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利心中一動,江充的話說得很坦白,沒有一點遮掩,他可以相信這是江充的心里話。既然如此,江充應該是可信的。他捻著胡須,看了一眼江充,隨即又垂下了眼皮,沉思了半晌,重新抬起頭,剛要說話,身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聲。李廣利愣了一下,隨即沉下了臉,霍然起身,一甩袖子背過身去,背對著江充,聲音冷得象寒冬臘月的風:“江大人,你這話可就有些大不敬了。太子是國之儲君,理當繼承大位。再者,就算太子有什么不是,這事也不是你我做臣子的所能議論的。請江大人休要再提,某就當沒有聽過。某身體不適,請江大人自便。”
江充吃了一驚,有些驚訝的看著李廣利的背影,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可惜……可惜……”說完,也不道別,拂袖而去。李廣利轉過身來,看著江充的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外,臉上的憤慨之色立刻散去,他趕到大門口,隱在門邊探出頭,看著江充上了車鄰粼遠去,這才回到正堂,茫然的看著一個從帷帳后面走出來的年青人,著急的問道:“杜先生,為什么不答應他?”
這個士子打扮的年輕人是李廣利招攬的賓客,姓杜名宇,字子玄,河間人。李廣利幾次師出無功之后,感覺到了自己能力、學識的不足,開始也象別人一樣招攬賓客,但是他的名聲不怎么樣,沒幾個人愿意投到他的門下。這個杜宇是他的同鄉,來到長安之后一直沒有找到入仕的機會,就被李廣利拉來了。他學問很好,但是不喜章句,又博學各家,和那些儒生混不來,只得暫時在李府暫住。
杜宇沒有立刻回答李廣利,他走到江充剛才坐的席前,撩起衣擺坐好,這才抬起頭,平靜的看著李廣利,不急不徐的說道:“將軍以為,這個江充可信嗎?”
李廣利連忙坐下,他拂了拂胡須,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有些不太自信的說:“我覺得應該可信吧,他和太子、衛家的過節是長安城里都知道的。”
杜宇點了點頭:“將軍說得對,江充要對付太子,那是沒什么懷疑的。那將軍覺得你和他有區別嗎?”
李廣利一時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江充那么沒有退路,可是大致情況也差不多多少,畢竟他和太子也有矛盾,雖然這個矛盾沒有江充那么直接。
杜宇見李廣利猶豫不決,嘴唇一挑,無聲的笑了,看來這個貳師將軍還是沒什么長進。“將軍,江充如果不出手,陛下一旦有諱,太子登基之后,必然要收拾他,江家的人為非作歹的不在少數,這些人太子手上必然也收集了不少。我還聽說,這次趙王劉彭祖薨,去趙國傳詔的是衛家的四公子,在趙國還鬧出了些事情,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在河內郡遭到人襲擊,可想必然有什么大事。現在江充又急吼吼的上門來向將軍求助,只怕衛四公子手里掌握了什么對他極為不利的證據,讓他坐不住了。”
“那就說明他更可信啦。”李廣利一拍大腿,有些興奮的說:“我們也有此意,何不與他聯手?”
杜宇搖了搖頭:“正因為他急,所以不能聯手。”
“為嘛?”李廣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都有些急了,好容易來個真心誠意的幫手,怎么反而不能聯手了了?那難不成來個靠不住的才能聯手?杜宇無聲的嘆了口氣,眉宇之間有些惆悵,他抬起手打斷了李廣利的話:“將軍,你想啊,你要對付的可是太子,不是普通人。那是陛下的長子,皇后的兒子,一國儲君,稍有閃失,那可就是族誅的下場,將軍一家上百口,全得人頭落地。”
李廣利激零零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的摸了摸粗短的脖子,后腦勺直冒涼氣。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后果,只是一激動就容易忘了。
杜宇接著說:“再說了,衛皇后雖然年老色衰,卻無大過,陛下沒有合適的理由廢后。大將軍雖然已經過世十幾年了,衛府大不如前,但長公主還在,她是陛下的親姊姊,趙王劉彭祖一過世,陛下在這世上只有她這么一個同胞了,人老了,就更看重親情,長公主對陛下的影響力更加不可小視。”
李廣利茫然的點了點頭,長公主對陛下的影響力他是知道的,當初妹子進宮,就是長公主的一句話。說起來,李家能有今天,還欠長公主一份大人情呢。
“更重要的是,衛家四公子現在很受陛下的寵愛,據說他應選郎官的那天還闖了大禍,結果因禍得福,不僅入宮做了侍中,還第一天上任就攤到出使趙國的任務。將軍,趙王過世,去傳詔的按制應該是個光祿大夫,而不是一個侍中,你可以想見他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了。這個時候,將軍難道不想謹慎一點嗎?太子如果登基,顧忌到昌邑王同胞之情,未必不會給將軍留下一線生機,充其量奪了將軍的侯爵,貶為庶民,以太子的脾氣,只要將軍不做出過激的反應,他是不會趕盡殺絕的。”
李廣利猶豫了,本來信念滿滿的他聽了杜宇這三個理由,也變得有些不確定起來。照杜宇這么一說,那豈不是沒指望了?
“那我們收手……”李廣利有些舍不得,再說了,既然開始了,又怎么能收手?再說了,當初你怎么不說。
“無所謂收手不收手。”杜宇搖了搖頭:“有將軍幫忙,江充也得動手,沒有將軍幫忙,江充也得動手,既然如此,何不讓江充去沖鋒陷陣?輸了,他自己送命,與將軍無關。贏了,他也是替將軍出力,將軍坐得其利,有何不可?”
李廣利一愣,怔怔的看著杜宇,隨即明白過來。他幫不幫江充,江充都沒有退路,他要想活命,就必須和太子拼命。太子不是那么好拼的,他雖然現在不招陛下待見,可是他做了三十年太子,根基也很厚。江充稍有差錯就是死路一條,萬一搞好了,把太子搞死了,他還是死路一條,哪個后繼之君會放心一個把前任太子搞死的大臣?他不是自己,自己有昌邑王,昌邑王如果登基,他就是最有權勢的大將軍。江充除了依附別人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這就是他和江充的區別。
既然如此,又何必和江充聯手呢,就看著他去和太子死掐,勝負未分之前,自己可以坐山觀虎斗,等局勢明朗了,再出來表明態度,可保萬全。
讀書人利害啊。如果不是這個杜宇提醒一下,自己剛才如果一開口,就和江充捆在了一起,成功了還好辦,如果敗了,就死無葬身之地,身死族滅,沒有其他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一旦和江充聯手,還得被江充要挾著,哪有現在這么看著江充一個人拼命輕松自在?
他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越笑越覺得有趣,直笑得喘不上氣來,憋紅了臉,這才喘著氣停住了,他指著微笑不語的杜宇,一邊咳嗽著一邊說道:“子玄,讀書人就是壞啊,我今天算是見識了。”
“將軍,這不是壞,這是謀略。”杜宇欠了欠身,很平靜的說道。
李廣利一拍面前的幾案,震得案上的竹簡嘩嘩直響:“好,就讓江充去沖鋒陷陣,我驅大兵隨后,成則一舉而定天下,敗也能全身而退。子玄,多歸了你啊。事成之后,我不會忘了你的。”
杜宇見李廣利終于想明白了,沒有再往下說,他沉吟了片刻:“將軍,最近長安城里風聲很緊,讓朱安世離開長安避避風頭吧,現在有江充出頭,我們沒有必要再冒那么大的險了。”
李廣利連連頜首,他本來就佩服杜宇,現在對杜宇更是五體投地,言聽計從:“先生說得有理,就按先生的,安排他出城躲一陣子再說。總在長安城里,說不準哪天就被太子逮住了。”
江充坐在車里,一直陰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伸手招過一直跟在車旁的江安:“你可知道貳師將軍府最近招攬了什么人。”
江安見江充出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樣子找貳師將軍商量事情沒有成功,怎么剛上了車又笑了起來?他有些搞不懂江充的心思,不過江充向他打聽貳師將軍家的賓客,這倒簡單,他最近打聽細君的時候,就聽到了一些消息。
“聽說是有一個貳師將軍老家的士子,叫杜宇,跑到長安來找門路的,可是沒人愿意推薦他,在公車門上書,天子又不在未央宮,太學的博士又嫌他學術不純,不愿意接收他為弟子。后來有一段時間混得挺慘的,都露宿街頭了,不知怎么的,被貳師將軍招攬到府里去了。”
江充點了點頭,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住在城外,現在也不經常來城里了,這些事情都慢人一拍,要是早知道李廣利府里有這么一個人,他也不會這么說了。不過,他對李廣利的心思摸得很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李廣利這個人絕對不會安心的。如今之計,不過是想看著自己替他去打前鋒罷了。
家里要是有個女人也在宮里,那多好啊。江充覺得有些遺憾,當初自己得勢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這些呢。不過,李廣利想要跟在后面撿便宜,還得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江安,去找一下馬何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