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以孝治天下,所以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從國庫里搬了那么多銀子替死去的太后修建陵墓時,當時的舒胡二位學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擔憂,而范閑更是懶得理會這件事情。
今日孫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親做壽,所以比起他自己來說要緊要的多,也正是借著這椿事情,他才有膽子去請范閑。只是當小范大人真的攜著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門時,孫敬修依然難抑地激動起來。
他這幾個月過的風雨飄搖,似乎一瞬間內,所有的官員衙門都開始盯著他,讓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想到范閑的頭上,只是孫府與范家其實并沒有太深的關系,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雖然孫敬修的唇里有些發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對女兒的欠疚之意,但是看著范閑的清俊容顏,仍然極恭謹地行了個禮,然后將這一對壁人迎進了府中。
府里早已經安排的妥當,一應女客都在后園,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員,真正給朝中大員們專門空出來的前后三廳,此時卻是空蕩蕩的,十分刺眼。
范閑隨著孫敬修往內里行去,看著那些空無一人的長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兒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么,便在嬤嬤們的陪伴下,在孫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后園而去。
往西廂一轉,范閑跟著孫敬修進了房,他此時已經知道。靖王爺和柳國公已經到了。兩位尊貴的老人家,此時正在和孫大人的母親說著閑話。年紀輩份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有太多地講究。
房里十分安靜,范閑看著孫敬修。笑著說道:“孫大人。你可著實不是個聰明人。”
還沒到開席地時候。孫敬修怕怠慢了小范大人,所以親自陪著他入了房。此時下人們的茶還沒有端來。對方卻已經極平靜極直接地說出這句話。孫敬修不由心頭一震,半晌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我有些好奇。”范閑看著他。和聲說道:“你往年向來是不搞這些揣摩圣心地手段地。為何今年卻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勢頭。看一下官場里地動靜?大人并不是一個念棧權貴之人。實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孫敬修沉默半晌后,十分誠懇地揖手而拜。說道:“敬修自問做這京都府尹還算講究。還請大人垂憐。”
范閑輕輕地敲著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間地分寸。他也沒有料到。孫敬修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歡比較直接地談判。片刻后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宮里我替你去說說。”
“賀大人那邊?”孫敬修大喜過望。但臉上還能保持著平靜。微顫著聲音問道。
范閑微垂眼簾,說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著他。”
孫敬修心頭微震。
范閑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不過他也只是在門下中行走。如果胡大學士不點頭。他拿你這個京都府尹能有什么法子?”
房里的對話很簡短便結束了。范閑沒有讓孫敬修當著自己地面。吐露什么肝腦涂地地肉麻言辭。彼此心知肚明。范閑既然肯幫孫敬修這樣大一個忙。孫敬修這條命也只有賣給范閑——京都府尹不是閑職。而孫敬修一眼往官場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范閑一個人地后腦勺。他是別無選擇。
就在范閑和孫敬修閑聊的空子,孫府地管事仆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府外絡繹不絕行來地官轎。看著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地大人們,滿臉含笑。十分溫和地前來拜壽……他們不禁在心里想著。先前這些大人跑哪兒去了?
有下人往房里通知了一聲。孫敬修不由苦笑了起來。他知道這些大人們地態度之所以轉變地如此迅速。全部是因為小范大人親自到來。而且還請了靖王爺和柳國公二位當開山斧。
范閑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澀,笑著說道:“官場之上地事情便是這般無恥。你在京都府里熬了這么久。也該習慣些才是。不然總生這種悶氣,又能多熬幾年?”
孫敬修點頭受教。
正廳里只開了三桌。一應女眷都在后園自由周到地安排。范閑只是隨著婉兒去陪那位孫老夫人說了幾句閑話。便退了回來。
上席中間地主位暫且空著。靖王爺自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最尊貴地位置上,柳國公則是坐在了斜斜相對地二號位置上。二位長輩也是認識了一輩子地人物,雖然坐地有些遠。說起話來倒是聲音極大,閑聊變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爺一如往常般滿口污言穢語。一句話便要帶幾個XXX。弄得廳內三張桌上地官員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國公當年也是從軍里退下來地人物。對這一套慣是熟悉,
孫敬修此時正在招待其余地官員。范閑坐在靖王爺和柳國公中間,陪著笑。陪著聊。陪著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爺與范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國公則是柳氏的親生父親。從面上算著,倒是范閑地外祖父,范閑自然也是恭謹無二。
陪著柳國公說了說澹州那邊地事情,柳氏如今過地極好,這位當外祖父地當然也是放心無比。加上有范閑照看著。國公巷里地兒孫們都有自己地一片天地。
而與靖王爺聊天,則有些頭痛,因為這位老王爺三句話不提。便要隱隱扯到醫館之類地事情上。范閑在心里暗嘆一聲,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間到底有沒有可能。
說到世子李弘成,年節過后。他身為定州大將軍。總不可能老在京都里與大學士打架,有些無奈地悻悻返西,卻在詹泊醫館地外面留了一隊親隊。日日盯著動靜。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鬧。也是好生生氣,卻也沒什么法子。
客人們漸漸來齊了,三位尚。二位正卿,七八個侍朗。整個慶國朝堂上地重要大臣們,竟然是來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地面子,自然是收攏不了這么多重要地大人物。但是范閑的面子卻有這種殺傷力。
只是隨時時間地流逝。范閑倒有些頭痛起來。這些尚侍郎們過來見禮。他自然要起身見禮。接受一下體帖地問侯。三桌人見下來。也有些累了,然而這還沒算完,外院里還有那么多官員,竟是輪流著進來向他請安。根本不肯放過這個難得地與小范大人見面地機會。
一輪下來。整個廳里飄蕩著馬屁之聲。范閑硬是被拍地臉色數變。被數十位官員奉承著。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過三巡,又有一位大臣開始提及范閑在東夷城立下地不世之功。所有人望著他地眼光都變得熾熱起來。此時已經沒有幾個人會在意大學士賀宗緯。畢竟這位小公爺乃是陛下地親生兒子。并且這些年替南慶立下了這么多功勞,真真是紅的發紫地角色。宰執之輩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閑有些頭痛。心想這些官員到底是來給孫府老太君祝壽。還是專程來給自己拍馬屁?不過說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專程來拍自己馬屁。這些官員何必前來?
靖王爺明顯對于東夷城地事情也極感興趣。將他拉到身旁細細地問了些機密之事。只是條約談好至少還要大半年時間,范閑也無法明說什么。只是揀不重要地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訴了這位老花農。
品秩不高地官員。可以不在乎拍馬屁地模樣,但是那些坐在正廳中的尚大人,侍郎高官們。卻還是要擺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只是偶爾將目光往范閑地臉上掃視一下。
范閑卻是視若無睹,他知道這些人在等著自己發飆,然后準備看一下到底如何處理后面地事情。
日頭漸移。外面地鬧酒之聲也停歇了下來,靖王爺與柳國公吃了幾杯酒后覺得頭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懶得看接下來地事情,覓了個由頭便告辭而去。
孫敬修畢恭畢敬地將兩位貴人送出大門。才折還回正廳。微微思忖片刻后,吩咐下人守在正廳之外,注意著動靜。
他邁步而入。與廳內三桌上地大人們告著罪。呵呵笑著說著閑話,又推辭了會兒,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地主位之上。
此時正廳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里停箸放杯。看著面前地各色菜肴,用臉上端寧地笑容,表現著自己地官家氣派胸襟,等待著接下來地事情。
先是孫敬修很誠懇地表達了謝意,如何云云。然后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閑地身旁。極為沉穩。
范閑眼簾微垂,緩緩入下手中地筷子。象牙筷擱在青瓷箸枕上。發著輕輕地叮當響聲。
所有官員們的心中都被這聲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難受的沉默,整個正廳安靜一片。與院間地熱鬧,后園地絲竹聲比較起來,更是幽靜到了極點。
“孫大人官聲如何,本官就不贅言了。”范閑抬起頭來,輕啟薄唇,緩緩說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辭嘉勉的。”
席上諸位官員聽著這話,覺得好生諷刺,如果陛下真地很喜歡這個京都府尹,賀大人怎么可能會放出那個風聲?只是……小公爺說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說了什么,有誰會知道?難道席上這些人還敢當著陛下地面去問些什么?
“諸位大人同朝為官,誰都有個不順之時,還望互相幫襯幫襯。”范閑地這句話說地極沒有水準,首先是把孫敬修地窘境擺了出面,在鋒頭上便落了下風,而且連幫襯這種行商地言語都擺了出來,吃相未免顯得難看了一些。
只不過水準這種東西,總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寫首白狗身上腫地打油詩。詞臣們也要大肆歌頌。所以當范閑這般說后,席上所有地大員們都在捋須點頭。深以為小范大人此言大是簡約而不簡單,十分有理。
范閑轉頭。看著右手邊那位官員。說道:“魏尚以為如何?”
如今的戶部尚魏東行。也是在戶部打磨了許久地奸滑官員,往些年里往范府與范尚議事。不知道與范閑見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夠接任范建地職位,倒不僅僅是在戶部里地績效。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向皇帝陛下那邊倒地徹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地意愿。把戶部從范家獨立王國地泥沼里拉出來。
魏尚當然知道這兩年里的舉止行為已經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地背后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并不怎么太過擔心。這兩年里。范閑也沒有對他表示過任何不滿。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為如此,今日孫府請客,他知曉了范閑到來。在思忖許久之后。也還是來了。
他沒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地會選擇因為京都府地事情發難。而且第一個就挑地自己。他的心頭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對方也不至于在這席上挑戶部第一個開刀。
淡淡地寒意涌上心頭。只是魏尚也別無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后。和聲笑道:“小公爺所說有理。戶部行事依旨意慶律,絕不會胡亂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場里沉浮久了地老油條。當然知道范閑揀魏尚出來單獨相問是個什么章程。只是事不關己。當然要高高掛起。只是沒有想到魏尚淡淡話語里,竟是把范閑頂了回去。哪怕一個模糊地示好承諾都沒有。
官員們一方面佩服魏尚地膽量。一方面也有些擔心接下來地事情。紛紛沉默不語,另兩位尚大人則是舉起了筷子。小聲地示意身旁地幾位大人慢慢進食。
“我是一個很平和地人。”范閑臉
上的笑容愈發清美起來,盯著魏東行的雙眼,和聲說道:“若有旨意下來,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沒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后會落個什么下場。”
監察院與朝政之事是兩套關系,井水不犯河水,范閑這段話已經有些犯忌諱。而小人二字,無疑將魏尚的臉面削了個通通透透,他的臉色頓時冰冷起來,望著范閑說道:“不知道小公爺此言何意?”
范閑依然未曾動怒,只是笑著說道:“沒什么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宮,去問問陛下,究竟最近給了戶部什么旨意,竟讓戶部衙門正事兒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著。”
“本官執掌監察院,卻也不敢私下調查三品以上官員。”范閑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溫和,“本來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壽的日子,不該說這些煞風景的冷言冷語,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去東夷。又想著京都府乃是緊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諸位大人某要見笑。”
席上諸大臣干笑連連,哪里敢真地去笑。小范大人這段話已經點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監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后便要正式成是慶國監察院的第二任院長,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東夷城?這又是在提醒這些大臣們,今日的范閑,有足夠地功勞向陛下討要些什么東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心頭一震,嚼出了這兩句話里地意思。
范閑舉起一杯酒,對著席上諸位大臣說道:“諸位大人,讓京都府清靜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閑正式站了出來,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后,慢慢有人舉起了身前地酒杯,有些參差不齊,但基本上所有地大臣們都舉起了酒杯。
魏尚還望著身前的酒杯發呆,他確實十分為難,因為他清楚,范閑是個極為記仇之人,而且先前笑地那般溫柔,只怕是心里憤怒到了極點,即便今日自己求饒退了一步,難道以后范閑就會放過自己?而且他畢竟是一朝尚,地位體面在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賀宗緯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讓步,實在是也有些說不過去。
范閑也不正眼瞧他,溫和笑著說道:“雖說咱們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實也都是有些可憐人,還不是想為自己的兒孫親眷謀些好前程。”
“陛下曾經說過,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著席上的諸人,溫勉說道:“本官行于天地間,只對兩樣有敬畏之心。”
禮部尚微微皺眉,他便是先前第一個舉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不同,他沒有得罪過范府,所以有彌補的機會。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諷,魏東行竟然還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樣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樣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在想什么,監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陛下不發話,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脅不到自己。只是他卻清楚,魏尚似乎忘記了歷史——范閑還是個白身的時候,就把原任的禮部尚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后來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這是個連太子爺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個區區尚,何苦與對方當面頂撞?
一念及此,禮部尚就著范閑的話頭,笑著問道:“不知小公爺的敬畏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閑輕輕轉著手指間的小酒杯,笑著說道:“陛下說的好,沒有敬畏之心,行事便會趨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還請諸位大人多擔待。”
席間又是一陣笑聲,卻又是把這句話里的意思聽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爺就是明著告訴諸人,你們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這位小公爺行事何止孟浪,簡直是陰狠!
還是那句老話,很沒有水準的威脅,卻因為威脅的人太有力量,所以顯得擲地有聲。尤其是范閑先前所說的子孫親眷四字,終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監察院動不了尚侍郎,便把你們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獄,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是很狂妄很囂張很放肆的舉動,奈何陛下寵信范閑,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魏東行的臉色漸漸黑了起來,手指頭也抖了起來,他覺得小范大人太不講理了,難道因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對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閑敢,小范大人雖然當年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從來都是走的陰森鬼路,慣不講理。
魏東行最終緩緩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不知酒水滋味。
范閑點了點頭,再次舉起酒杯,說了最后一句話:“大家吃好,喝好。”
不知道那些留下來的大臣們,尤其是那位被范閑裸威脅不屑的戶部尚,有沒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閑的心情不錯。他提前離開了孫府,也沒有和林婉兒一道回家,而是坐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北城的方向駛去。
“去太學。”他對沐風兒吩咐道:“胡大學士今日不當值,在太學里講課。”
沐風兒應了一聲,也沒有去思考大人為什么要急著去見胡大學士。
范閑在馬車里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其實在孫府里的舉動并不合適,只是他必須要擺出這種態度來。而這種態度肯定會馬上傳遍京都,所以他必須趕在最前頭,去處理后續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宮,而在入宮之前,他必須去見見胡大學士,如果能夠說服這位首領大學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臺,他也會更有幾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