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抱月樓上那些人曾經說過的一樣,京都已經太平了一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為范閑被放逐到江南整整一年。
而隨著范閑的返京,平靜的京都再也無法保持表現上的平靜,一方面是他這個人恰好堵在諸般勢力的對沖點上,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做事的風格和所謂詩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這慶國里大部分權貴的風格都要厲狠太多。
山谷里的狙殺,京都夜里的刺殺,某些人悄無聲息的死亡,某些官員大受屈辱的入獄,一椿一椿,讓京都權貴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范閑的力量和決心,讓他們想明白了,小范大人在江南chun光明媚地養了一年,并沒有讓他的心xing變得溫柔太多。
范閑回京,震驚之事接連發生。
最近的一椿事情,便是北齊朝廷腆著臉湊將過來,很無恥地表示了對范閑的愛意,異常惡心地批評南慶朝廷沒有把小范大人的安全保護好
滿京皆荒唐,皆憤怒。
換成另一種表述來說,這是慶國內政,什么時候輪到你這些北齊的腐儒來吱聲兒可是北齊人就是吱了聲兒,還吱的格外大聲。
范閑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雖說聰明的人們并不相信他與北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結,因為北齊的這手段太幼稚,可是慶國的權貴百姓們心頭還是有些不舒服,相當的不舒服,投往范府的眼光有些復雜。
這件事情的風波還沒有平息,只不過是兩ri之后的大年初一,整個京都又因為另一件和范府有關的事情,變得惶恐了起來。
天上根本一絲亮光都沒有。
范閑坐在馬車上,揉著有些發澀的雙眼,心里想著,祭祖用得著這么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一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將,范思轍和林婉兒瓜分了全家人的財產之后,牌局方終,可是一家子人就馬上上了馬車,出府而去。
一路都有范氏大族別房里的馬車匯到了一處,雖然各房里都平靜著,可是這么長的車隊,陣勢確實顯得有些大。
范閑心里有些隱隱興奮與緊張,他是頭一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應該在五更。因為去年范府祭祖時,自己與婉兒是呆在園中,隱約記得應該是下午才對。
他看了一眼身邊沉沉睡著的思轍,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在自己的馬車上,想來慶國沒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來搜索思轍這個欽犯。
想到今天自己終于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一直浮現在臉上,無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親入宮是怎樣和皇帝談判的,但到最后,很明顯那位皇帝老子無奈點了頭,太后也保持了沉默。
說來也是,既然你皇室不能給自己一個名份,難道還想讓自己一輩子都沒個靠得住的姓氏
范閑冷笑著,其實他能猜到父親與皇帝談判的結局皇帝封自己澹泊公,在他看來已經給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勢,皇帝也確實需要范閑明確一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幾個兒子爭家產的買賣搞的更加復雜監察院的削權是遠遠不夠的,范閑要想一直在權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從皇子們的隊伍里搶先把自己摘出去。
車隊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等城門甫開,便在兵士們熟視無睹的目光里駛了出去。
沿著官道一路向西,終于進入了范閑曾經來過的那個田莊,范氏的祖業。
三十幾輛馬車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場壩上,早有田莊里的人們前來接應著,年年如此,都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提供給女眷們暫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來,柳氏婉兒思思,還有其他幾房里的長輩婦人都被接到了院子里歇息。
如今的范族族長,戶部尚書范建站在宗族祠堂的臺階下,身上穿著三色交雜的正服,平靜看著眼前的一切,然而心里卻涌起了一股溫暖和快意地感覺。
自己替陛下養了個兒子,終于養成了自己的兒子,這算不算是人生當中最成功的一ri
范族各房里的頭面人物都已經下了馬車,依著輩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們拿眼偷望著首位的族長,各自心里有著復雜的情緒,想三十年前,范族就已經是京中大族之一,而范建這一房只是偏房弱門,如果不是出了那一位老祖宗,抱大了如今的皇帝與靖王,范建今時今ri又如何能成為族長
只是范建成為族長之后,對族中的人員約束極嚴,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無人敢不服,更何況如今范府里又多了位叫范閑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寧香點了起來,祭物已經準備好了,常侍祠堂宗廟里的那位僧侶恭敬地鋪開一排氈毯,緩緩將祠堂的大門拉開。
吱的一聲,黑木所做的大門拉開,內里一陣寒風涌出,似乎是范氏的祖先們正冷漠地注視著后代。
范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時眾人身后的一輛馬車打開了車門,穿著一身布衣的范閑沉穩地走了車來,順著石階下父親的手勢,緩緩在兩隊男丁中間,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氣氛本來是一片肅穆,那些范族的男丁們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唯恐驚動了祖先們的先靈,然而,當他們看到了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子時,依然忍不住瞪大了驚恐意外的雙眼,張大了嘴,發出了無數聲驚嘆。
而排在最后方,那些約摸十幾歲的少年郎們,看見范閑后,更是嚇的不輕,這是當年在抱月樓外被范閑砸斷了腿,在范府中被柳氏打爛了屁股的可憐小霸王們。
范閑也來祭祖這些范族的小霸王們嚇得雙腿直抖。
范閑平穩地往前走著,漸漸要接近祠堂的石階,然后看見石階下,父親似乎正在與幾位老者低聲爭執著什么,那幾位老者,范閑平素里也是見過的,知道是范族里德高望重的長輩,有一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爺那位范族里輩份最高的伯爺滿臉憂色,對范建輕聲說道:“亦德此舉不妥。”
范建微笑著,說道:“二伯,有什么不妥”
那位伯爺眼中滿是驚恐,壓低聲音說道:“這孩子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難道要他當著族長的面說,你兒子又不是你親生的可他依然驚恐,身前身后的那些范族長輩們也驚恐不定,他們都沒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這么大陣仗來,完全是因為府上悄悄把范閑帶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雖不敢當著范尚書的面明言,可是都隱約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只是聲音不敢太大,怕驚動了祠堂里的祖先們。
眾人心頭不服,心想又不是我范家的子孫,憑什么來祭祖而他們更害怕的是,這范閑是龍子龍孫,今兒歸了范家,太后和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然而范閑沒有給這些長輩們開辯論會的機會,已經走到了父親的身前,先是給諸位長輩極恭敬地行了禮,然后便站到了父親的身邊。
范建微笑著,指了指隊列中的某一個位置,說道:“你的位置在那里。”
見族長不聽,沒有人再敢表示反對,因為范族里的這些長輩們,其實更害怕范閑身上所帶著的那種味道。
“祖有功,宗有德。”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內外白煙繚繞,器物上陳,男丁們依次叩拜,在一聲起伏一聲落的吟唱里,范氏宗族的祭祖平穩的進行著,只是人們總是忍不住會偷偷看范閑幾眼。
范閑已經在祠堂里跪過,拜過,磕過,此時又站到了一旁,看著漫天的紙花,遠處山頭上的積雪,有些發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終于可以記錄在范氏的族譜上,一時間內心深多了一抹光亮的顏色。
范思轍在馬車上對著祠堂所在的方向磕頭,他不方便下車。
范閑站在馬車旁,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重生一世,在北齊西山的山洞里,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認可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而今ri在范氏的祠堂前,終于再次確認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自己的生命,終于打上了揮之不去的烙印,與這個世界緊密地連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晨光早至,田莊里的白霧與祠堂里的煙霧混作一塊,再也分不開了。
當范閑站在范族祠堂外的馬車旁喟嘆時,幾乎在同一瞬間,跨越半個慶國的疆土,江南蘇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的莊園之一里,那個修箿的比范族祠堂還要高大威嚴的祠堂外,夏棲飛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無聲哭泣。
不,應該說是如今明家的七少爺,明青城,在祖宗們的牌位前顫抖著,讓淚水沖洗著自己的臉。
明家當代家主明青達,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望著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離家出走的七弟。
明蘭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著這位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臉上保持著平靜,內心深處卻是充滿了挫敗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蘇州府放了出來,從那以后,他就開始與夏棲飛綁在了一起,處處與明家做對,毫無疑問,那次未隧的暗殺事件,讓這位明四爺對于明家家主已經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況很困難,用來流通的銀兩太少,只好向外伸手,雖說如今招商錢莊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可是如果行東路和海上的生意沒有太大的好轉,再繼續借銀子,這就會有太大問題,而且家族內部,如今又多了另一個勢力,姨奶奶的兒子們自然站在了明四爺的身邊。
想到此節,明蘭石便很痛恨遠在京都的那位欽差大人,如今的局勢,都是那人一手造就,包括夏棲飛今ri入祠堂祭祖,認祖歸宗,也是當年達成協議里的一環。
明蘭石不清楚父親為什么會答應范閑這個要求。
夏棲飛抹去臉上的淚痕,跪在地上,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父親,母親那個老妖婆已經死了,兒子終于回來了。”
他自幼被明家趕出家門,無數次死里逃生,哪怕后來成為江南水寨的統領,也只是想著有一ri能夠憑借血火武力復仇,但他自己卻只能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的他,已經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統領,更是不為人知的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監司,他已經是夏明記的大東家,負責內庫貨物行北齊路的行銷,而此時他又獲得了明家七少爺的身份,將來明家龐大的家產總有他的一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的。
當然,夏棲飛心里明白,就算ri后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范大人的。自己眼下所獲得的一切,都是小范大人雙手贈予,夏棲飛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是一個知道分寸,并沒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復仇,能回到明家,那一切都好。
早已沒有當年狠勁兒的明四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安慰說道:“七弟,只要回來了就好。”
“謝謝四哥。”夏棲飛站起身來,對著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說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達微微一笑,走近了幾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七弟,時ri還長,今天就不留你用飯了。”
這是范閑離開江南前,強力逼明青達所應承下來的事情,今ri他既然已經做到了,對明老七自然沒有太多好臉色。
夏棲飛冷笑一聲,知道明青達話語里隱著的意思。江南,明家,現如今已經分成了兩片,而至于將來誰執牛首,終究還是要看京都里,宮里斗爭的輸贏。
明青達這一年里一直隱忍,用盡一切手段,拖延著范閑鐵血手段,為的就是爭取時間,等待著京都里的反撲,而他相信,已經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棲飛的想法與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著小范大人全盤勝利的那一天,他從來不相信,小范大人會失敗。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門,夏棲飛看了一眼園子里面色各異的族中子弟們,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想來這些族中子弟,沒有幾個人真把自己當七爺看吧。
明四爺一直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雖說我們這邊已經有三個人了,可他畢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他的。”
“生意上我們不要管。”夏棲飛的眼角殘留著淚痕,他平靜說道:“園子里的護衛能摻多少人就摻多少人,我會派人盯著,如果大勢定后,他還想茍延殘喘,就不要怪我們下重手。”
明四爺吃了一驚,皺眉說道:“可不要胡來,全江南都盯著明園,就算是小范大人也不敢做這等事情。”
夏棲飛怔了怔,沒有再說什么,向明園外走去。
園外馬車旁,斷了一臂的蘇嫵媚正等著他,她看著夏棲飛臉上殘留的痕跡,知道他今ri定然受了極大的情感激蕩,強壓激動說道:“恭喜大當家。”
“嗯”夏棲飛笑了笑。
“恭喜表哥。”蘇嫵媚溫和笑道:“恭喜明七爺。”
大年初一,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一面喝茶,一面與葉靈兒下著圍棋,忽聽得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雖說他如今在京都里的勢力都被范閑拔的一干二凈,但正如在抱月樓里說過的那樣,他根本不著什么急,因為這些都只是枝節問題,范閑一ri動不了自己這個皇根兒,ri后總是要輪到范閑著急的。
管事叩門而入,也顧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急惶湊到二皇子耳邊,將才聽到的那個驚天消息說了出去。
二皇子的臉色馬上變了,兩根手指拈著的那顆黑色啞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發出了噗的一聲苦悶聲響。
管事出去后,葉靈兒笑著問道:“又出了什么事”
在這位未滿二十的年輕皇妃看來,自己的夫婿被自己師傅打的越慘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會那把龍椅的事情。
范閑在京都打老虎,葉靈兒在王府里偷著樂,此時看著夫婿臉色有些震驚,以為師傅又在出手做什么事情,所以并不擔心,反而有種看好戲的沖動。
二皇子許久后才緩解了心中的震驚,看著妻子愕然說道:“范閑他今ri祭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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