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廣場上安靜了,亞里士多德說的那番話,被老瘋子做了最終的總結——“神已經證明阿蒙得到恩準與賜福,學會技藝就是神跡的顯現。”這不好反駁,除非有人站出來大喊:“都克鎮歷代相傳的工匠技藝,無需守護神的賜福。”誰敢這么說呢,這里的所有人,多少年以來對神的守護深信不疑,已植入靈魂中。
就算有懷疑者也只能暗自糾結,并在驚疑不定中懺悔,因為一旦要是說出來,就要被身邊的所有人遺棄。所以這不是一個是否愿意去信仰的問題,而是必須要表達虔誠,這也是在保護自己。
老瘋子見沒人說話,又扭過頭來沖亞里士多德道:“這位先生,您剛才的論證,隱含了很多危險的假設,不知你是否意識到?”
亞里士多德看見了尼采的眼睛,這個老頭的目光中竟有一絲戲謔的冷笑。只有亞里士多德自己心里明白,剛才他的三段論如果換一個大前提的話,確實會得出危險的結論。比如這個孩子沒有得到守護神的恩準,而他學會了礦工技藝,那么就意味著學會礦工技藝不需要守護神的恩準。
圍觀者覺得不對勁,卻又指不出哪里不對,就是這個原因。沒有人敢開口否定神諭,因為那是一切的出發點,必須是大前提,可是老瘋子在問亞里士多德的時候,顯然在暗示什么。
阿蒙一直倔強的站著,此刻身體不由自主的又顫抖了一下,扭頭帶著感激的神色看了亞里士多德一眼,又疑惑不解的看著老瘋子。與其他人不同,阿蒙顯然也聽出了老瘋子的弦外之音,尼采不僅是在反問亞里士多德,這番話好像也在提示他什么。
阿蒙心中的翻騰不亞于剛才被蕭咕逼問的時候,腦海中閃過了很多念頭,這一番辯論包含了很多令人不敢相信也不能說出來的假設,諸如:穆蕓女神根本不存在、穆蕓女神存在但根本不關注這里、學會礦工技藝無需用守護神的賜福、如果需要賜福的話或許也可以是另外的神靈……等等等等。
阿蒙的臉紅了,就像喝醉了酒一般,神色也有些恍惚,對于這個礦工的兒子而言,一瞬間想到這么多確實是難以消化的。而今天,他偏偏就是這一事件的當事人,不得不去思考。
亞里士多德似是讀懂了尼采的冷笑,手按胸口微笑道:“我并無對任何神靈不敬,對神靈的虔誠來自我們心中所愿,并非所求。人們應該對信念虔誠,但神的存在不以某人的意志為轉移。”
他很聰明的回避了這種詰問,老瘋子也沒有繼續糾纏下去,而是轉過身來語氣一沉,冷冷的沖蕭咕說道:“這件事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祭司大人您的行為有損穆蕓女神光輝,女神并沒有通過你這位祭司賜福于阿蒙。我們都知道,女神的光輝是永恒的,而祭司的忠誠卻要經受考驗。……鎮長大人,您看,既然大家都在,我們該如何處置這位祭司呢?”
蕭咕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冷汗從額頭上流了下來,雙腿也有些發顫。他萬沒想到形勢會這樣急轉直下,面對責問的人竟成了他自己,老瘋子的話分明在質疑他是否還有繼續擔任祭司的資格。他從老瘋子的眼神中分明讀出了兩個字——冷酷!
可是一旁的達斯提鎮長卻始終不說話,就那么冷眼旁觀看熱鬧。
蕭咕在都克鎮高高在上的日子已經過的太久了,漸漸忘了自己最早是怎樣坐上這個位子的,當初一切都得力于老瘋子的幫忙。老瘋子說過:“你是一個做事很干脆的人,也很聰明,更重要的是你在世俗中的人性很真實,這個鎮上實在沒有別人比你更適合做神殿的祭司與書記官。”
可是蕭咕在這個位子上坐久了,漸漸結交城邦中那些高貴的大人們,甚至對達斯提鎮長的位置也有了暗自的野望,卻忽略了多年來從不顯山露水的老瘋子。老瘋子不說瘋話的時候竟然如此犀利,這是想當眾斷送他的前程嗎?就像當初幫他坐上這個位子一樣?
蕭咕退后了一步,硬著頭皮高聲道:“哦,尼采老先生,看來這完全是個誤會,我并不知道您在夢中已經得到偉大的穆蕓女神的諭示,這雖然罕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神書記載中,在都克鎮上還沒有神殿的時候,就是穆蕓女神直接賜福給鎮上最早的工匠,教會了我們世代相傳的技藝。……阿蒙,他是個被女神眷顧的孩子。”
蕭咕一著急把神書記載給拋出來了,這也是都克鎮自古的傳說,解釋此地工匠技藝的起源,后來人們根據這樣的傳說才修建了宏偉的神殿,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是否處置阿蒙已經不重要了,蕭咕首先要保住自己。
達斯提鎮長終于在一旁說話了,似笑非笑的點頭道:“是的,神書確實有這樣的記載。……亞里士多德先生,您剛才說來這里是給迪克大人辦點事情,究竟有什么事?不要因為我們的爭吵而耽誤。”
鎮長大人顯然是想打岔,亞里士多德答道:“瑪利亞小姐,不,瑪利亞大人身體不適,而侍奉她的仆從恰好病了,需要在鎮上找一名仆從侍奉瑪利亞大人,這人要能做粗重的活,大約三天時間。”
達斯提有點納悶,心中暗道羅德-迪克那么多隨從,怎么還需要在鎮上找一名仆人?但他很知趣的什么都沒多說,溫和的問道:“您需要找一個什么樣的人?”
亞里士多德似是漫不經心的瞄了阿蒙一眼,不緊不慢的說道:“第一,不能是有過男人的女人;第二,不能是成年的男人;第三,他的頭發上不能有灰、指甲里不能有泥。”
“第四,他要有一顆純凈的心;第五,他要得到伊西絲女神的眷顧與認可。”亞里士多德剛剛把話說完,老瘋子緊接著又補充了兩條,今天他的話顯得特別多。
亞里士多德微微怔了怔,隨即苦笑著點頭道:“是的,還有這兩條,鎮上有這樣的人嗎?如果有的話,報酬是每天一個金幣,迪克大人的慷慨令人贊嘆。”
達斯提一聽亞里士多德說出的三個條件就明白了,如果瑪利亞原先的仆從病了,迪克大人的隨從中真的很難找到這樣的人。這些其實是加百列的要求,當她拿到眾神之淚后,就要求瑪利亞一切生活起居都按照圣女的標準,因為她不久之后將成為真正的圣女。
加百列提了五個條件,但是亞里士多德只說了前三個,因為對于都克鎮的居民來說,后兩個條件說不說都一樣,說出來只怕什么人都找不著,不料老瘋子卻隨口給補全了。
都克鎮的居民平常都是與爐火、礦石打交道,這幾天鎮長下令要繳齊本季所有拖欠的賦稅,又有龐大的商隊來到鎮上,家家戶戶爐火未停都在開工,要么為了繳稅,要么為了開采神石及時換取更多的商品。
要想在這里找一個頭發上沒有灰、指甲里沒有泥的人實在太難了,整個廣場上只有三個:達斯提、蕭咕、阿蒙。阿蒙很干凈,夜里剛剛在寒泉中洗浴過,連衣服都一起洗了,然后在清晨初升的太陽下晾干,穿好衣服才回到鎮上的。
老瘋子笑了:“真是走運,我們這里有且只有一個人符合你說的條件,他是個孩子,尚未成年,而且你也知道他為什么會站在這里,就是因為伊西絲女神的眷顧。……阿蒙,你快跟這位先生去吧。……這位先生,請你將三個金幣付給他的父親。”
鎮長大人也走下了臺階,很罕見的拍著阿蒙的肩膀道:“孩子,快隨這位先生去,一切都按他的吩咐去做,千萬不要怠慢了本鎮最尊貴的客人。”
人群分開了一條道路,亞里士多德帶著阿蒙走了。阿蒙臨走前還將跪在地上的父親扶了起來,老瘋子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放心吧,只有好事沒有壞事,你也不必再擔心這里了。”
阿蒙走后,眾人并沒有散去,老瘋子仍然站在最前面對鎮長大人道:“神殿祭司用古老的神書證明阿蒙沒有過錯,是得到了穆蕓女神的賜福。但也恰恰證明了祭司大人忘記了神書的諭示,被蒙蔽了靈魂。若不是我們尊貴的客人提醒,蕭咕大人要砍掉他一根手指。鎮長大人、大祭司先生,這又應該如何處置呢?”
蕭咕剛剛風干的冷汗又流了下來,沒想到老瘋子今天這么狠,如果咬住這個問題不放,傳到城邦主神殿那些祭司們的耳中,他可不好受啊。蕭姑用幾乎是哀求的聲音上前一步說道:“是我疏忽了,自從我成為祭司之后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多謝尊敬的長者尼采先生提醒,我愿意為我的魯莽行為贖罪,在此向阿蒙道歉。”
就見這位高貴的祭司也走下了臺階,竟然俯下身拍去阿蒙父親膝蓋上的塵土,鎮民們眼珠子都瞪大了。這把阿蒙的父親嚇得一哆嗦,趕緊退后了兩步說道:“蕭咕大人,您不必如此,該怎么辦是大人們的事情、是女神的諭示,我相信偉大的穆蕓女神在護佑阿蒙。”
老瘋子卻在一旁冷笑道:“你不能拒絕這樣一位高貴祭司的好意,他是多么仁慈而慷慨啊!他要補償你,你必須接受。……鎮長大人,我建議他們家這一年的賦稅,就由蕭咕大人代繳吧。”
蕭咕已經站直了身體,立刻點頭道:“好的,沒問題!”他的語氣很大方,因為老酒鬼一年開采的神石在鎮上幾乎是最少的,通常也就是基本賦稅四枚神石而已。但是隨即眉頭微皺,他又想到了現在能開采神石的不僅是老酒鬼,阿蒙顯然是一把好手,假如接下來這一年開采的神石碰巧很多的話,每十枚中他就得代繳九枚賦稅,可也是一筆大開支呀。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蕭咕已經不得不答應了。
達斯提鎮長點頭道:“那么事情就過去了,我會以本鎮鎮長的名義記錄下事情的經過,但僅僅是記錄而已,并不把它作為褻瀆神靈的事件上報給城邦的神殿。好了,這里已經沒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這番話等于拿住了蕭咕的把柄,達斯提鎮長要做一份記錄,聲明不上報,但言下之意他可以上報的,蕭咕身為神殿祭司卻違反神諭,事情的經過很詳細也有證人。達斯提鎮長也隱約知道蕭咕近兩年刻意結交城邦中的大人們,對鎮長的地位有想法,但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畢竟鎮上的事情暫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來幫著處理,就趁機給他一個適當的警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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