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九年之后,女真人第四次南下,一路過來的場面,大伙兒都知道了。”
孟著桃的聲音響在寬闊的庭院里,壓下了因他師弟師妹成親而來的些許喧鬧。
“大軍過徐州后,武朝于江北的軍隊匆匆南逃,成千上萬的百姓,又是倉皇逃離。我在山間有寨子,避開了大道,因此未受太大的沖擊。寨內有存糧,是我在先前幾年時間里處心積慮攢的,后來又收了流民,因此多活了數千人!”
“至于俞家村的百姓,我先一步喚了他們轉移,百姓當中若有想做事、能做事的青壯,孟某在山寨之中皆有安置。當然,這中間也難免有過一些爭斗,一些強人甚至是武朝的官兒,見我這邊準備妥善,便想要過來搶奪,因此便被我殺了,不瞞大家,這期間,孟某還劫過官府的糧倉,若要說殺人,孟著桃手上血跡斑斑,絕對算不得無辜,可若說活人,孟某救人之時,比許多官府可稱職得多!”
他的話說到這里,人群當中不少綠林人已經開始點頭。
有人道:“官府的糧,即便留下,后來也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了。”
又有人道:“孟先生能做到這些,確實已經極不容易,不愧是‘量天尺’。”
亦有人說:“莫非做了這些,便能殺了他師父么?”
孟著桃對于這些年的救人舉動,顯然也是頗為自豪,此時頓了頓,目光掃過周遭。
“孟某與家師的分歧,倒有兩項,也不是不能說與大家聽。。”
他道:“其中一項,乃是家師性子耿直,女真人南下時,他一直希望孟某能率兵出擊,進攻金國軍隊,仗義死節……”
這句話一出,人群中便又是一片轟響,均覺得這凌生威著實過于強人所難。金人殺來時,武朝百萬大軍尚且不斷潰退,孟著桃一個小山寨,若真的殺出去,無非是在女真陣前死了,復有何用?
孟著桃搖了搖頭:“家師的理念,是極好的想法,孟某極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這世上各人的選擇,在那等情況下,已經說不清對錯了。孟某有自己的堅持,而且在這一點上,與幾位師弟師妹的想法不同,凌老英雄雖然曾經有過勸說,但對我的想法,也是理解的……”
“可與此同時,師父他……一直覺得孟某有些時候手段過重,殺人過多,其實事后想想,有時候或許也確實不該殺那么多人,可身處前兩年的亂局,許多時候,分不清了。”
女真離去之后,留下江南的這個爛攤子,隨后是公平黨的大規模起事,殺富民,奪吃食,在此期間,揚旗而起的各路梟雄又何嘗不是勾心斗角、相互廝殺。這里頭的腥風血雨,孟著桃雖然并不明說,眾人幾乎也能聞到那滲人的血腥味。
只聽孟著桃長長地嘆了口氣。
“師父他老人家不愿隨我上山,后來……江北情況惡劣,山下已易子而食了,我寨中的東西不多,手底下……出過一些亂子。師父他每次找我分說,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經攪合在一起,最后是沒法說了……師父說,我輩武人,以武為道,既然嘴上已經說不清楚,那便以武藝來衛道吧。”
“……我們打過一場,是堂堂正正的比斗。凌老英雄說,這是謝師禮,從此,送我出師。”
孟著桃在那兒靜靜地站了片刻,他抬起一只手,看著自己的右手。
“諸位英雄,孟某這些年,都是在激流中打拼,手上的武藝,不是給人好看的花架子。我的尺上、手上沾血太多,既然如此,功夫必定暴戾極端。師父他老人家,使出鋼鞭之中的幾門絕藝,我收手不及,打傷了他……這是孟某的罪孽。可要說老英雄因我而死,我不同意,凌老英雄他最后,也并未說是我錯了。他只是說,我等道路不同,只好分道揚鑣。而對于凌家的鞭法,孟某從不曾辜負了它。”
“殺了凌老英雄的,是這個世道!”
孟著桃轉身,緩緩走上屋檐下的臺階,隨后又轉過來,朗聲道。
“諸位,我與凌老英雄的分歧,是武道的分歧。老英雄他想要慷慨而死,孟某心中敬佩,可孟某的道路,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孟某讓這些人,活下來了。”
他將手指指向庭院中央的四人。
“在山中,孟某讓寨子里的人,活下來了……在俞家村,孟某讓俞家村的人活下來了……女真人殺過來時,孟某讓數千百姓,活下來了……此外還有公平黨的數萬人,孟某讓他們活下來了。”
“你若說著活下來的過程里有沒有人無辜者死去,孟某想說,那不僅有,或許還很多……這樣的世道,你讓一些人活下來,另外便必然有一些人,活不下去。為什么?這是因為女真人肆虐之后,這天下的米糧,已經不夠吃了——”
“這樣的時刻,有些人一人家中依然存了十人的口糧,你說他有罪嗎?他無罪卻又有罪!這無糧的十人眼看著就要餓死,我們便只能奪出這一人的口糧,令十個人能夠活著。諸位英雄,公平黨為不了無米之炊,整個江南,千百萬人要死了!我們只能采取一些手段,讓死的人能稍微少一些!等到事態稍微緩解,再盡力的,讓更多人,甚至全部的人,活下來!”
“我方才聽人說起,孟著桃夠不夠資格執掌‘怨憎會’,諸位英雄,能不能執掌‘怨憎會’,不是以情理而論。那不是因為孟某會做人,不是因為孟某在面對女真人時,慷慨地沖了上去然后死了,而是因為孟某能夠讓更多的人,活下來,是因為孟某能在兩個壞的選擇里,選一個不是最壞的。”
“各位啊,怨憎之會,只要做了選擇,怨憎就永遠在這人身上交匯,你讓人活下來了,死了的那些人會恨你,你為一方主持了公道,被處理的那些人會恨你,這就是所謂的怨憎會。而不做選擇之人,從無業障……”
孟著桃望著下方庭院間的師弟師妹們,院子周圍的人群中竊竊私語,對于此事,終究是難以評判的。
若孟著桃自稱是個道德無缺的君子,那或許還能指責一番。可對方自承手上染血無數,他是亦正亦邪之人,與凌生威因做事分歧分道揚鑣,并非是完全說不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方才這一番說話,表面上從容大氣,實則內蘊強硬無比,一時間卻沒有幾人敢就此開口,拿簡單的道德來“審判”于他。
幾名師弟師妹面色變幻,那位去了師妹的四師弟此刻倒是咬著牙,憋出一句話來:“你如此巧舌如簧,歪理無數,便想將這等潑天仇怨揭過么?”
“并非如此。”
孟著桃搖了搖頭。坦然道:“我與凌老英雄的分歧,乃是說給天下人聽的道理,這對對錯錯,既不在凌老英雄身上,也不在我的身上,比武那日凌老英雄送我出師,心懷暢快,爾等何知?你們是我的師弟師妹,過往我將你們視為孩子,但你們已然長大,要來復仇,卻是理所當然,情理之中的事。”
他道:“俞斌,你們往日里想著過來尋仇,卻又瞻前顧后,擔心我指使手下人隨隨便便就將你們如何了,這也實在太小看你們的師哥。武者以武為道,你們若心性堅定,要殺過來,師哥心里只有高興而已。”
“那么,今日,此刻,你們要來尋仇,是一人來,還是四人其上,孟某也只一人接下便了……如何?”
孟著桃說到這里,朝著前方攤了攤手。
圍觀眾人興奮起來,知道雖然先前過了口舌,但孟著桃心底實則是動了怒,此刻終究還是會有一場打斗。
這凌家的四人武藝或許并不高強,但若是四人齊上,對于作為八執之一的“量天尺”孟著桃的武藝到底有多高,大伙兒便多少能夠看出些端倪來。
孟著桃的話語落下,庭院當中沉默了片刻,那過來尋仇的四人雖然言語慷慨,但對于孟著桃直接的約架,卻是微微的有些猶豫了。
人群之中一時間竊竊私語,二樓之上,平等王麾下的大掌柜金勇笙開口道:“今日之事既然到了這里,我等可以做個保,凌家眾人的尋仇堂堂正正,待會若與孟先生打起來,無論哪一邊的死傷,此事都需到此為止。即便孟先生死在這里,大伙兒也不許尋仇,而若是凌家的眾人,還有那位……俞斌小兄弟去了,也不許因此再生仇怨。大家說,如何啊?”
“天刀”譚正道:“自該如此。”
李彥鋒、果勝天等人也隨之出聲:“我等也可作保,誰若是沒完沒了,便是不給今日過來的眾多英雄前輩面子!”
眾人的話說到這里,人群之中有人朝外頭出來,說了一聲:“阿彌陀佛。”在場諸人聽得心頭一震,都能感覺到這聲佛號的內力渾厚,仿佛直接沉入所有人的心中。
只見此時出來的是一名胡須斑白,穿著破舊灰袍,持月牙鏟的高大和尚。這和尚走出人群,朝著場地中央過來,場地中央的四人便仿佛找到了救星,各自合十見禮。只見這年紀在五十上下的和尚向著前方豎起單掌,笑道:“孟施主,可還認得我么?”
“原來是曇濟大師。”孟著桃抱拳行禮,“許久不見了。”
“十年前見凌施主時,你的武藝已然不俗,老衲當時便斷言,你必有一日能令凌家鞭法大放異彩,卻想不到,十年之后你我再見,卻是這樣的狀況了。”
那和尚一笑之后,面容肅穆起來:“不久之前,你的這幾位師弟師妹找到老衲,要老衲為凌施主的死主持公道,老衲憶及十年前所見,知道施主素有見識,因此今日讓他們幾位先行出面,激施主出來說話,辨明原委。此時看來,倒真是……一場孽債。”
聽他如此說完,那邊的孟著桃也微微地吐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我本察覺幾名師弟師妹行得此事,背后或許有人指使,擔心他們為壞人利用。想不到是曇濟大師過來,那便無事了。”
“要說無事,卻也未必。”
“……大師此言何意?”
孟著桃的神色,微微錯愕。
對面那位曇濟和尚豎著單掌,微微嘆息。
“阿彌陀佛,老衲出家之前,與凌生威施主便是舊識,當年凌施主與我徹夜論武,將手中鞭法精義不吝賜告,方令老衲補足胸中所學,最終能殺了敵人,報家中大仇……孟施主,你與凌施主道路不同,但即便如此,你坦坦蕩蕩,老衲也不能說你做的事情就錯了,因此對大道,老衲無話可說……”
“可除此之外,之于私怨這樣的小事,老衲卻囿于因果,有不得不為之事……”
老和尚的目光,略帶疲憊地望向了那邊的孟著桃。
孟著桃目光復雜,微微地張了張嘴,如此持續片刻,但終于還是嘆息出聲。
“……罷了。”
夜色迷蒙,火光照耀的金樓庭院之中,一眾綠林人朝著后方靠去,給預備生死相搏的兩人,騰出更大的地方來。
陳爵方、金勇笙、譚正、李彥鋒等人此時也從樓上下來了。
原本以為接下來的打斗便是孟著桃欺負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朋友,誰知那位老和尚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這位出身五臺山的曇濟和尚在綠林間并非寂寂無名之輩,他的武藝高強,而最重要的是在中原淪陷的十余年里,他活躍于黃河兩岸敵占區,做下了不少的俠義之事。
武藝加上名氣,令他成為了在場一眾豪杰都不得不尊重的人物,即便是譚正、金勇笙等人,此時在對方面前也只能平輩論交,至于李彥鋒,在這里便只能與孟著桃一般自稱晚輩。
這一次凌家的三男一女抱著牌位出來,表面上看乃是尋仇和求個公道,但身處八執之一的位子,孟著桃擔心的則是更多有心人的操縱。他以一番話術將俞斌等人推到比武決斗的選擇上,本是想要給幾名師弟師妹施壓,以逼出可能的背后推手,誰知道隨著曇濟和尚的出現,他的這番話術,倒將自己給困住了。
是他自己承認對方尋私仇的合理性的。
此時的場地當中,譚正等人使用話術稍作勸說,或是說兩位都是有用之身,要保留力量為抗金攜手,或是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那凌生威老英雄畢竟也不算是孟著桃打死的……然而曇濟作為和尚明心見性,平日里又是打慣了機鋒的,如何會被這等簡單話術說動,眾人勸說間,也只是無奈地搖頭笑笑。
他與凌生威的交情太過特殊,凌生威死后,他也不得不為私仇就此出手了。這并非大義,卻只能說是勢在必行。
孟著桃于場地之中站定,拄著手中的鐵尺,閉目養神。
他的身材高大健壯,一生之中三度投師,先練棍法、槍法,后又練了鋼鞭的鞭法,此刻他手中的這根鐵尺比一般的鋼鞭锏要長,看起來與鐵棍無異,但在他的體型上,卻可以單手雙手輪換使用,已經算是開宗立派的偏門兵器。這鐵尺無鋒,但揮砸之間破壞力與鋼鞭無異,回收時又能如棍法般抵擋進攻,這些年里,也不知砸碎過多少人的骨頭。
曇濟和尚轉身與凌家的幾人叮囑一番,隨后朝孟著桃這邊過來,他握著手中沉重的月牙鏟,道:“老衲練的是瘋魔杖,孟施主是知道的,一旦打得起興,便控制不住自己。今日之事只為私怨,卻是不得不為,實在慚愧。”
孟著桃睜開眼睛:“大師若是死了,我該將你葬在哪里?”
“且燒做灰塵,隨手撒了吧。”
“……罷了。”
孟著桃嘆了口氣。
曇濟陡然間執起月牙鏟,在大喝之中,呼嘯而來!
夜幕之中的這一刻,金樓外頭的街道上,嚴云芝穿著一身蓑衣,正看著聚集的人群朝前涌動。
“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有人激動地說道。
“原本不就在打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次可不同,乃是曇濟大師與‘怨憎會’的孟著桃做生死斗,要不死不休了——”
街邊的好事者都屬于想要混進聚會卻因為武藝低微資格不夠的那些,此時的話語之中充滿激動。
嚴云芝蹙眉往前,她對于‘怨憎會’的孟著桃并無太多概念,只知道里頭接風洗塵,為的是迎接他。但對曇濟大師在中原所行的義舉,這些年來卻聽父親嚴泰威說過多次。
正疑惑間,只聽得那院子里頭便是一聲暴喝響起,吶喊之聲震蕩四周,隨后便是“嘭——”的一聲巨響,也不知是兩根鐵器以何等大力的互擊,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來。街邊的人群里,當即又是一片驚呼……
同樣的時刻,城市另一端,五湖客棧附近的街道,一隊人馬在夜色中靠近了這里。
“……說的就是前頭。”
帶路之人回頭報告。
這支隊伍的領頭者,便是背負長短雙刀,衛昫文麾下負責抓人的小頭領盧顯,盧顯身邊的副手年紀稍大,乃是帶著盧顯出道,眾人居住村莊里江湖最老的李端午。
接了衛昫文的任務后,盧顯每日夜間裝模作樣的巡查,白日里則放出人手四處打探尋找,如此過得幾日,便找到了疑似那龍傲天與孫悟空居住的地點。
從城市外頭進來的人,想要照規矩尋個像樣的住所,可供選擇的地方畢竟不多。李端午乃是老捕頭出身,帶出來的弟子盧顯也是經驗老到,嗅到兩名少年身上露宿的臭味不多,便就此縮小了排查的范圍。
“掛的是公平黨下頭農賢的旗子。”李端午仔細看了看,說道。
“農賢趙敬慈是個不管事的,掛他旗子的倒是少見。”盧顯笑了笑,隨后望向客棧附近的環境,做出安排,“客棧旁邊的那個橋洞下頭有煙,柱子去看看是什么人,是不是盯梢的。傳文待會與端午叔進去,就裝作要住店,打探一下情況。兩個少年人,其中小的那個是和尚,若無意外,這消息不難打聽,必要的話給些錢也行,傳文多學著些。”
他如此說完,名叫柱子的年輕人朝著客棧附近的橋洞過去,到得近處,才見到橋洞下是一道人影正艱難地用濕柴生火——他原本的火堆可能是滅了,此刻只留下小小的余燼,這跪在地上衣衫襤褸的身影將幾根稍微干些了小柴枝搭在上頭,小心翼翼地吹風,火堆里散出的煙塵令他不停的咳嗽。
另外還有一道虛弱的身影,躺在橋洞里的上風處,病懨懨的睡著。
名叫柱子的年輕人走到近處,或許是攪亂了洞口的風,令得里頭的小火苗一陣抖動,便要滅掉。那正在吹火的乞丐回過頭來,柱子走出去抽出了長刀,抵住了對方的喉嚨:“不要說話。”
小小的火光抖動間,那乞丐也在恐懼地發抖。
柱子仔細看過了這在長刀前顫抖的乞丐,隨后前行一步,去到另一邊,看那躺在地上的另一道身影。這邊卻是一個女人,瘦得快皮包骨頭了,病得夠嗆。眼見著他過來查看這女子,吹火的乞丐跪趴著想要過來,目光中滿是祈求,柱子長刀一轉,便又指向他,隨后拉起那女人破爛的衣服看了看。
江寧城內如今的情況復雜,有的地方只是常人聚居,也有些地方外表看來尋常,實際上卻是兇人聚集,必須謹慎。盧顯等人目前對這邊并不熟悉,那柱子觀察一陣,方才確認這兩人就是普通的乞丐。女的病了,昏昏沉沉的眼看快死,男的瘸了一條腿,發起聲音來結結巴巴含糊不清,見他拿著刀,便一直流淚一直求饒。
柱子看得心煩,恨不得直接兩刀結果了對方。
過得一陣,河道上方有人打來收拾,喚他上去。
他小跑著跟隨過去,卻見盧顯等人也在黑暗的街道之中奔跑,名叫傳文的年輕人肩上扛了一個人,也不知是什么來歷。眾人行至附近一處破屋,將那昏迷了的身影扔在地上,隨后點起火光,一番說話,才知道那五湖客棧當中發生了什么。
“娘的……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客棧,里頭的人也不多,誰知道這小二竟頗為警覺,我們問他兩個少年人的下落,他說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就有些問題……端午叔拉著我出去,然后就折返回來,看見這小二往里頭去,便是要報訊。我們趕快在走廊上截住他,一拳打暈了,找了個帶窗戶的房間跳出來……”
那名叫傳文的年輕人口中絮絮叨叨,吐了口口水:“娘的,那里一準有事……”
有人點起了燈火,李端午俯下身去,搜索那店小二的周身上下,此時那店小二也恍恍惚惚地醒來,眼看著便要掙扎,周圍幾名年輕人沖上去按住對方,有人堵住這小二的嘴。李端午翻找片刻,從對方腳上的綁帶里抽出個小布袋來,他開打布袋,皺了皺眉。
“瞎貓碰上死耗子,還真的撈著尖貨了……”
李端午喃喃說著,將手中的東西交給盧顯,只見那布袋中掏出來的,卻是兩本手抄版的小冊子。
盧顯蹙起眉頭,望向地面上的店小二:“讀書會的?”隨后抽了把刀在手上,蹲下身來,擺手道,“讓他說話。”
堵住對方嘴的那名跟班伸手將小二口中的布團拿掉了。
盧顯與對方對視了片刻,那小二口中喘息著,目光驚疑不定。盧顯嘆了口氣:“這次過來,本不是為了找你們……看了幾本書而已,何必反應那么大,將那龍傲天、孫悟空兩人的消息告訴我們,放你回去便是。何苦呢?”
小二喘了一陣:“你……你既然知道讀書會的事,這事情……便不會小,你……你們,是哪邊的人?”
“平等王派出來的。”盧顯隨口道。
對方顯然并不相信,與盧顯對望了片刻,道:“你們……肆意妄為……隨便抓人,你們……看看城內的這個樣子……公平黨若這樣做事,成不了的,想要成事,得有規矩……要有規矩……”
他說著這番話,仿佛是在對著某種切口,盧顯皺了皺眉:“我們不是來抓你們的,我們打聽的是那兩個人,一個叫龍傲天,一個叫孫悟空,孫悟空是個小和尚,你若是知道,便告訴我們,這事情就結了,成不成?”
“……我不知道什么小和尚……我以為、我以為你們是在抓我的……”
盧顯站起來,嘆了口氣,終于道:“……再多問問。”他望向一旁,“傳文,過來學學手藝。”
夜色中的街道上,過了一陣,有壓抑得猶如鬼哭般的慘叫聲發出。江寧城自大亂后廢墟眾多,這樣的聲音似真似幻,原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情了……
金樓。
庭院之中,曇濟和尚的瘋魔杖呼嘯如碾輪,縱橫揮舞間,交手的兩人猶如颶風般的卷過整個場地。
沉重的打擊聲不停的響起來,瘋魔杖力大勢沉,進攻當中幾乎有進無退。而孟著桃手中鐵尺爆發出來的威力也是超乎了一般人的想象,他雙手持尺時,能夠將對方月牙鏟的猛砸正面擋開,而若是他單手持尺,如鋼鞭锏般揮砸時,爆發出來的大力則更是驚人。
雙方交手的前半段,孟著桃似乎還有心想讓,被曇濟和尚追得以守勢居多,但到的中期,打開了性子,他的鋼鞭揮砸之勢便愈發沉重。曇濟和尚以瘋魔杖進攻,孟著桃好幾次竟揮舞鐵鞭與其對攻,剛猛的揮砸之間,竟然幾度將對方進攻的勢頭給生生砸退。
場地邊上一根裝飾性的石柱被兩人兵器打中,爆出漫天石粉來,一張擺放在旁邊的桌子在隨后的呼嘯中也被直接砸成破爛。場地兩旁圍觀的人一時間都忍不住朝后方退去,知道若是卷入這兩人的剛猛打斗中,一般人的血肉之軀,絕對挨不了一下重擊。
這樣的打斗里,眾人也是暗暗心驚,均道偌大的名聲果然名不虛傳。曇濟和尚成名多年,也就罷了,這孟著桃三十多歲,尚未至四十,竟能與對方比斗隱隱占據上風,也難怪他能成為一方梟雄。他雖入了凌氏門下,但包括凌生威在內,這整個門派加起來,恐怕都不夠他打的,此時離開,也有道理。
雙方瘋狂的對打看得圍觀眾人心驚膽戰。那曇濟和尚原本眉目慈和,但瘋魔杖打得久了,殺得興起,交手之間又是一聲大喊,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他以鐵杖壓住對方鐵尺,撲將上去,猛地一記頭槌照著孟著桃臉上撞來,孟著桃倉促間一避,和尚的頭槌撞在他的頸項旁,孟著桃雙手一攬,腳下的膝撞照著對方小腹踢將上來!
這兩道身影糾纏在一起,曇濟和尚挨了膝撞,當即便是一拳還擊,兩人在短距離壓住兵器瘋狂互毆,那曇濟和尚嘴一張,照著孟著桃的脖子大口咬了上來,孟著桃掙扎脫身,避開了喉嚨這處要害。他抽起鐵尺,嘗試拉開距離,老和尚抓起月牙鏟兇猛地鏟將過來,孟著桃的身形在疾退中猛地一旋,曇濟和尚揮著沉重的鏟子沖了過去,身體撞在對方肩上。
老和尚揮舞鏟子便要回擊,然而孟著桃身體旋在空中,也是同樣的一記回頭望月,那鐵尺的前端嘭的打上了老和尚的腦袋。
老和尚沒能回頭,身體朝著前方撲出,他的腦袋在方才那一下里已經被對方的鐵尺打碎了。
孟著桃艱難地落地,也是踉蹌幾步退開,這兇猛的打斗幾乎是在轉瞬之間便停歇下來,孟著桃一時間也有些怔住了。按照他的想法,若是有可能,自然以不殺對方為好,可打到這等激烈的程度,他又哪里受得住手,就如同當初跟師父最后的那次比斗一般,他收不住出手,終究將對方打出了內傷來,這一次曇濟和尚的武藝更高,他也愈發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圍觀的眾人一時間幾乎都沒有反應過來。
但也就在這一刻,已經有人影從孟著桃的背后躍了出來,卻是先前被孟著桃點名的凌氏二師兄俞斌,他奮起雙鞭,照著孟著桃的腦袋用力砸下。
“住手——”
“小心!”
“豎子爾敢——”
周圍的場地間,有人霍然起身,“天刀”譚正“戧”的一聲拔刀而出,“寒鴉”陳爵方朝著這邊猛撲而來,李彥鋒順手揮出了一枚果子……孟著桃身影一晃,手中鐵尺一架,眾人只聽得那雙鞭落下,也不知具體砸中了哪里,隨后是孟著桃的鐵尺橫揮,將俞斌的身體當空打飛了出去。
“不要造次——”
孟著桃口中大喝,此時說的,卻是人群中正要沖出來的師弟師妹三人——這凌氏師兄妹四人性情也是剛烈,先前孟著桃主動邀約,他們故作猶豫,還被周圍眾人一陣看輕,待到曇濟和尚出手未果,被眾人視作膽小鬼的他們仍舊抓住機會,奮力殺來,顯然是早就做好了的計較。
然而一切,并不只是這樣簡單。
當是時,圍觀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被這凌氏師兄妹吸引,一道身影沖上附近墻頭,伸手猛地一擲,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朝著人群之中扔進了東西,那些東西在人群中“啪啪啪啪”的爆炸開來,頓時間煙塵四起。
游鴻卓原本就在觀察周圍情況,此時陡然驚覺,那在人群中爆開的東西乃是過去名叫“霹靂火”的暗器,實際上是當量甚少的火藥玩具,炸人不易,攪局倒是有些作用。這些霹靂火爆開的同時,一道身影從人群中竄出,口中叫到:“殺陳爵方——”
陳爵方的長鞭舞過院落上空,空中有殺手墜下。
那霹靂火的爆炸令得院子里的人群無比慌亂,對方高呼“殺陳爵方”的同時,游鴻卓幾乎以為遇到了同道,簡直想要拔刀出手,然而在這一番驚亂當中,他才察覺到對方的意圖更為復雜。
在那庭院的前方,譚正長刀揮出,擋下了飛來的一柄飛刀,“猴王”李彥鋒抓起棍子,呼嘯間連出數棒,封住了一名圖謀不軌的武者去路。而在眾人身側不遠處,又是一道身影趁著大亂忽然撲出,掠過了……劉光世使團正使古安河的身前。
那身影掠過之后,古安河才捂著自己的喉嚨,緩緩坐了下去。
眾人看見那身影高速躥過了院子,將兩名迎上來的不死衛成員打飛出去,口中卻是高調的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一群可憐的賤狗,太慢啦!”
“陳爵方!”這邊的李彥鋒放聲暴喝,“不要跑了他——”他是劉光世使團副使,當著他的面,正使被殺了,回去少不得便要吃掛落。
“誰也跑不了——”陳爵方號稱輕功天下第一,此時呼嘯著追將上去
“一個都不能放過!”這邊人群里還有其他渾水摸魚的刺客同伙,“天刀”譚正亦是一聲暴喝,走上前去,陳爵方離開后的這一刻,他便是院子里的壓陣之人。
眼見那刺客的身影奔跑過圍墻,陳爵方飛快跟去,游鴻卓心中也是一陣大喜,他耳中聽著“天刀”譚正的喝聲,便也是一聲大喝:“將他們圍起來,一個都不能跑了——”
他這句話一出,原本遭遇變故還在盡力保持平靜的眾多江湖老手便立刻炸了鍋。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出了這等事情,等著公平黨眾人將他們抓住一個個盤問?就算都知道自己是無辜的,誰能信得過對方的道德水平?
當即便有人沖向門口、有人沖向圍墻。
圍墻外的街道上,嚴云芝混在人群里,只聽得墻內的打斗在平靜一瞬后,陡然化作混亂爆發開來。她還根本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一道身影大笑著“……一群可憐的賤狗,太慢啦!”沖出圍墻,隨后順手一撒,又以漫天花雨的手法灑出一波東西來。
炸炮噼噼啪啪的在街道上的人群里爆開,這些人本就擠在圍墻邊聽里頭的動靜,此時煙塵一起,便是數不盡的毫無頭緒的呼喊聲,那身影投入混亂的人群,將一名迎上來的“不死衛”成員打飛。后方的墻上,陳爵方也已經沖了出來,他的斗篷在黑暗中便如一襲寒鴉,穿梭過街道上空。
那最先出來的人大笑著沖向遠處,口中道:“來呀,小烏鴉,看是你厲害,還是周侗厲害!”
圍墻上,院門口隨即又有人影撲出,其中有人高喊著:“看住這里,一個都不能跑掉——”
街道兩旁的不死衛成員此時都已動了起來,他們下意識地跟隨著那個聲音的呼喊試圖堵住街道,阻攔別人的離開——不論事情的真相是怎樣,這一刻控制住場面總是沒錯的。
況文柏此時持單鞭在手,沖向街道的遠處,試圖叫長街兩頭的“轉輪王”成員設置路障、封鎖街口,正奔跑間,聽到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一個都不能跑掉!”
他還以為這是自己人,轉過臉朝著旁邊看去。那與他并肩奔跑的身影一拳揮了過來,這拳頭的落點正是他先前鼻梁斷掉尚未恢復的面門。
況文柏的臉上便是一黑,整個人咕嘟嘟的滾了出去,砸翻了路邊的幾張破舊桌椅,滿臉的血,開始從碎了的鼻子后頭浸出來……
這一刻,“寒鴉”陳爵方似乎已經在前頭與那刺客打斗起來,兩道身影竄上復雜的屋頂,交手如電。而在后方的街道上、院落里,一片混亂已經爆發開來。
嚴云芝在混亂的人群里抱頭鼠竄。
距離這邊不遠的一處街道邊,名叫龍傲天與孫悟空的兩名少年正蹲在一個賣煎餅的攤位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攤主給他們煎煎餅。
滋啦啦滋啦啦。
“師傅你煎餅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變的吧?”
龍傲天在發表著自己很沒營養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