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圖婭是豁阿夫人的侍女,表演完畢就需回到豁阿夫人身旁,當晚不能和圖門寶音皇后在一起太久,所以離開之后,只向圖門寶音匆匆交待了幾句,便回了豁阿夫人那邊,等到次日才又尋個機會來找她。
圖門寶音提著大木桶正在草原上擠馬奶,烏蘭圖婭見其他奴仆都在遠處忙碌著,身邊沒人,便又重拾昨晚的話題,對圖門寶音道:“娘娘,你在這兒處境不好,我也知道。給我些時間,等日子久了,總能叫你比現在好過些,若是求助于人,也沒有求助于明人的道理啊。”
“為什么不可以?”
圖門寶音直起腰來,抓起圍裙擦了擦鬢邊的汗水,向烏蘭圖婭問道:“你告訴我,為什么不可以?”
烏蘭圖婭道:“大汗……雖是死在脫歡手上,可他若非被明廷永樂皇帝窮追不舍,走投無路之下被迫逃入瓦剌境內,最后又怎會……,真要算起來,明廷才是殺死大汗的元兇啊!”
圖門寶音反問道:“那么,明廷的永樂皇帝,又是因為什么對大汗窮追不舍呢?”
“因為……”
烏蘭圖婭吃吃地說不下去了。
圖門寶音沉聲道:“真要追本溯源,這筆爛帳就永遠算不清楚了。其實,不過是兩位首領,為了他的族民和百姓能有更好的生存的地方,為了鞏固、擴大他們的權力而發動的戰爭。這不是個人恩怨,戰場上你死我活的廝殺,再正常不過,要是在這個地方斤斤計較一己私仇,那是愚不可及。
如果我真要恨,我是不是更該恨阿魯臺太師?如果不是他以我的丈夫為傀儡,危急關頭又拋棄了他,我的丈夫未必就死。哈什哈是撒木兒公主的殺父仇人,現在他們還不是共處于一方草原,同飲一河之水,彼此之間相安無事么?”
烏蘭圖婭默然不語,圖門寶音道:“圖婭,你受漢學的影響太深了,居然會拘泥于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這兒是草原,我們是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在漢人看來無法理解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一些事,是我們祖祖輩輩摸索出來的適應草原生活的生存之道!
父親死了,他的兒子要把非其生母的父親的所有妻子都收為自己的妻子,這是野蠻么?這是因為草原上的生活艱苦,我們的祖先在無數年的生存過程中知道,如果不這樣,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們就會失去男人的照料,她們將活活餓死,或者被別人擄為奴隸。
所以,那是家族繼承者的一份責任,他不只要繼續父親的權力和財產,還要負責照料曾經是父親的那些女人。還有搶婚,我們蒙古人統治中原一百多年,現在的搶婚已經成了一個形式,可以前的搶婚是什么樣子,你應該聽說過的。
如果你被人從你的父母身邊搶走,在搶親過程中,甚至動武殺了你的父兄,你也要成為那個人的女人;如果你和你的丈夫非常恩愛,甚至有了孩子,但是有人殺死了他,并且把你擄走,你依舊要成為他的妻子,你可以反抗,可以去死,但是祖先們的經歷告訴我們,你應該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圖門寶音凝視著烏蘭圖婭,說道:“圖婭,你是不是很佩服豁阿夫人?沒錯,他被額勒別克汗搶走以后,用計殺死了忽兀海太尉,替她原來的丈夫報了仇。可是忽兀海只是出主意的那個人,真正的兇手是誰?是額勒別克汗,她真正該殺的是額勒別克汗,但她沒有!
她成了額勒別克汗的枕邊人之后,有的是機會下手害死他,她有沒有這么做?她殺死忽兀海太尉之后,還不是死心踏地的做了額勒別汗的女人?如果不是為了爭權,哈什哈又殺死了額勒別克汗,把她搶到手,她現在連孩子都不知為額勒別克生了多少個!”
圖門寶音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低聲說道:“圖婭!我們是女人,只能像菟絲草一樣,依附于男人而生!在這里,沒人憐憫你是個寡婦。在中原漢人的地方,踢寡婦門、刨絕戶墳,那是受人唾罵的不恥行為,而在這里,強者占有弱者,侵凌弱者、奴役弱者,那是天經地義的,這里是草原,是狼的天下!”
烏蘭圖婭默默地垂下了眼簾,許久,才幽幽地道:“那么,娘娘打算怎么做?”
圖門寶音道:“我的母親病了,長途跋涉而來,她這些日子一直在低燒,部落里的巫醫卻懶得為她用藥,要不是你幫忙弄些藥來,恐怕她現在已經……,即便如此,她依舊在帳蓬里每天趕制衣袍,如果每天做不完應有的數目,就會挨打、挨餓。
圖婭,我想到中原去,得到永樂皇帝的庇護,在那里,我們的際遇不會像在這里一般。昨天,聽到高娃奶奶說起她們當初在中原的經歷,更堅定了我的想法。瓦剌人偷偷立了大汗,這是中原皇帝不能容忍的,我可以告訴明廷使者這個真相,我還可以為他們做人證!
做為交換條件,我想要他們把我和母親接到中原去,我并不需要錦衣玉食,也不需要多少照顧,只要把我母女當成一戶普通的百姓,也好過在這里做奴隸。圖婭,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同明人取得聯系,你知道,我的身份,想要接近他們有多難。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走,也許……你從小就是你所在部落的‘別乞’,長大后又因為與阿魯臺太師的聯姻,受到了更多的尊敬和寵愛,哪怕是逃到瓦剌之后,也得到了豁阿夫人的庇佑,你不曾經歷過那么多的磨難,所以你體會不到……”
圖門寶音悵然望著遠方,黯然道:“你不會想到,失去依附之后,你還剩下什么。你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你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馬群吃著草,散漫地走動著,遮住了四下旁人的目光,圖門寶音忽然向烏蘭圖婭跪了下去,泣聲道:“圖婭,幫我一次,就一次!”
烏蘭圖婭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攙扶,道:“娘娘,你這是做什么?”
圖門寶音不肯起來,她跪在地上,凄然道:“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現在……只是一個可憐無助的女人而已,我沒有別的出路了,圖婭,請你幫幫我!”
烏蘭圖婭心中一酸,連忙道:“娘娘,你快起來,不要這樣,我……答應幫你就是!”
就在這時,遠遠地有人喊:“烏蘭圖婭!烏蘭圖婭!”
圖門寶音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四顧看去,并未發現有人能夠看到這里,片刻之后,呼叫聲更近了,這時她們才在群馬的空隙間看到一個少女騎著匹馬,正在馳騁著大聲呼叫。
這是豁阿夫人身邊的一個侍女,看這樣子,她是在尋找烏蘭圖婭,而不是發現了她們的舉動,兩個人心中大定,烏蘭圖婭扭頭對圖門寶音道:“娘娘,你別急,我會找機會去見見那明廷使者的,你等我!”
說完快步迎向前去,高聲叫道:“娜仁,我在這里,有什么事嗎?”
那個少女看見她,忙一勒馬韁站住了身子,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啊!你在這里呀,快著點兒,哈屯有事情要見你呢!”
烏蘭圖婭心中很是納罕,不明白豁阿哈屯有什么急事要人來找自己,要知道她只是哈屯身邊一個侍女,而平素豁阿哈屯即便外出也不需要那么大的排場,身邊隨便帶兩個人就可以了,并不是一定要由她相陪的。
烏蘭圖婭順手抓過一匹駿馬跳上去,這馬還沒配馬鞍,馬背上光溜溜的,不過以她的騎術自然不用擔心,烏蘭圖婭雙腿一夾,就驅使著那匹駿馬隨在那位叫娜仁的少女后面疾馳而去……
“什么,嫁人?”
烏蘭圖婭沒想到豁阿夫人要見她,竟然是商量她的終身大事,不禁大吃一驚。
豁阿哈屯滿面歡喜地道:“是啊,圖婭,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這終身大事是該考慮考慮了。其實自打你來到我身邊后,不知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喜歡你呢,不過這些人嘛,雖然家世都還不錯,我覺得卻未必就能配得上我的圖婭,所以都幫你推掉了,可這一次卻不同啊……”
豁阿哈屯一揮手,摒退了帳中侍候的幾個侍婢,她把烏蘭圖婭拉到身邊,神秘地道:“圖婭,你知道是誰看上你了嗎?”
烏蘭圖婭訥訥地道:“是誰?”
豁阿哈屯歡喜地道:“你絕對想不到的,圖婭,是我們的汗,是脫脫不花大汗看中了你!”
“嘎?脫……脫脫不花……大汗?”
烏蘭圖婭大汗,她的樣子很受沖擊,眼神兒有點懵,想了好半天,才在腦子里想起了那個在“八白帳”里的見過的脫脫不花,頭發花白、滿面滄桑,看起來足有五十歲上下的大叔……
豁阿哈屯歡喜地道:“是啊,大汗遺留在中原的妻子已經不可能再接出來了,大汗現在孤身一人。那天咱們去見大汗時,大汗一眼就相中了你,今早特意讓由阿噶多爾濟臺吉來,替大汗向我轉達了他對你的愛慕之意,我當然一口答應啦!”
豁阿哈屯雙掌一拍,歡喜不盡地道:“我的小圖婭該配一位大英雄的!恭喜你,圖婭,你要成為我們蒙古人的哈敦(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