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只有些微的涼風吹進房間,透過房間側面的窗口,能夠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時的更。
詹云海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要說家世,也沒有什么好的來由……小的時候呆的是個小村子,七歲上福建遭了場旱,跟旁邊的村子搶水,村子里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斷了腿……家里沒勞力,娘就帶著我下田,又過了幾個月,山里土匪也下來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瘋瘋癲癲的……”
“……然后……還是七歲,娘抱著我渾渾噩噩的去海邊,交給一個船老大,開始走海,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嗎,海上沒規矩,一旦離了陸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兩年船,就開始學著拿刀……兇性都是那時候學的,不過船老大是個好人,教了我幾本書,可能是看我不傻,指著我替他送終……”
“……終沒撈著送,十四歲的時候,在海上遇到了硬點子,船被干沉了,我跳了海……在海里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讓人排在船舷上挨個殺,一個個往下掉……我趴了塊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飄了多久,命大,居然沒死,那以后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辦法回去找娘,沒找著……走的時候年紀太小記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后來的料想,大概是瘋了吧……瘋了比死了好……我那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里的土匪,十五歲混進了當年殺我爹的那個土匪窩里,到了十六歲上,終于找到機會讓他們內訌了,然后還下了藥,本來想把領頭的幾個蒙倒綁起來,把他們的家里人一個個吊死在他們面前,誰知道他們家里人也還挺剛烈……”
“……一幫女人小孩,拿著刀子叉子,過來殺我,差點讓他們給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們幾個當家的一把火點了,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著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里放了幾個被抓進來的無辜的人,就那樣,認識了小湘兒,小湘兒也救了我……”
“……不久之后黃家人過來,把我也救回莊子,醒了以后問我什么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說出來,黃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俠了,詹云海詹大俠,嘿嘿……”
“……我后來還去讀了書,學了點文縐縐的禮儀……周兄,你這輩子有遇上過那樣的人嗎?就是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你說,小湘兒就是我眼里的那個人,我這些年在綠林間打拼、殺人,有些時候也會后怕,那時候我就會想一想她,我在外頭跑,許多時候看到了好東西,也會帶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兒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納她,我都會殺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別嫌我煩,是這天太熱。”
“你個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熱。”一旁床上,左行舟用雙手枕著頭。
“嘿,周兄,我將你當自己兄弟……其實這么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擔心,將兄弟你拉下渾水了……”
“這個時候,說的什么渾話,咱們早不是第一次拼命了吧,更何況富貴險中求,你的那份銀子都給了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頂多,促成你與那小娘子親事之后,給你們包一份大大的紅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對了,周兄在外頭的時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來?”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過你與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樣,你敢打敢殺,倒是與我一般了。”
“你沒看錯,在中原時,原本是書香門第。”左行舟望著外頭的星空。
“那……”
“有什么可那的,大族子弟,整個大族都沒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過頭來看他,“莫非還學不會拼命?”
對面的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原來是這樣啊……這些年,外頭真打得那么慘嗎?”
“我這些年,倒也見過一些從外頭拖家帶口跑來的人,倒是覺得,無非也就那樣了……”
左行舟微微嘆了口氣。
“……就比如,跟你結了仇的那幫土匪,他們這次包圍了整個福建,整個福建都打不過,所有人都要獻出金銀,甚至獻出家里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還報不了仇……”
“……”詹云海沉默了一陣,“那倒是很苦了。”
過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說,那這幫女真人,會打到福建來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左行舟望向他。
詹云海的目光望著屋頂,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實……也就是考慮到跟小湘兒以后的事情,以前……在外頭打殺到累的時候,就想,這日子什么時候能到個頭啊,小湘兒也跟我說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的住下……其實沒這么簡單,福建這塊地方,不跟著宗族,日子可不好過,但也總是會想,其實如今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兒十八了,這次事情做完,小湘兒嫁給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心里有了人,那就多了牽掛,有時候想金盆洗手,有時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兇啊,打過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將來打來福建,可怎么辦。不過我想,福建這么多山,我跟小湘兒躲進山里,總該能躲過一劫……”
“……不過,周兄你呢?你怎么想?”
“……啊?”左行舟原本只是沉默地聽著,此時,才微微的有點意外地反應過來,“什么……我怎么想?”
“外頭的人,多數沒什么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樣,你看,你是大門大戶出來的,家里人也沒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會怎么樣啊?是拿刀跟他們干,還是跟著我們,去山里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著。
隨后,聽得那詹云海說道:“周兄,我們……結拜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總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該有個結果了,我和小湘兒可以去山里,周兄你怎么辦呢?然后我也想到,我沒有父母,周兄你也沒有家人了,我們又這么投契,那不如插草為香,結義算了。這樣一來,倘若周兄你將來拼著一口氣,要為家里人報仇,我便能出手幫你,要是賊人勢大,能夠去山里,咱們便一道去山里,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啊。”
星火微芒,風也無言,安靜的房間里,左行舟側頭望著他,神情微動,良久無言。也不知什么時候,方才發出一聲嘆息:
“……你個神經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瘋勁才行的嘛。”星光滲進來,那道身影翻身下床,“來來來,周兄,咱們這就插草為香,共效桃園三結義,說不定再過百年,還能傳為美談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兩道身影又從房間里出來,在破落的院子里插草許愿,說了些瘋話,結為兄弟。
此時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內的光芒多已暗澹,空氣也涼爽起來,正是人們最適合安眠的時間。再過得一兩個時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許的火光,官員們坐了轎子,小販拆開了路邊店鋪的門板,迎接新一天的開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員的朝會自涼爽的晨風中開始,到得太陽升起來,宮城內的情況似乎也隨著天氣開始變得熱烈了。
這一天的早朝,氣氛焦灼。
己時過半,散了朝的官員去往各處,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御書房又呆了小半個時辰,方才離開這里,朝宮城一側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軍統御之所,其職責一是負責宮禁安全,二是統領特務,主官職銜目前由成舟海掛名,實職則由副使鐵天鷹署理。
作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來的出色事務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縝密而深沉,過去在周佩接下長公主府期間做過大量的協助,算得上周佩的半個老師,也曾接觸過許多不太能見光的特務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后,他作為多面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對內要負責與長公主府的各方接駁,掌管特務、總理與福州各個大族間的協調與見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對外也曾經陸續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總之比較麻煩且比較敏感且比較需要主心骨的事務,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員的身份出現。至于皇城司的事情,在鐵天鷹頗為得力的情況下,他反而是極少操心的。
至于師兄弟中行事更為穩妥圓滑的聞人不二,如今則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寶貝的工部,作為皇帝在這方面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種想法了。這是題外話。
進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里側的房間,鐵天鷹、左文軒以及作為鐵天鷹弟子也是眼下刑部總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經等在這邊了,左文軒給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進來之后,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會,吵得不可開交,鐵大人應該是知道的了。現在里里外外的局勢都緊張,說到四月底的桉子,又說起外頭的各種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兩邊都被申飭了一番,陛下也有點著急,說就一個女人,怎么現在還抓不住,外頭差點說她要打到皇宮里來了……”
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頓:“當然,具體的緣由不止這些。但現在我們到底知道了一些什么,整個事情,大致是什么樣子,我還是想跟幾位大人一起合計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轉達情況。”
作為親自負責皇帝安全的官員,諸多事情鐵天鷹都是擁有奏報權限的,但眼下很顯然整個桉子只推到一半,沒有決定性的進展,鐵天鷹便不可能將各種瑣碎的情報和信息直接交付上頭。但由于朝會之上被發了難,便需要幾人一起做一個階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說完,鐵天鷹便點了點頭,朝宋小明示意,對方也隨即站了起來。
“回大人的話,城里傳的消息,目前看來,還是以煙幕居多。”宋小明說道,“自四月底候官縣桉開始,卑職在城里已經抓了審了不少人,私下里也各方打探,發現在福州城這一塊,關于陳霜燃的傳言雖然繪聲繪色,但道上的動靜卻不算大,她在城內放的各種傳言,更像是在造勢。”
“造勢……事情還沒做,頂著風頭把聲勢鬧大,這是要干什么?”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眾人。
“我跟鐵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議了,兩個可能。”左文軒道,“第一個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搗亂,陳霜燃這種人嘗到了甜頭,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覺得自己想出了什么天衣無縫的計劃,所以先鼓聲勢再做事,希望自己一舉打出名頭;第二個可能是,事情還沒做,就扔煙幕,那他們本身,就是更大的煙幕。”
“綠林之人,不足倚仗。”鐵天鷹開口道,“這是景翰朝寧毅尚在時便有的結論,老夫體會極深,從武林間以名義利相誘,糾集一伙兇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舉,這樣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滲進去,寧毅在密偵司管綠林事務時,多少刺殺都是尚未開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門,幾乎斬草除根。這些事情,我們現在也在做。”
左文軒點了點頭:“當時的安排,是在剿滅梁山之后,訓練了一批人手,每月拋出兩到三人于綠林間,往往是以缺錢、貪名、好勇斗狠為掩飾,事實上,只要敢打敢拼,不多久就會被人雇傭。”
“那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況,今年有些亂。”鐵天鷹道,“自去年公平黨內訌之后,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無數的亡命徒做鳥獸散,至今年開春,注意到許多吃刀口飯的人由北面進了福建,他們想要錢,首先選擇的是殺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這種手段招兵買馬,我們拋出去的人,一時間接觸不到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無法確定還有哪些宗族參與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們現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擺了擺手:“暫時不宜再抄家殺人了。”
他說了這話,宋小明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一旁,鐵天鷹從書桌上拿過來一疊卷宗。
“除了陳霜燃在城內放風,鬧得人心惶惶這一點,眼下能確認的,尚有兩件事,其一,鴿子房的線報,確認蒲信圭、曹金龍已經北來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們一度在城外發現了疑似曹金龍的蹤跡,但他武藝不錯,打傷幾個捕快后最終逃了……”
“其二,城內雖然暫時動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甌這些地方,已經開始有部分大族慫恿先前殺官差的匪人來福州,說是要取一場大富貴,雖然暫時見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這應該又是一場更大的煙幕。綠林人成不了氣候,但要扇動這么多的綠林人過來,卻又不是浦信圭、陳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鐵天鷹一面說著,一面將桉卷從袋子里一份份地拿出來,成舟海拿起來看了看,蹙著眉頭:“看來與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個、或者幾個大族,要趁著這次的熱鬧,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沒有什么新事。”左文軒道,“到了福州之后,兩年多的時間,由鐵大人親自出手破壞掉的刺殺行動,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余,再笨的人,也該長些見識。按照寧先生過去的說法,這件事靠不得烏合之眾,打鐵無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壞,要么是大族出自己的嫡系,要么是陳霜燃信得過的少數人,人一多,就沒有秘密了……”
“但來這么多人,我們畢竟還是得有自己的預備。鐵大人、宋大人把情報與我們這邊交流之后,我們也啟用了一些過去就有的安排,從外地入福州,主要過關路徑,一共是十二條,其中有兩條路,在過去的查證里是最有問題的,我這邊在私下里著人放過傳言,過去的一年時間,已經有了聲勢,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問題的人,大都由這兩條路進出,而我們從這個月初,已經安排了人手,在這兩條路上盯梢,眼下確實也登記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軒說著,便也拋出了一份卷宗記錄。
成舟海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沒有人再說話。
再過一陣,作為總捕頭的宋小明首先離開,房間里剩下成舟海、鐵天鷹、左文軒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來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由頭看起來是為了陛下納妃的事,有人說陛下不該納商戶之女,這樣要帶壞民心,有人說不該納官員家的女兒,可能導致外戚之禍,但實際上,又都提到了暗地里有人搗亂的事,流言霏霏,能落進所有人的耳朵,也只能說,是時勢所致。”
作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說的東西,房間里的其余兩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這次納妃,為的是從外頭找些錢填補空虛的國庫,而事到臨頭,為了拉攏朋友、分化敵人,又朝外頭放出了一些風聲,道這次納妃,會考慮納一名本地士紳官員之女,納一名商賈之女,再納一名平民家的女兒,而這傳言中又說,一旦妃子進宮,對于往日里的嫌隙,皇帝會既往不咎。
另一方面,雖然說起士紳之女與商賈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額,但是平民之女,則有著巨大的運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錢,三名妃子的名額,未嘗不能變作四名……總之,皇帝在攬錢之余,又朝著福建的各個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總有一些人在這件事上著了急,便要做出反擊。
“但是根源終究是在海貿的船隊上。”左文軒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隊回來,咱們的這口氣,就算是緩過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為焦灼的時候,人心惶惶,不足為奇,陳霜燃這個女人,其實是有點想法的,她拋出來的各種流言,其實也正好打在了朝堂眾人心中最為忐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確實容易出事了。”
“皇城內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證。”鐵天鷹道,“不過浦信圭、陳霜燃這些人,一時間倒還真沒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擺了擺手:“其實都知道,陳霜燃等人的背后,何止是一家兩家在為他們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著來,浦信圭、陳霜燃就是他們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隊回來,朝廷就能緩過一段時間,所以又忍不住要鋌而走險,想來想去,近來最關鍵的時間,便是納妃之期了……”
“我們這邊覺得,要同時預防幾個可能。”左文軒道,“陳霜燃看來自大,但表現出來的手段其實不差,她作為海賊之女,雖然看著是被各個大族利用,但同時,是不是也在利用這些大族呢?綠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后的宗族,發動各地原本殺過官差的人進福州搗亂,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預防的問題。”
“而與此同時,陳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計劃,我想要么是使用精銳、要么是使用嫡系,這是我們需要預防的第二層問題。而且在先前傳來的消息里,雖然未經證實,但是敵人將目標放在長公主、李先生以及從西南回來的我們這些使節身上,可能會在行刺陛下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先打周邊,也確實是需要警惕的一個考慮。”
“至于第三層……陳霜燃背后的大族到底會不會完全信任陳霜燃?在浦信圭、陳霜燃刻意做了兩層煙幕的情況下,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這是我們暫時還沒有太多察覺的東西,其實若只是堂堂正正,發動一些清流言官上書,吵上幾架,那倒是最簡單的問題了……”
時間已接近正午,院子外頭的樹上知了叫個不停,幾乎沒有風。房間里的三人又聊了一陣,已經聊出了基本的輪廓后,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報,事實上,眾人都已經察覺出來,下半年的海貿船隊歸來之前,整個朝廷可能都會受到一波又一波的沖擊。
對于部分習慣了宗族權勢的大族來說,一切都已經清楚了,新君的存在,并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于是在塵埃落定之前,他們便必須鋌而走險。
正午的陽光,將福州的城池曬得悶悶熱。
寧忌與曲龍君在城內閑逛,到了城市西側一棟坐落于河邊的酒樓上吃飯,太陽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販俱都懶洋洋的。酒樓上開著四面的窗戶,有河畔的微風吹進來,陽光灑進一半,照在桌子的邊沿上,他們吃得滿足,坐在窗戶邊看著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聲也傳了進來,慵懶而又太平的午后。
“我小時候想的江南……便是這個樣子的。”
曲龍君笑著跟他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臉,笑起來時,也有酒窩。
寧忌看著她,想起了“樂不思蜀”這個成語,隨后覺得自己似乎是發現了成語的真意。
功課又精進了。
福州也挺好的……
離開院落時,左行舟留下了簡單的暗語。
他與剛剛結拜的義兄弟詹云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間。
也準備了一些后手。
按照詹云海的預計,黃勝遠不至于對他動手,但浦信圭、陳霜燃等人的這口飯,也未必那么好吃,這次過去,倘若和和氣氣的,與他們賣命也就罷了,但若其中有什么亂七八糟的貓膩,自己兩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準備。
雖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對于兩人的結拜,其實并沒有什么不滿。詹云海為人極講義氣,脾性也對他胃口,雙方過去便有過數次相當滿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過,若有機會,可以勸他改邪歸正,兩人以后組個搭檔,未嘗不能勝過西南號稱“黑瘋雙煞”的小黑與瘸子。
但這都是后話,眼下最重要的,終究還是關于陳霜燃等亂匪的訊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后,新君痛定思痛,銳意中興,發展格物推行海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許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著啟民智的前期準備,對于從西南歸來的眾人而言,這其實才是最讓他們感到振奮,也更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當中,民族是呼吁團結的口號,而民生、民權才是實際的利益,但這兩項的實現,最根本的核心,則依舊系于整個社會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東西便是短暫地交到民眾的手中――恰如從古至今一次次的農民均地――最終也會被人掠奪干凈。
作為從西南核心圈受過教育的歸來者,即便理論上學得有深有淺,但大概也都知道,寧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見的手段,系統性地提升整個社會,最終讓一些利益在民眾的手上能夠拿得住。而在這個過程里,的確,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確的,大家都說不準。
而皇帝真心想要開民智,最終走向“君主立憲”,東南的朝廷,實際上也是西南發起的這場巨大社會改革的“同志”,如此一來,他才能得到西南學成歸來的這些人心悅誠服的幫助。
又或者說,或許還會有一個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潰了,誰知道占了“正統大義”的東南朝廷,不會藉由“君主立憲”,將整個社會帶入一個新的時代呢。
從西南轉至東南,見識過波瀾壯麗的左家眾人,實際上,也想要成為主角。
整個過程當然是艱難的。
尤其是在福建這塊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夠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種政策摩擦的劇烈。權力的爭奪,所呈現出來的每一個片段,都談不上溫柔,而時間過了一兩年,各方大族也終于慢慢的適應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從四月開始,藉由陳霜燃、浦信圭等人展開了反擊。
這些人,必須被盡快的揪出、撲殺……
按照綠林間的規矩,這天找到接頭人之后,查驗了身份,又被帶著轉過了幾條街巷。
進一步確定無人跟蹤,兩人方才上了馬車,在車廂封閉的情況下,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最終,朝福州的南面出了城。
這日下午,兩人在福州南面的一個莊子前,被引至地方。
這應該是某個大宗族的私宅,馬車停下時,已經在宅院里頭了,一名管家模樣的漢子又與車夫做了交接,方才領著二人,朝里頭走去。
不久之后,兩人進入后方的庭院。
時間已接近傍晚,這是一處帶有假山與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間擺開了兩排茶桌,一見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只見最前方的兩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確圖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邊的少女皮膚微黑,但樣貌精致秀美,想來便是傳言中大海賊家出身的陳霜燃。
原本以為要經過重重的關隘,最終才能夠取得信任,接觸到這兩個被推上臺面的人物,誰知事情竟能如此順利,他在心中調整了黃勝遠這人在一眾亂匪中的性質和地位,隨后朝兩旁望去。
兩邊便是一些來頭各異的綠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這邊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殺黃狗著稱的“大俠”曹金龍,以他為首,左行舟還能認出兩人,乃是跟隨著曹金龍闖出了一番名聲的福建俠客。至于另一邊,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無人坐,再接下來的三人兩男一女,除身負兵器外,一時間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將詹云海、左行舟帶到后,前方的陳霜燃拍了拍手:“好教,眾英雄知曉,這兩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極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紹過來的幫手,‘虎鯊’詹云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陳霜燃的嗓音帶著奇奇怪怪的停頓,介紹完兩人,兩人便也按照江湖規矩抱拳與眾人打了招呼,此后陳霜燃又攤了攤手,開始跟兩人介紹院子里的其他人。
“……蒲少這邊,第一位想必不用過多介紹,‘四海大俠’曹金龍曹英雄,不知道,你們往日有沒有見過……曹英雄往下,‘文候劍’錢定中,他的劍法,名震天南……”
陳霜燃如此介紹下去,左行舟記在心中,對每個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這邊的人正要介紹完,陳霜燃的目光,陡然間定了定。
其余人的目光也忽然間有了變化。
站在場地中央的左行舟與詹云海陡然間汗毛豎起。
這一刻,一道身影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后。
兩人第一時間幾乎要拔出刀斧噼斬回去。
卻見前方的眾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復雜,有些敬重、似乎還有些諂媚。只見陳霜燃笑道:“大師,您回來啦。”
“嗯……”
出現在后方的,是一聲長長的鼻音,左行舟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頭和尚,他的眼窩深陷,神光深韻,臉上、頭上的皮膚卻顯得光滑細膩,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細瞧瞧,卻又讓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紀。這是內家功修得極高的象征。
自離開西南后,左行舟便極少見到修為高到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鎮守大內的鐵天鷹,因為俗務纏身,與之相比或許都還遜色了幾分。
只見這和尚手中拿著一塊熱氣騰騰的帕子,便站在距離兩人不過半步的地方,低頭擦手,口中的聲音沉悶。
“本座如廁,費了一些時間,希望沒有攪了諸位商談的雅興,不過本座橫豎也不關心這些。”
“那是,大師佛法高妙,隨性自然,令人欽佩。”陳霜燃笑了笑,隨后向這僧人介紹了詹、左二人,才向兩人,介紹對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們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昔年曾與‘鐵臂膀’周侗論武,可與摩尼教主林宗吾并肩的絕世高手,北地雁歸寺主持,神僧――”
“――吞云大師!”
吞云……
陳霜燃話語說完,左行舟心中已經迅速地扣上了這一層信息。
正要拱手……
吞云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著前方舉起,噼落下來……
詹云海的眼中,閃過迷惑,試圖朝后方退卻……
左行舟心中狂瀾呼嘯,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訓練,起到了作用,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拔出背后的斧頭,朝著前方全力噼了出去――
砰的一聲,斧頭與金鐵相交,倒卷過來的內力猶如海潮大浪,斧頭飛出去,詹云海“啊”的一聲叫,便被對方抓住了胸口,拉扯過來――
左行舟全力撲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擊、退掃……雙方在剎那間瘋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間的野性反應,某一刻,左行舟頭上砰的一聲響,眼前的視野搖晃,身形摔出,還在半空,他幾乎是竭盡全力,下意識地將另一把斧頭朝著陳霜燃的方向全力擲出――
又是砰的一聲,視野那邊,吞云僧的袍袖高高揚起,如同一只巨鳥的翼展,將斧頭帶飛上天空。
左行舟在地上滾了幾圈,勉力站起,此時庭院里的一眾武者都已經起身,圍在了各個方向,他偏過頭,詹云海正在丈余外吐出鮮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罵,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腦子還有些嗡嗡作響,聽得前方聲音傳來。
“……說好了卸掉他們的武器,小姐為何不曾辦?”
“呵呵……小女子,也想見識見識神僧的厲害……”
“為什么――我們兄弟是來賣命的,為何害我――”
庭院當中,眾人似笑非笑,一時無聲,而陳霜燃微微揚著下巴,望向了這邊。
“聽說,詹兄與黃家的大姑娘,湘兒姐姐私下里交好……今日一見,‘虎鯊’名不虛傳,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動……”
“那又如何――”
“就是說,湘兒姐姐大家閨秀,見了男人便心動,真是個不守婦道的賤人……”
“……啊?”詹云海有些迷惑。
“都說‘虎鯊’詹云海性格剛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會殺人全家,黃家世伯心中擔憂,便只好拜托我們,動手殺了你。唉,如此豪杰,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兒姐姐那個賤人的錯呢。”
詹云海微微愣了愣,隨后,便明白了整個事情的緣由,另一邊,左行舟心中嘆息。也在此時,聽得那陳霜燃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
“不過,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湘兒姐姐紅顏禍水,終究是不對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聽到黃家世伯想要殺你的密謀,拼了命想要出來通風報訊,結果一個不小心,真死了,這也真是……報應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爺收了,大師,您說這個可就是所謂的,果報緣法嗎?”
詹云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兒,就連左行舟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視野前方,吞云和尚舉了舉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陳霜燃的聲音,幽幽傳來。
“也是因此,對黃世伯來說,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呵呵呵,小女子真喜歡你現在的神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云海虎吼一聲,沖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時沖上。
前方,吞云和尚鐵掌砸落,周圍的眾人,圍了上來。
傍晚的不久之后,詹云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斷了嵴背、剖開了腹腸,而與他私定終身的女子,早已在黃泉路上,等待著他了……
樹葉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爾掀起的波瀾不久之后又復歸平靜。
馬車從城外進入城內,農戶來來往往,遠離了宗族與朝廷的紛爭,福州城內,人們各自過著生活,依舊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樣。
暗地里的行動,總會付出代價。
只是過得幾日,臨近五月底了,寧忌與曲龍君在銀橋坊出著攤,偶爾也會想起來。
“那個狗東西……倒是好些天沒來煩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熱鬧卻也煩悶,魚腥味常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
臺風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