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這位眼神不善,乖官也不想多說,直接用了最簡單的方式,拉起虎皮做大旗,“學生鄭國蕃,老師是隆慶五年辛未科二甲頭名進士沈榜沈敦虞,因會些扶桑文字,這次是前來幫襯的。”
果然,二甲頭名進士的名頭好使,這位游擊將軍頓時臉色就柔和下來了,甚至,剛毅的臉上還微微笑了笑,“在下鐘離,字無影,添為浙江游擊將軍,職責所在,小相公,請了。”
他沒法不柔和,大明朝文貴武賤,尤其明朝中后期,武將真是狗一般的多,大多是恩蔭,掛著武將的名頭說不準連殺雞的力氣都沒有,任何東西一旦多了,自然就不值錢了。這位雖然是游擊將軍,聽起來,五品,不小了,實際上,碰上六七品的文官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何況這位原本是個橫行一時的江洋大盜,屬于招安武將,底氣不足。他當初在綠林道上混飯找食,一時間不開眼,居然帶人劫道劫到浙江巡撫蔡太頭上去了,不過算他祖上風水好,蔡太看他瞅著就是帶頭大哥的氣勢,賣相是極好的,一張嘴就招安他,這位一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臥槽泥馬,做官啊!莫不是咱祖墳上冒青煙了?
他當即想也不想,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口稱恩公,納頭就拜了三拜,頓時搖身一變,從江洋大盜成了副百戶。到了蔡太手底下,他倒也是勤勉任事,加上他到底是巨盜出身,剿匪之類的直如探囊取物,天底下還有比土匪更加了解土匪的么?何況他手底下十數個都是點子硬的好手,比浙江地面上的衛所兵強了也不知道多少,所謂一群狼帶著羊,羊也變成了狼,有手下幫襯,沒幾年就做了副千戶,掛著浙江游擊將軍的頭銜,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老兄弟們也個個混上一官半職,最差也混個武八品頭銜,倒也算是風光一時無兩。
他混的得意,也學人附庸風雅,還自己取個表字無影,實際上就是當年混綠林的匪號[沒影子],當然,他的表現只是大明朝萬千文武中正常的一個,大明朝崇文抑武最大的怪現象就是[文人好談兵事,談吐中韃虜飛灰飛煙滅。武將附庸風雅,論詩畫名記獨領風搔。]
不過明朝的武將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世職武將,這里頭良莠不齊,有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也有弓馬強悍熟讀兵書的,有祖上的功名,有故舊長輩提攜照顧,譬如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一職的李成梁,值得一提的是,這廝還自己考中過秀才,是文秀才。第二等則是武舉人考上來的,這算是正牌子武將,譬如戚繼光就是武舉人出身,熊廷弼,文鄉試第一,武鄉試,還是第一。像是鐘離這種被招安的,只好算第三等,沒有故舊長輩提攜,沒有同僚幫襯,只能一門心思跟著自己的主子靠軍功往上爬了。
乖官看見這位浙江游擊將軍,底氣也更加足了,你要說乖官心里頭怕不怕,出海和海盜談判,不怕才見鬼了,也只有單赤霞那種在死人堆里頭滾進滾出不知道多少回的,才可能把神經鍛煉的如鋼似鐵眼睛也不眨一下,正常人,即便是衛所軍,也算見過血的,該害怕的時候一樣害怕。
如今看見這位浙江游擊將軍,乖官就覺得,果然和自己猜測的差不多。其實呢!顏老管家昨兒一夜思量,也是想通了,泥馬,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昨兒連夜奔波,到了鎮海衛,就看見了鎮海衛的大船升著半帆,也就是說人家也是海上往來的,心里頭一拎,接著又舒了一口氣,果然,蔡巡撫都準備好了的,怕就等我們顏家開口。
等他見到蔡巡撫身邊得用的武將鐘離,更篤定了,蔡巡撫不可能不管這事兒,畢竟軍械基本都是從沿海幾個衛所流出去的,不過如此一來,卻更憤恨,當官的果然都是吃人不吐骨頭,這蔡巡撫怕是比咱顏家還急呢!船貨可都丟了那么久了,恐怕這位鐘游擊每天都游弋海上罷!可人家就敢穩坐釣魚臺,等著咱顏家上門。
老管家心里頭雖然怨恨,卻也只好放在心里頭,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鐘游擊看見他,一絲兒也不稀奇,吃飯打招呼,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等他回頭到了顏家,聽了何馬象一陣交待,忍不住抱怨小姐,但這時候抱怨是沒用的,二話不說,當即調了兩萬五千兩現銀子,然后一邊發動顏家所有能用的人,往顏家下面家族子弟那邊搜刮現銀,一邊自己親自往鄭家去。
這一天一夜忙得連軸轉,這時候到了目的地,顏老管家心里頭氣一松,到底人年紀大了,終于扛不住,眼前一黑腳下一晃,卻是旁邊何馬象一把抱住他。
“叫家里頭弟子上船罷!”顏管家虛弱地推了何馬象一把,自己站定,何馬象看著老管家,胖乎乎臉上的細瞇眼內飽噙著淚,然后轉身就去吩咐那些顏家家仆子弟。
“小相公,咱們往船上去罷!”鐘離鐘游擊示意乖官,當先往船上去了,后頭顏家子弟卻也整齊,不轟不鬧,紛紛上船。
明人作息時間比較早,畢竟那時候娛樂基本靠手,天一黑,也只好上床玩兒了,若是城里頭,說不準還能叫個記唱個曲什么的,這海船上相比也是沒有的,乖官和大頭上了船,就準備問鐘游擊找船艙睡覺,結果這位鐘游擊哈哈一笑,拍著他肩膀說:“如此良辰美景,小相公,若不嫌棄,咱們哥倆喝一杯,正好船上有南班子,喝酒聽戲,豈不雅乎。”
他學人咬文嚼字,又是一副帶頭大哥的豪爽,不過剛跟鄭國蕃認識,就要請人家喝花酒瓢記,果然是道上大哥風范十足。
乖官就腹誹:泥馬,軍艦上還帶著唱戲的,這戰斗力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了,怪不得幾十年前被倭寇打的狗一樣。
不過如今是在人家的船上,人家的地盤,有些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的,對于交際應酬,他也不是不會,當下就笑著拱手,“正要跟哥哥開口,想不到哥哥居然還是同好……”
這話一說,鐘游擊大喜,這小相公,沒得說,就兩個字,上道。當下就摟著他肩膀,“走走走,到哥哥的主艙去坐,我那兒大,施展得開。”說著,半拽半拖的,就把乖官領到船上后頭樓艚。
這樓艚上下三層,用鐵葉包裹著,如果從外面看去,上面全是風門,那是海上打仗時候炮弩用的,這艘福船甚至從上到下刷著清漆,外觀畫成鯊魚狀。
明朝人對鯊魚并不陌生,譬如一般劍鞘上裹著魚皮,這個所謂魚皮,大多是鯊魚皮,也就是這時候酒樓里頭說書先生講的[鯊皮劍鞘],不過,因為天色黑,乖官看不到,明兒他看到的時候,將會大吃一驚甚至驚掉下巴。
顏老管家對于鐘游擊不搭理自己毫不在意,這個很好理解,一個十來歲的秀才,擺明前途無量,一個垂垂老矣,還是海商家里頭的管家,這個實在沒有可比姓。這就好像水滸里頭的托塔天王晁蓋,玉麒麟盧俊義,名頭聽著響亮,不過土豪罷了,身份都是平民百姓,而黑廝宋江,那是押司老爺,算官身。
鐘游擊把乖官拽到艙內,里頭果然寬敞,地上還鋪著波斯來的地毯,四周胡亂掛著些附庸風雅的字畫,還有幾把朝廷督造的上好的雁翎腰刀。
他高聲讓下頭人好酒好菜端來,又叫唱戲趕緊進來。這所謂南班子,其實就是《金瓶梅》里頭常常提到的南曲班子,發源于南宋,盛行于浙閩沿海,頗有無數人喜歡,這些人喜歡的理由也很簡單,這個是前朝古音,夠雅,至于今人所編的唱曲,那個忒俗。
你看,任何歷史就是當代史,一點兒不假,這和后世都說老歌好聽又有什么區別呢!周董?那個說話大舌頭,不聽,俺們喜歡當年的四大天王。
只是,這南班子雖好,卻有一個是乖官萬萬不能接受的,這時候唱戲的都是男的,后來[相公]一詞專門形容孌童,這些唱戲的要負一半的責任。
乖官正在欣賞鐘游擊從墻上摘下來的雁翎刀,拔刀出鞘,伸指一彈,聲作龍吟,忍不住,就吟了首詩:
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鑼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曰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種,雪中螻蟻豈能逃。
平安帶詔歸來曰,朕與將軍解戰袍。
“好詩。”鐘離在旁邊鼓掌,“小相公當真大才,這詩慷慨豪邁,端的不凡。”
要是不知道這詩,光聽這位鐘游擊說話,無懈可擊,可問題是,這首詩名頭極大,他一說,頓時露出了措大骨象的餡兒。
“這是世宗皇帝所作的詩。”乖官有些哭笑不得,臥槽,你連嘉靖皇帝做的詩都不知道,怎么戴的三塊表,居然還能做到一省的游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