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章四百倍
屠家老太爺坐在上默默地抽著煙,這已經是第五袋煙了,雖說醫書上講煙草能[御霜露風雨之寒,食此能殺疳積,消癥痞],不過《內經》亦把藥分大毒、常毒、小毒、無毒四種,故此俗話說,是藥三分毒,劉氏在旁邊小心翼翼就勸說:“老爺,莫抽了,抽多了亦不好……”
屠冉軒聽得進這位小妾的話,老臉上當即露出笑容,“好,聽微微的話,不抽了。”說著就把煙桿兒遞給了劉微微,劉微微接過煙桿后敲滅里頭的煙灰,又走到后面從伺候在廳角過巷里面的丫鬟手上絞了熱熱的手巾把子,過去替老太爺把臉熱熱地一敷一抹,老太爺頓時便覺得精神一振,當下干咳了一聲,劉氏端過青花瓷的痰盂讓他吐了,又給他擦了嘴,打理了一下胡須,真是服侍得妥妥帖帖,下面不少人看了眼熱,哎呀!真是個,又會伺候人,軒翁真真是好艷福啊!就是一樹梨花壓海棠,虧了這,可惜,可嘆!
這時候外頭跌跌撞撞跑進來屠府的大管事,帽子歪戴在頭上,原本頗有威嚴的臉上也全是慌張,“老太爺,不好了,五老爺……五老爺也被枷在城門口了……”
此言一出,眾嘩,有十數人騰一下站了起來,有些失神之下,更是把手上茶盞都跌碎了。
屠義府可不是什么秀才之流的小蝦米,他乃是進士出身,做過朝廷的鹽運使,成名垂二十載,說江南士林領袖自然不夠格,可卻絕對是士林最頂尖的那一批人物,這等人物都被枷起來了,也就不怪眾嘩了。
“這……這……難道他鄭國舅要造反?”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想來又想去,都沒想出來,那鄭國舅憑什么如此囂張。
這時候有個淡淡的聲音道:“誰說鄭國舅要造反,誰的腦子才壞掉了。”說話的是寧波虞氏的上門女婿,姓駱名子章,表字德寧,此人娶了虞氏當代族長的獨女,二十年苦心經營,硬生生以異姓坐穩了寧波虞氏的族長之位,當然,在虞氏的族譜上頭,他叫虞子章,八家對這位臉上淡淡然似乎無所事事骨子里卻是殺伐決斷的男子都頗為忌憚。
“駱子章,你……”有個胖子跳出來大罵,“你一個接腳夫,卻在冉軒公跟前胡言亂語,真當我八家無人焉?”
駱子章白凈的臉皮上頓時浮起一層艷艷的紅色來,隨即顏色愈深厚,變得紫了一般,兩額青筋突突直跳,極為嚇人。
大明朝的大家望族基本以《朱子家訓》為根本,朱夫子就肯定地給接腳夫下過定義,娶妻而有前夫子,謂接腳夫,這接腳夫那是比贅婿還要低一等的名目,極為難聽,比什么[娘]之類還要侮辱人,而對方罵他,卻也不是沒有理由,此公和虞氏女郎成親七個月誕下一子,便是如今虞氏嫡長子,懷胎十月那是常識,虞氏女郎七月而產子,那就無怪乎別人要罵駱子章接腳夫了。
此公修長白皙的手緊緊一攥,手背上青筋,肉眼可見,想是怒到了極點。
養氣功夫再深,那也是有罩門的,像是駱子章,罩門就是接腳夫三個字,曾經有虞氏下人悄悄談論,無意中落入駱子章耳中,當時不便作,事后那幾個下人卻是連接大禍臨頭,最后死無葬身之地。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口兒,屠家老太爺一聲沉喝,“荒唐,都亂個什么勁。”隨即又大聲呵斥那大管事,說他丟了讀書人的氣度,讓他去祠堂自領十下家法,那大管事也是舉人功名,此刻卻乖乖地被老太爺斥罵,乖乖地去領了家法。
借著斥罵自家大管事把眾人一嚇,屠冉軒這才緩緩看了眾人一眼,然后眼神停留在駱子章身上,頜下胡須輕動,笑著道:“德寧,你是大才,不要跟庸人一般計較……”
這老狐貍安撫了駱子章,卻只字不提要處罰罵人的那位,那位是張氏支脈的堂主,寧波八家從主支分出去的支脈,就稱之為堂,實際上就是一個小族長。
至于庸人二字,一個曾經的朝廷二品大員,提調整個江南軍馬的大人物口中說出來,那又有什么折辱人的,說不準被罵庸人的還要樂滋滋,哎呀!冉軒公說我是庸人,上次說那誰誰是不入流,這么看來,我還是不錯的。
駱子章緩了臉色,起身一揖后又坐下,再不去瞧旁邊那罵人的胖子。
讓眾人安靜下來后,屠冉軒這才緩緩道:“老夫和德寧一個看法。”下面駱子章抿唇不語。
看駱子章沒接口,屠老太爺就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多少年大風大浪過來了,你們都是八家的族長、堂主,這點養氣功夫都沒有么!”
他說了一通話,有些人覺得,軒翁是不是年紀大了?自家兒子都被枷起來了,還穩坐釣魚臺?有些人就覺得,冉軒公果然老成謀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養氣功夫好生了得。
說了一番話,屠老太爺從旁邊小妾劉微微手上接過茶盞潤了潤唇,這才對駱子章道:“德寧,老夫想麻煩你去請那位鄭國舅來敘話,你覺得如何?”
這就服軟了?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對啊!服軟應該是登門才對,去請,人家肯來么?
駱子章不屑地用眼角余光掃了掃眾人,緩緩起身道:“必不負軒翁所托。”說完就大步往外面走去。
看駱子章和老太爺打啞謎一般,眾人竊竊私語,揣摩半天也沒揣摩出滋味來,再瞧瞧冉軒公,閉目養神呢!
眾人看來看去,眼神就掃到方才罵人那胖子身上了,這廝一貫的二皮臉,也不怕被罵,故此就紛紛拿眼神攛掇他:問問老爺子,到底怎么回事。
那胖子是寧波張家的一個堂主,也有舉人功名在身,平日就好呼朋喚友的那么一個人,狗肚子里頭藏不住二兩油,心直口快,親姐姐又是楊家如今的院君,楊、張兩家的權威名聲足夠他揮霍,他也好交朋友,別人即便被他得罪了,諸多考慮之下,也就不便計較,時間一長,就養成了如今這么個二皮臉的脾氣。
被眾人拿眼神這么一攛掇,這張胖子就笑嘻嘻站起來,快步到了屠老太爺跟前,一彎腰把身上錦緞袍子一掀,蹲下去就給屠老太爺捶起腿來,屠冉軒睜眼一看,哭笑不得,果然是這廝。
“你說說,你從小到大,老夫我就從沒瞧見你有個正行,好歹也是舉人,不說研究經義……”屠老太爺一臉恨鐵不成鋼,寧波八家多有聯姻,這張胖子自然算是他的晚輩,訓斥兩句也是正常的。
胖子笑嘻嘻不語,他這個舉人么,水分很大,科舉在古代固然是良法,可多年下來,空子也被人鉆得差不多了,最簡單的空子就是猜題,這個法子,即便是五百年后的高考都是避免不了的,那些高三精英班的老師多有猜題高手,在考試之前自己揣摩,自己做出考卷給學生做,學生做多了,真考試的時候,一瞧,咦歪!跟老師那個考卷相似的地方很多,自然下筆如有神。
所以胖子這舉人也是猜題猜來的功名,你要問他風花雪月,誰家妓院大,誰家堂子相公屁股白,他倒是能頭頭是道,你要問他八股破題,大抵就要糟糕。
瞧他二皮臉模樣蹲著獻小殷勤,屠老太爺哭笑不得,不過也心知肚明他為何如此,當下一伸腿踢了他一腳,“起開。”這才緩緩清了清嗓子,說道:“大家如今心中納悶,也罷!老夫就給你們說說。”
眾人頓時直起腰桿子來,聚精會神看向屠老太爺,屠冉軒這時候就看著跟前的張胖子,問他,“我來問你,今年鹽價幾何?”
張胖子頓時苦了臉,訥訥說不出話來,屠冉軒氣得提起依在旁邊的拐杖,上去就給胖子一拐杖,“秦樓新來的蘇妓小香玉一宿渡夜資,你怕是清楚的很罷!”胖子連滾帶爬,趕緊回到下,自家找了自家椅子坐上去,“老太爺,我這上下不著調的,八家都知道,您就饒了我罷!再說,咱們八家都是吃的灶戶煮出來的鹽,那個我知道,上次征灶戶鹽的時候,我親自去過,今年米貴,一石米換了七石鹽。”
屠老太爺無奈搖頭,這個二皮臉的家伙,要是自己親孫子,早打死了,當下哼了一聲,“算你還知道做事,這次就饒了你。”
《大明食貨志》上說,官府問灶戶,也就是專門生產鹽的人家,問灶戶買鹽,官價是一石米買兩石鹽,當然,官價永遠只是書面上的,實際不可能,加上鹽丁克扣等各種原因,實際上一石米要買到兩石半的鹽甚至更多,后世專門研究私鹽的專家普遍認為私鹽販賣起碼有十幾倍的利潤。
像是今年江南很多地方都旱過,米價大漲,蘇州鬧那么大的風波,張胖子去問灶戶買鹽,只漲了一倍的價格,一石米換了七石鹽,灶戶還要千恩萬謝,為何,市面上米價太高啊!
王陽明的入室弟子大儒王艮,泰州學派開山宗師,就是灶戶出身,他自小貧苦,想不明白為何有人天生貧苦,連飽飯都吃不上,為何有人穿金戴銀騎馬坐轎,故此專心讀書,后來拜在王陽明門下學習心學,終成一代文宗大儒,開宗立派,宣揚[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滿街都是圣人],也就是顏山農所說的是人生而平等。
一石米就換了七石鹽啊!哪怕是正常價格一石米買兩石半的鹽,拿到街面上去賣,那就是二十倍的利,朝廷鹽鐵茶馬的稅收可不是說著玩兒的,故此私鹽屢禁不止。
屠老太爺說到此處,看眾人還有些不明白,當下就說:“老夫也懶得跟你們賣關子,就直接告訴你們罷!咱們大明的鹽,拿到扶桑去賣的話,四百倍利……”
啪啦,啪啦,啪啦……摔碎了一地的茶盞,那二皮臉的張胖子正準備吃茶,也失碎了茶盞,目瞪口呆之下,喃喃道:“四百倍的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