸道而毒辣手法,不到兩三個月的時間,抱月樓就掃清了整個京都行業,至于在這個過程里死了多少人,壞了多少良家女子清白,卻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中。
他姓范名思轍,年紀雖小,卻依然是一名權貴,身為權貴誰會在意刀板上血肉的死活?而且少年橫戾,行事起來更是無所顧忌,這就是正是范閑那夜與婉兒說話時,最擔心的一方面。
不過范思轍依然有所畏懼,所以抱月樓真正發端,是在范閑奉命出使北齊之后的那個月,幾個月過去了,抱月樓已經穩穩在京都的地面上扎了下來,范思轍內心深處的擔憂才少了些,心想以后就算兄長知道自己在做妓院生意,木已成舟,也算不得什么。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兄長出使北齊半年,這朝中的局勢竟是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化!
春天的時候,自己老范家與靖王家還關系密切,是朝官們眼中的二皇子黨,所以范思轍并不認為自己與李弘成這位未來姐夫交往有什么不妥,與三皇子這個二殿下一手帶大的皇子交往有什么問題,可是自打范閑回京之后,令范思轍目瞪口呆地是,哥哥竟然好像和二皇子杠上了!
身為大臣子弟,范思轍并不以為自己在京中的惡行會讓兄長生多大氣,但政治上的敏銳感,讓他清楚,如果兄長知道自己與那邊走的太近,肯定會出問題。
所以從九月里,他就開始吩咐抱月樓的屬下行事低調些,而他也著急著從這門生意里脫出身來,所以最近忙的屁滾尿流,但不知道老三那個“冬鬼機靈,是受了什么人的意思,竟是一直躲在宮里,硬生生將事情拖到了今天!
范思轍陰晴不定地看著面前的鄧子越,他在府中見過這位監察院官員,知道是范閑的親隨頭目,不過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他打消了殺人滅口地念頭,因為自己是抱月樓東家一事,哥哥總有一天會查出來,而自己真動了這人。只怕自己會很慘。
“你回去,這件事情,我自己和他交待。”
范思轍微胖的臉頰抖了兩下,想來心頭還在害怕著,揮手止住了身后那些打手想沖下場中的念頭,事到臨頭,對于兄長的敬畏之心,終究還是占了絕對地上風。
鄧子越看了他一眼,深深一禮,便離開了這間房間。
三皇子用童稚的聲音罵道:“就這么放他走了?以后我還怎么在京中行走?區區臣子都敢欺到我的頭上來!”
范思轍在心底暗嘆一聲。神不守舍地坐了下來,手掌下意識地摩挲著青州石桌光滑的桌面,斜乜著眼看了一眼那個叫石清兒的姑娘。忽然說道:“妍兒在哪里?”
石清兒已經被眼前這一幕弄糊涂了,心想大東家怎么會怕區區監察院的官員?她到底是層級不夠,根本不清楚這件事情的復雜背景,強笑說道:“妍兒應該在后閣里休息,您要這時候見她?”
十四歲的范思轍。眼中涌現出一絲只有成年人才應該有的狠色,片刻之后下了決定,沉臉說道:“沒事兒。一切照舊。”
他在心里極快速地盤算著,應該怎樣處理殘局,父親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打死自己,母親當然是疼自己的,甚至可以說動宮里地宜貴嬪出面向哥哥說情……可是自己那哥哥,唉,連長公主的面子都不給,怎么可能被宜貴嬪說動?
他忽然心頭一動。面泛喜色,看來還是只有去求姐姐和嫂子,只要這兩個人發了話,大概哥哥也不會對自己處罰的太狠。
“我有事先走了。”范思轍冷冷盯了一眼三皇子,知道這件事情里面一定有古怪,只是他年紀雖小,卻是一位甘于斷腕地壯者,冷冷說道:“以后這樓子我就不來了,一應收益我不理會,但該我的那份兒,你在三個月內給我算清楚。”
三皇子撓了撓頭,嘻嘻笑道:“有二哥和你未來姐夫撐腰?怕什么?”
范思轍理都不理他,眼中陰狠之色大作,對石清兒吩咐道:“那一萬兩銀票,你馬上給對方送過去!說不定還能保你一條小命。”
石清兒畏畏縮縮地應了一聲,終于明白自己昨天夜里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抱月樓靠著湖那面的三樓包間里,范閑的雙眼依然看著湖面上地舟兒,鳥兒,人兒,手指輕輕在桌上叩響著,滿臉平靜,計算著這件事情,沒花什么精神,就已經理清了所有的頭緒。
既然這間妓院的老板是思轍和老三,那京都府自然是不會查地,監察院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會來為難什么,說不定一處那些人還在懷疑這家妓院的真正老板是自己,哪里敢來自己面前打小報告,幫著隱瞞還來不及!也虧得沐鐵膽子大,才敢自己的面前提了兩句。
他苦笑了一聲,飲盡了杯中殘酒,思轍最近的行跡本就有些詭異,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確實關心的太少,平白無故地訓了若若與婉兒一頓,卻哪里想到,在這個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范思轍要在府外做什么壞事,她們身為姐姐和嫂子,又如何能管的到?
至于二皇子那邊地打算,范閑也非常清楚。
在春天的時候,自己與二皇子的關系還算是不錯。當時二皇子之所以通過老三與思轍一起做這見不得光的生意,一方面是想多條財路,另一方面也并不見得當時是刻意針對范府做的手腳,而只是很單純地想通過這間小樓子,將雙方的關系拉的更緊密一些,之所以當時瞞著自己,說不定對方還以為是在賣自己人情!
前世曾經有過同嫖的真義,那同開妓院迎嫖客又是怎樣的交情?雙方如果真的有如此深切的利益關聯,再想撕脫開就不容易了。
而時態卻在自己回京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想來二皇子也很意外于此。
在當前的情況下,本來是用來加深雙方情誼的抱月樓……卻成了強扭瓜秧的繩子!
如果范閑想繼續動二皇子,就必須考慮到這間抱月樓的存在,范思轍畢竟在里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僅憑監察院如今查到的證據,就足夠封了這間妓院,治范思轍的重罪!如果事發,就算憑恃范家的勢力逃得了慶律,但此事也會成為敵人們攻擊的弱點,對于自己以及范家,都是很難承擔的結果。
對于范閑來說,能夠在朝政之中相對獨立地站立著,他自己清楚,除了那個神秘的身世之外,自己這兩年來極力謀取的名聲,也占據了很重要的一分。
范家和三殿下合伙開妓院?對方裸地把污水同時潑到了彼此的身上,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美俱美,一臟俱臟,便是如此。
一向清清灑灑的詩仙范閑,今日終于犯了些愁,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清名,但必須在乎范思轍的命運,必須在乎父親的態度,陳萍萍曾經無數次強調過,自己虧欠了父親……許多許多,而且目前看來,這件事情并不是很難解決,只要自己稍微釋出一些善意,抱月樓的事情就會全盤被遮掩在京都中,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處理范思轍與此事的關聯,所要付出的……只是伸出手去握一下,這似乎是最簡單,對雙方利益最有好處的選擇。
但范閑不會選擇與二皇子伸過來的這只黑手輕輕一握,就算這只手代表的是和平,表現了足夠的誠意,姿態也擺的足夠小心翼翼,試探意味十足,并沒有進行實質性的撩拔。
因為他可以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名聲要脅自己,但不能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兄弟要脅自己。二皇子再如何機謀百出,卻依然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他總是習慣于從利益的角度去判斷事情,從一位朝臣的角度去判斷范閑,卻忘了有很多事情早已超出了利益盈虧的范疇,而范閑……比所謂的臣子要狂妄太多。
鄧子越已經安全地上了馬車,離開了抱月樓。
范閑略感安慰,弟弟終究還沒有壞到不可救藥,他沉默地負起雙手,推門而出,走到那個房間的門口,輕輕推開那扇門。
他看著房內詫異的眾人,看著一臉震驚與害怕的范思轍,面無表情,輕聲說道:“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