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御使的這道奏折,彈劾的是遼東都指揮使沈永,韃靼襲掠三萬衛,三萬衛千戶裴伊實特穆兒率軍抵擋,奮勇殺敵,身上箭傷數處,力竭退守城池,向遼東都指揮使沈永救援,沈永畏敵怯戰,不敢出兵,任由韃靼劫掠燒賣殺,待韃靼退兵后又想匿而不報。
可沈永在遼東畢竟做不到只手遮天,少御使受沈永威逼利誘,表面答應與其一起瞞下此事,并收受了他的禮物,暗地里卻派了親信把事情經過詳細說明一番,并附上沈望永的禮單,密報京城。
朱棣見到密奏后勃然大怒,遼東的兵馬并不少,他從大寧城把寧王及其麾下八萬精兵帶進關內那是靖難二年的事,此后在遼東、大寧地區皆設置流官,兵馬陸續得到補充,此時已經不比太祖時候為少。以這樣強大的兵力,如果沈永不是畏戰怯敵,哪怕他做做樣子,多少打上一仗,也不會造成那么大的損失。
朱棣對此忍無可忍,可遼東畢竟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而且少御使密奏時,說韃靼已經退兵,誰也不知道眼下又是一副怎樣局面,所以朱棣急于派人去遼東了解情況,并主持大局。
而夏潯此時恰恰正在德州閱兵,他的資歷、本領,在朱棣看來,足以承擔這份重任,而且德州正有精兵十萬,正好可以從中抽調部分精銳隨夏潯一起出關,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到遼東,獎懲將士、安撫軍民、反擊韃靼的入侵,所以立即下了密旨,令人以八百里快遞的速度,送到了夏潯手上。
密旨中授權夏潯可從受閱軍隊中抽調五萬大軍,隨其立即北上,委其遼東總督一職,赴遼東主持大局,至遼東后再變密旨為明旨:
沈永貪生怕死,怯敵畏戰,欺蔽天子,施以軍法,誅殺。特穆爾乃女真族明人,洪武十四年率部族歸順大明,授封百戶,此后屢歷戰事,累功升至千戶,此番奮勇殺敵,力保三萬衛不失,擢升為三萬衛指揮僉事。同時詔諭沿邊衛所,凡有草賊及虜寇聲息,不即以聞者,鎮守官以下,職無大小,罪與永同。
夏潯拈著這份圣旨,陷入沉思之中,看來回家陪伴嬌妻愛女的美夢暫時又要泡湯了,對此,夏潯倒沒有什么怨言。他從一介草民布衣,到如今榮華富貴、權傾朝野,既然享用著這一切,就該為天下、為百姓做點事情,否則何異于一只蠹蟲。
眼下能夠及時趕到遼東收拾殘局的、且以權勢地位有資格去收拾遼東殘局的,在黃河以北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正坐鎮燕京行五軍都督府的丘福,一個就是他。論起對韃靼的了解和戰法,丘福要勝他一籌,不過此去遼東,顯然還有安撫地方的責任,論起政務,他又勝丘福一籌,所以選擇他是最好的結果。
當然,其中也不排除皇帝心中還有別的打算,從此前的種種跡象看來,皇帝對于立儲,顯然是已經有了決定了,如果這時再度重用丘福,難免會給百官一個錯覺:皇帝依然想立皇次子朱高煦,朝中黨爭必然愈發激烈,若是皇帝有這一層考慮,那他更得搶著出關才是。
可是遼東局面如今到底怎樣呢?只是收拾殘局的話,用不著他這個級別的官兒,情形恐怕是不大妙啊。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憑心而論,在軍事上自己就是個半調子,前番剿倭勝利,主要是自己在剿倭策略上有著人所不及的先天優勢,而具體的戰術上又有幾員非常能干的驍將負責。遼東局勢則與沿海剿倭大不相同,面對遼東瞬息萬變的軍事局面,沒有成熟的策略可以直接拿來借鑒,照抄照搬,就成了紙上談兵的趙擴。
遼東的軍民關系、民族關系也必定錯綜復雜,就拿遼東道御使彈劾奏章上所說的事情來說吧,拼命御敵的三萬衛守將是女真族人,負責整個遼東軍事的沈永是漢族人,沈永見死不救,這其中未必全然是貪生怕死,或許有些民族糾紛在內也說不定。
就算以前沒有,他這一次把女真人丟在前方守土衛國出生入死,自己卻穩坐后方見死不救,勢必也要引起一些內部矛盾。兩族雖然都是大明子民,卻是不同的民族,平時處理不好,尚且會有諸多沖突呢,何況眼下這種局面,而這也恰恰是最難處理的事情……夏潯正想著,門口又走進一個侍衛,稟報道:“啟稟國公,貼木兒國使者烏蘭巴曰求見。”
“哦?他來做甚么?”
“他說……有機密要事求見。”
夏潯略一沉吟,收起桌上的密函,吩咐道:“請他進來吧!”
院門口的侍衛對烏蘭巴曰搜查了一番,從烏蘭巴曰懷中摸出一口短刃,烏蘭巴曰抗議道:“在我們的王國,就算面見大汗,身上也可以佩刀,從來沒有解除佩刀的規矩。這口刀是我的隨身短刀,是切肉吃飯用的!”
那侍衛冷冷地道:“規矩?這兒是大明,這就是大明的規矩。等你出來,自會還你,還耽擱你切肉吃飯不成?”
旁邊幾個侍衛都笑起來,烏蘭巴曰氣惱不已,他那口短刀是淬了毒的,見血封喉,那毒在東方并不常見,就算有名醫在左近,也無法對癥下藥,只要讓他劃破夏潯一絲肉皮兒,夏潯就休想活命,只是沒想到夏潯這般惜命,警衛如此森嚴,連他這外國使節都要搜身。
烏蘭巴曰轉念一想:“那楊旭看起來比我單薄的很,驟起發難,徒手我也殺得了他。我烏蘭巴曰可是角抵高手,還對付不了他這個養尊處優的國公爺?”
想到這里,烏蘭巴曰便不再堅持,大步走進院去。
到了夏潯居處的正堂,就見夏潯正站在堂上,門廳左右各站著四名侍衛,一個個雙目精光閃爍,顯然身手不錯。
夏潯見了他,微笑道:“烏蘭巴曰使者,聽說你有機密要事要與我說?”
“是!”
烏蘭巴曰左右掃了一眼,說道:“還請國公摒退左右,此事極為機密,不宜再為他人所知。”
“哦?”
夏潯微微皺了皺眉,有些詫異地看向烏蘭巴曰,烏蘭巴曰壓低聲音道:“我國使者此番東來,本有極大隱情,烏蘭巴曰感于天朝威風,不愿與天朝為敵,是以想棄暗投明。小人接下來所談,乃是極大的機密,還請國公摒退左右。”
夏潯抬手揮了揮,吩咐道:“你們下去!”
八個帶刀侍衛向夏潯齊齊一躬,肅然退了出去。
夏潯道:“好了,烏蘭巴曰使者,你現在可以說了。”
“是,小人這番話說出來,便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今后唯有托庇于大人,大人先應允了,小人才敢說!”
烏蘭巴曰說著,已然拜倒在夏潯面前。
夏潯忙道:“噯,起來說話,若你所言,真有用處,本國公自會給你安排一個前程。”
夏潯說著,便走上前來虛扶一把,說道:“起來起來,起來說話!”
眼見夏潯走得近了,本來跪在地上的烏蘭巴曰突然縱身向前一撲,兩只大手閃電般抄向夏潯的腿彎。
和漢族的武術不同,蒙古族摔跤先學習人體的支撐環節,人的下肢節點在膝彎,中節點在大腿,上節點在肩膀,這些地方都是容易使人失去平衡的地方。人的腿是兩條根,也是最大的一個節點,一旦讓人刨了根,就像樹一樣要倒了。
夏潯實未料到一個貼木兒國跑來告密的使節竟然在他的地盤上貿然對他下手,對這種特別的打法也是頭一回接觸,烏蘭巴曰向前一撲,只是剎那之間,夏潯兩個腿彎便被烏蘭巴曰抄在手中,夏潯反應也算極快,立即蹲身,穩定重心,雙膝向前狠狠撞去。
可是烏蘭巴曰自幼摔跤,抱腿時小心膝撞是每一個摔跤手自小就明白的道理,豈能被他雙膝撞個滿臉開花,雙手一旦抄實,烏蘭巴曰立即借著前沖的余勢,想用轉體動作把夏潯摔倒。
可是夏潯已經蹲下了,重心在下,而烏蘭巴曰正往前撲,這個提縱的動作沒有做出來,轉體的動作幅度也不大,所以兩人擰成了一股麻花,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而且是側摔。
烏蘭巴曰立即用雙腿絞住住夏潯的雙腿,一縱身壓到夏潯身上,胯骨抵住他的小腹,一只手卡住夏潯的腰眼兒,一只手按在他的肩窩處,這兩處要害受制,夏潯整個身子便無法使力掙扎了。
“為什么?”
夏潯一試,身子已被鎖住,便不再反抗,而是直視著烏蘭巴曰,鎮靜地問道。
烏蘭巴曰獰笑道:“你還記得北平燕王府的希曰巴曰?”
“記得!”
烏蘭巴曰雙目泛赤地道:“那是我的親兄弟!”
“原來如此!”
夏潯淡淡一笑,左肩猛地一晃,“咔”地一聲手臂就掉了環兒,這一來整條左臂雖然使不得力了,卻也不致于筋脈要害被制,渾身酥軟無力,夏潯的右手就像蟒蛇一般從受壓的胸腹部探上來,被長期練刀磨礪得滿是老繭的虎口重重卡向烏蘭巴曰的咽喉。
這一卡不是掐住不放,而是重重地一推、一撞,這一下何止百斤之力,脆弱的咽喉如何禁受得起,要不是夏潯有意留力,只這一下,憑他的力量就能把烏蘭巴曰的喉嚨撞碎。
“呃……呃……”
烏蘭巴曰的手腳就像觸了電似的松開了,身子佝僂成一團,拼命地往嗓子里吸氣,夏潯已然站了起來,右手扶住左臂,身子微微一晃,用力向上一推,“嚓”地一聲將手臂接好。
烏蘭巴曰咳得眼淚鼻涕都下來了,那種難受的滋味還是揮之不去,他看見夏潯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又聽見他對幾個剛被喚進來的侍衛吩咐道:“帶下去,這個人所知道的一切,都讓他吐出來,不過,要讓他活著,我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