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縣,石浦古城。
古城沿山而筑,依山臨海,一頭連著漁港、一頭深藏在山間谷地,城墻也隨山勢起伏連綿,老屋梯級而建,街巷拾級而上,當有晨霧的時候,依山建筑若隱若現,仿佛人間仙境。
而這人間仙境,此刻卻已變成了人間地獄。
血水,沿著蜿蜒而上的石階汩汩流下,石徑兩旁的攤位全都被打亂了,地上丟棄著許多東西,一片狼籍,時不時就可見到一具血淋淋的尸體倒臥在地。
一家依著山徑而建的商鋪竹棚已經半塌,斜支在地上的竹桿上似乎掛著個枕頭,可是那仍沿著竹竿淋漓而下的血滴,表明著那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那幼小的嬰兒,被人滅絕人性地穿到了竹竿上,這小小的生命來到世上還沒有幾天,就已度過了的一生。
倚街的一戶人家的窗子開著,窗上趴著一具年輕的女尸,半截身子垂在窗外,凌亂的長發垂在地上,她著身子,死前顯然曾經受到過凌辱,血從她的身下沿著石墻淌下,在墻壁下面積成了一片血洼。
小巷深處,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聲音在焚燒的房屋冒出的濃煙間飄忽不定,摸不準具體的位置,一些僥幸保全了性命的人,依舊躲藏著,探頭探頭,戰戰兢兢,不知道那些兇殘的倭人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象山縣城被倭人攻破了。
丘福制定的是主動出擊、主動打擊的對倭策略,但是他太輕視倭寇的力量了。原本依海設立的各個衛所,能夠輻射到周圍較大的城鎮,在他們的控制范圍之內,倭人不太敢太予深入,不敢攻擊防御比較健全的城阜。被動防御雖然不是好辦法,卻能保護比較大的城池。
象山縣城因為距海港極近,一直是倭寇垂涎三尺的地方。只是象山縣城附近就設有一個千戶所,倭寇一直無機可趁。然而依著丘福主動出擊的計劃,沿海諸衛的兵馬都集中起來了,結果在沿海城阜伏有眼線的倭人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倭寇避實擊虛,引著他們東奔西走,令得諸衛官兵疲于奔命,卻連倭寇主力的影子都找不到。
這一次,明軍又被倭寇成功地引開了,他們只用數百人虛張聲勢,把明軍主力調虎離山,數千倭寇卻突然出現在象山港,直撲內部空虛的象山縣城,燒殺搶掠,近乎屠城。象山縣令戰死,整個縣城在倭寇的淫威之下,化做了人間煉獄……
大戢山,許滸踏上陸地,只覺自己還像站在甲板上似的,有種起伏不定的感覺。
連日的海上奔波,就算是他這樣從小在水上討生活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了。
許滸胡子拉茬,眼窩深陷,一身官服皺皺巴巴的,他疲憊地在巖石上坐下來,問道:“還沒有宇俠的消息么?”
“沒有,小人已經找到二當家了,二當家說……”
說話的,是個絡腮胡子的男人,穿一身百戶的軍服,許滸瞟了他一眼,那人一拍后腦久,哎喲一聲,改口道:“小人已經找到任大人了,任大人說會盡快趕來與都司大人匯合。”
許滸點點頭,嘆口氣道:“叫大家都上島上歇息一下吧。”
“是,大當……,大人,這么打不成啊,咱們從來也沒打過這種窩囊仗啊,倭寇說聚就聚,說散就散,這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上,人家要是不想跟你對陣,你上哪兒逮他去。何況,為了找人,咱們的船都拆散了,找到了以寡敵眾,那能打么?咱們雖然使慣了船,可也不曾這么沒日沒夜,跟只沒頭蒼蠅似的在海上轉悠啊,尤其是冬天,許多兄弟都生病了。”
許滸緩緩地道:“這么打,確實不是個辦法,我已經向上頭提出了意見,但是將令一日不下,咱們就得堅持。”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明天,回雙嶼一趟,補給些食物、飲水,損壞的船只也需要拖回去修理一下。”
那大胡子道:“說起這船,我就生氣。給咱們的戰艦,都是他們水師淘汰下來的,火炮火銃也是,上次火銃炸膛,傷了咱們幾個兄弟,現在都沒人敢用了,奶奶的,大家都是朝廷的人了,憑什么把咱們當后娘養的?”
許滸火了,吼道:“咱們本來就是后娘養的!你哪么多廢話?做事去!”
大胡子哼哼唧唧地走開了,許滸看看正從艦上走下的疲憊不堪的將士,深深地嘆了口氣。
象山縣城被破,百姓死傷逾萬,一個多月的剿倭行動絲毫未見成效,倭寇反而愈剿愈烈的消息快馬馳報到了京城。丘福接到戰報又驚又怒,他深知皇上的脾氣秉性,那是極為好強好勝的一個人,自己原先夸下了海口,結果以堂堂天朝威武之師,圍剿倭寇反被圍剿,損兵折將也就罷了,象山縣城幾乎被屠城,皇上一旦知道……
丘福暗暗心驚,立即拿著這封戰報去見朱高煦。
朱高煦正與駙馬王寧、左都御使陳瑛在書房小廳中談笑。
窗子開著,今天一早下了一場小雪,地上蒙了薄薄的一片白,梅花已經開了,星星點點的梅花綴在棕黑色的樹干上,樹干上側又蒙毛茸茸的一片白,那鮮紅的花瓣簇擁著冰清玉潔的花蕊,在風中輕輕地搖曳。
朱高煦笑道:“小王昨夜讀史,略有心得,遂成感興詩一首,駙馬與陳大人都是飽學之士,還請為評鑒一番。”
陳瑛訝然道:“是殿下的詩作么?殿下之勇武,天下皆聞,至于殿下的翰墨,臣還不曾見識過,今日真是來對了!”
王寧也笑道:“臣倒是知道殿下文武雙全,不過殿下的文墨卻也不曾見過,今日正好欣賞一番。”
這兩個都是文人,被朱高煦倚為智囊,與他們談笑,自然只能論文,朱高煦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書案邊,鋪開一張玉版宣,陳瑛立即挽起袖子為他研起墨來。
朱高煦向他頷首致謝,提筆蘸飽了墨,在那紙上如走龍蛇地書寫起來:“疏泬帶小雪,皎皎當前楹。暗香襲羅幕,詩懷浩然清。呵手寫新句,異彼塵俗情。追詠古帝王,得失相與評。污青究心跡,丹鉛分重輕。知我及罪我,愧彼春秋名。寒月照綺窗,冏冏為我明。整襟重自警,凜冽如懷冰……”
只提筆寫了第一行,王寧已輕輕鼓掌,贊道:“好字!殿下的書法雄偉靈動、豪放大氣,自成一格呀。”
朱高煦嘴角噙著微笑,將這一首詩寫罷,輕輕擱好筆,退開兩步,呵呵輕笑道:“還請駙馬與陳大人評鑒指教!”
“啊!殿下這首詩……”
陳瑛搜腸刮肚,正想著拍馬屁的詞兒,王府管家匆匆走入,在朱高煦耳邊微微低語幾句,朱高煦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從容,對王寧和陳瑛道:“小王有些俗事,離開片刻。”說著隨那管家匆匆走了出去。
“丘公!”
另一處書房,朱高煦沉著臉道:“馬上就到元旦了!大明要改元永樂,這個時候,我們給父皇送上這么一份厚禮?哼,你想,我父皇會不會龍顏大悅啊!”
丘福是個大老粗,只想到以皇帝的脾氣,勢必不能接受朝廷大軍慘敗于小小倭寇之手的恥辱,倒沒想到這一層意義,一聽朱高煦說起,額上便沁出了冷汗。
朱高煦咬著牙根,繼續說道:“大哥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說,他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會不會落井下石,踩我們一腳呢?”
丘福的臉色更難看了。
朱高煦又道:“新年伊始,各國使節都來朝賀,到了金陵一看,天朝上國果然威風,居然被一群倭寇打得落花流水,必然對我大明誠惶誠恐、心悅誠服,到那時候,父皇臉上無比光彩,依著我父皇有功必賞的好脾氣,你說他會怎么做呢?”
丘福擦一把冷汗,道:“殿下,老臣糊涂,倒是沒想到這一層,那……咱們怎么辦?”
朱高煦沉著臉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忽地佇足問道:“這個消息,現在都有誰知道?”
丘福道:“象山縣縣令、縣丞、縣尉全都戰死了,咱們的兵馬趕回去的時候,城中百姓,十存一二,現在由洛宇接管了象山縣,消息是洛宇派了快馬馳報來的,所以……應該還沒傳播開來。”
朱高煦目光一閃,斷然道:“象山縣的地方官都死光了,知府衙門不會那么快知道消息。馬上派人回信,叫洛宇把那兒整個給我控制住了,消息絕對不許傳揚。無論如何,先過了這個年,別給我父皇心里添堵!”
“是是,老臣明白!”
“象山縣歸屬寧波府,本王會派人去寧波府疏通一下,如果寧波知府聽到了消息,叫他拖延一二,暫勿上報。在此期間,你務必給我打個大勝仗回來,最好繳獲一些倭船,活捉一些倭寇!一敗一勝、先敗后勝,兩封奏報一齊呈上,方可化險為夷,息我父皇雷霆之怒!”
“是,老臣知道怎么做了,馬上回去安排!”
丘福沒有這些心眼兒,不過一旦有人給他出了主意,如何運作,他自然是懂得。
“慢著!”
朱高煦抿著薄薄的嘴唇,透著些涼薄的狠意,淡淡地道:“如果……不能將功贖罪,你知道該怎么做吧?”
“殿下是說?”
“找只替死鬼!”
“老臣明白!”
陳瑛和王寧正端詳著那首詩,房門一開,朱高煦臉上掛著和煦的笑意走進來,謙和地道:“呵呵,小王這首拙作,還入得兩位法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