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詢問侯之軒這是否真實,謊言如果能編造到如此地步,那就駭人聽聞了。而事實上石磊之所以堅持讓侯之軒再說一遍給任平聽,其實也算是留了個心眼兒。倒不是怕老人說謊,而是擔心其受到人類本能的影響。在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尤其是有爭議的事情的時候,人類總是會傾向于朝著自己更有利的方向上去敘述。石磊擔心的就是這一點,這屬于無心的謊言,敘述者自己在敘述的時候都未必能夠感覺得到這一點。不過這和普通的謊言一樣,禁不起推敲,架不住重復。
而侯之軒的敘述很平穩,跟石磊之前所聽到的基本沒什么出入,這說明侯之軒的話可信度相當高。
任平聽完老人的敘述之后,看了看石磊,石磊沖他微微一點頭,任平明白,這是石磊在告訴他,之前的版本和這個一致。
“老人家,您所說的這些,有證據么?”任平這也算是職業習慣了,張口就是證據,尤其是在面臨著這個老人控訴的對象是省公安廳的副廳長的局面之下。
侯之軒嘆了一口氣,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這種年代久遠的事情,又哪里來的什么證據。謝謝你們,至少你們沒有覺得老頭子我是在誹謗……”
看到侯之軒似乎有走的意思,石磊趕忙說道:“老人家,我們并不是不信任您,而是這種事情必須要有一定的證據。任局長也只是出于職業習慣的詢問一下而已。您不用擔心,這件事其實已經有了突破口,周江已經招供是洪萍萍指使他開車撞您,而且根據他的口供,洪萍萍的確就是示意他們,您手里有一件東西她很想得到,并沒有讓他們把您撞死,目的只是想要給您一個警告。從這方面我們已經可以入手了,而從洪萍萍身上足夠把洪強和洪年堯牽涉進來,我相信最終證明洪年堯的確是在針對您想要強取豪奪您的元青花瓷罐是沒問題的。即便不能證實您與他之前從前的恩怨,其實也還是可以定他的罪的。這樣吧,我先安排人送您回家,您盡管放心,再不會有人sāo擾您。您兒子有了我的電話,等他回來之后讓他跟我聯系吧,好么?”
侯之軒點了點頭,任平安排了兩名民警,把侯之軒送回了家。
“石少,這件事很難辦,如果說只是要讓洪萍萍和洪強得到一些懲罰,相信不會有太大的難度,甚至把市局的熊副局長牽扯進來也不困難,這一個案子足可以串出一大堆他們以權謀私的案子來。但是只要洪年堯不倒,憑他在省里的影響力,這件事最終只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石磊點了點頭,他何嘗不明白任平所說的這些,但是他很快還是堅定的說:“有困難也要辦,現在就看你愿不愿意跟我……哦,不,應該是跟我父親站在同一陣線上了。昨晚我和我父親通過電話,把這件事大概的跟他說過了,當然不包括侯之軒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我父親是表了態的,洪萍萍這個唆使他人蓄意傷人的主犯一定要拿下,而熊成弼這個以權謀私的官員,也是一定要嚴懲的。回頭我會跟我父親商量一下看看洪年堯這方面怎么動手,不過,如果任局愿意跟我父親一起追查到底的話,我希望你可以立刻行動起來。”
任平思索了很久,到了這個時候,他似乎可選擇的余地不大。如果不把熊成弼弄下臺,今后他的小鞋將會成為每周一歌那樣的情形,大概從此就會成為小鞋批發商了。而以目前的證據,想讓洪萍萍伏法并不難,甚至讓洪強伏法也不難,至于熊成弼,只要上頭真的決心動他,任何時候都能找出一大堆關于熊成弼劣跡斑斑的往事。關鍵其實就在于洪年堯身上。在洪萍萍的眼里,甚至于熊成弼的眼中,任平恐怕已經是站隊在石為先這邊了。
賭一把,石為先勝出,那么任平不但沒事而且迎接他的一定是加官進爵。而石為先要是輸了,任平大概也就是多穿幾雙小鞋而已,似乎差別不大。
“好,我會一查到底。可是,洪年堯那方面,我們該如何入手呢?”任平也真是心里矛盾的有些糊涂了,怎么辦案,他這個老刑偵居然要請教起石磊來了。
石磊感覺得到現在任平心里的掙扎,笑了笑道:“任局怎么想起來問我,刑偵您才是專家。不過我可以提供一個思路給任局,既然那個元青花曾經落在洪年堯的手里,他是在77年的時候,侯之軒被平反才還給他的。那么,想必在一些舊案卷上,會有這方面的記錄。如果能夠找到這個記錄,至少我們手里就有了一份間接的證據。”
任平也笑了,的確,他真是糊涂了,怎么可能跑來請教石磊如何進行偵破工作呢?
“是我糊涂了,抱歉,石少,我只是有些恍惚,你應該能體諒。我會立刻召集一些絕對信得過的干警,對此進行一些偵破工作,無論如何,我會竭盡所能。”
石磊點點頭,站起身來:“那我就不多耽誤任局了,洪萍萍那邊就暫時先不去動她吧,等侯恒志回來,把洪強和他之間談判的那些資料證據拿到手再說。至少這樣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嶺東把洪強抓捕回來了。現在是不動則已,一動就要全動。當然,最好是在動手之前,還能掌握一部分關于洪年堯的證據。我父親大概今天可以回來了,如果回來的早,我會跟任局聯系。”
任平也站起身來,跟石磊握了握手,苦笑著說:“石少,你這次可是生把我綁上了你這條船啊。”
石磊搖搖頭:“是我父親那條船。”這句話,暗示的效果就很足了,任平自然聽得明白。
離開分局之后,石磊立刻給石為先撥去電話,石為先這會兒正在省委組織部辦理一些手續,倒是沒什么不方便的。于是石磊在電話里把侯之軒的故事,又大致跟石為先講了一遍,聽得石為先大為震驚。
“石石,昨晚我和明祥書記見了面,我把這個案子跟他說過了,明祥書記很支持我一查到底。可是這件事現在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我不清楚明祥書記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意思。這件事,我了解的不夠多,我看,你最好趕來省城,我這就給明祥書記打電話,問問他看能不能安排一下跟你見個面,你自己把這個案子的新情況跟明祥書記匯報一下。”
石磊二話沒說:“那行,我這就打車過去,不過我今晚一定要趕回來,約了侯恒志見面呢。”
“這個可以再商量,侯恒志始終是要在省城下飛機的,到時候或許可以直接讓他跟你在省城見面。”
“也好,那我馬上就出發。”
掛上電話,石磊攔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商量了一下,司機答應跑一趟省城。
省城距離廬陵只有一百二十公里的路,走高速上撒開歡也就是一個小時的路程,加上頭尾,不到一個半小時。路上石磊就接到石為先的電話,說是黃明祥對這件事非常的重視,得知石磊正在趕往省城的路上之后,答應空出時間,見一見石磊,了解一下這件事。
到了省城,石磊直撲省委大院,黃明祥的秘書親自出來迎接石磊。黃明祥知道石磊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廳級干部的子女,而是一個身家數億的小富豪,態度上自然不會像是對待普通晚輩那樣,而是給予了石磊更多的平等待遇。倒是讓門衛很吃了一驚,能讓黃明祥的秘書親自出來接的人,尤其是一個如此年輕的公子哥兒,這不得不讓門衛吃驚非常。
黃明祥年近六十,鬢角有些斑白,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卻并沒有太多的儒雅氣息。身材高大,口音帶有極重的辛貢地方音,看得出來,是一個性格比較爽快的人。不過,能坐在省委書記寶座上的人,再爽快也有限度,更多的也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比較爽快而已。
石磊很恭敬的沖著黃明祥微微彎腰:“黃伯伯好。”
黃明祥笑道:“呵呵,英雄出少年啊,為先你有個好兒子啊。”
石為先趕忙說道:“明祥書記謬贊了。”
“呵呵,坐,坐,趕過來很辛苦吧,來,先喝口水。”黃明祥和藹的招呼著石磊,然后各自坐下。
石磊等到黃明祥的秘書給他倒了杯茶,沖著他點點頭表示了謝意之后,喝了一口,放下就立刻進入正題:“黃伯伯,昨天我也不知道這么多的情況,今早遇到那位老人,才知道這里頭居然牽涉了數十年的兩家人的恩怨。情況是這樣的……”石磊盡可能不帶任何情緒的把侯之軒的話原原本本的跟黃明祥敘述了一遍,他發現,黃明祥并沒有表現出意料之中的震驚,反倒是多了一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個事情的發展,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沒想到還有政法委洪副書記的參與,而且還有陳年舊案。為先,你談談你的看法……”黃明祥沒有表態,能坐在這個位置上,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姿態,不可能因為任何事情而匆忙表態。
石為先略事沉吟,舉目看著黃明祥:“明祥書記,如果要我談看法,那就是一查到底。先從撞人案查起,把洪萍萍拘留起來,從她身上尋找突破口。同時等侯恒志把他跟洪強之間聯系、談判的那些證據出事之后,可以讓廬陵市公安局對此立案,到嶺東把洪強提回來,跟洪萍萍一起,雙管齊下,爭取從他們身上突破,最好是直接就能把政法委的洪副書記牽扯進來,然后紀委展開全面調查。”
黃明祥聽到石為先如此簡明扼要的回答,反倒是愣了一愣,他大概也沒想到,石為先會如此不顧方式方法,竟然從一開始就要下重手。
“唔……”黃明祥點了點頭,又問石磊,“小石,你有什么看法?這件事是你鼓搗出來的,你給點兒意見。”
石磊心里暗罵了一聲,老狐貍,你明明就是覺得我老爸太輕率了,沒考慮到政治斗爭的殘酷,卻想借著我的口來挑明。哼!我偏不讓你如愿!非讓你直接表態不可!
打定主意,石磊緩緩開口:“既然黃伯伯讓我說,我就說說。我覺得想從洪萍萍和洪強身上找到突破口并不容易,可能性極低,他們很清楚,只要洪年堯一天沒有被牽扯進來,他們就不會出什么大事,凡事都有洪年堯幫他們操作解決。所以想讓他們供出洪年堯,太難!我倒是覺得可以從熊成弼入手,當然,洪萍萍和洪強要控制起來,但是沒必要跟他們正面突破,反正手頭的證據足夠串起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起訴他們二人是足夠了。而熊成弼是他們的第一層保護傘,至少是洪萍萍的第一層保護傘。我打聽過,洪萍萍在廬陵驕橫跋扈,昨天甚至威脅我讓我小心,還叫囂說在廬陵的地面上,她家才是無冕之王。這少了熊成弼的包庇和以權謀私顯然是不可能的。熊成弼畢竟不是洪家人,他會有多方面的顧忌,以公安人員的本事,相信有很多辦法能夠讓熊成弼松口,而只要他松口,省紀委的介入也就順理成章了。”
前半段,黃明祥還在微微點頭,心道石磊這個當兒子的倒是比他老子要有城府的多,但是聽到后半段,黃明祥才知道,原來石磊和石為先的想法是一樣的,不計后果的直接動洪年堯。
昨天見過石為先之后,對石為先印象極好的黃明祥,此刻又不由得產生了些許的懷疑,秦建業和邊捍衛、楊明對于石為先以及石磊如此器重,是不是失誤了?
“黃伯伯是覺得我和我父親都太急進了吧?”石磊見黃明祥在沉吟,陡然發問。
黃明祥一愣,抬起頭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磊一眼:“這話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