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了來路一眼,琉璃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盡管對西市的繁華早有耳聞,但剛才那一刻,當她真正走入這大唐頭號CBD地區,還是眼暈得不行:大路兩側一家挨一家全是各色商鋪,香料、珠寶、皮毛、綢緞,應有盡有,還都是敞開式售賣,前一刻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下一秒就換成了濃得嗆人的香味,再走兩步,有金發碧眼的女子倚著粉墻向人招手,“新到的葡萄美酒、三勒美漿……”
至于眼前的那家“如意夾纈”,縱然在這般的鬧市之中也頗為顯眼:三丈寬的店面足足是一般店鋪的兩倍,檐下雖然也只是筑了一道兩尺高的粉墻將店面與道路隔開,但粉墻上卻雕了極為雅致的蓮花圖案。店內的三面墻上都掛著或絢麗或雅致的各色夾纈,看去恍若平鋪著一條五彩的河流,設著的兩張高足大木案上面也放著一匹匹布料,有兩位帶著婢女的華服女子正在仔細挑選。
琉璃用懷里拿出一條干凈手帕,仔細抹凈了臉上的灰塵,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門口的伙計正滿面笑容的送走一位客人,看見琉璃的臉,呆了一下,隨口道,“小娘子,可要看看本店新出的花樣?”隨即目光便落在她的寒襖上,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聲道:“借問一聲,貴莊東家可是安四郎?”
伙計愣了愣,還是答道,“自然是,這西市只此一家夾纈鋪子,不知小娘子……”
琉璃展眉一笑,“這便是了!奴姓庫狄,是安家嫡親的外甥女,卻要麻煩貴莊找人去知會舅父一聲,就說外甥女庫狄大娘有急事請舅父拿個主意。”
伙計越發怔住了,上下看了琉璃幾眼,神色好不猶豫,又回頭看了看正邁步走過來的掌柜,想了想低聲道,“小娘子且等等。”轉身到掌柜身邊悄悄說了幾句。
那掌柜約有四五十歲,張著一張和氣的面孔,目光卻頗有幾分銳利,從頭到腳看了琉璃幾眼,眉頭皺了起來。
琉璃心里多少有幾分緊張,克制著走上前去解釋的欲望,盡量從容的向掌柜頜首一笑。掌柜略一沉吟,招手叫來一個小伙計,吩咐了兩句,那小伙計便飛也似的去了。他這才臉上帶了笑,走過來拱了拱手:“這位小娘子,某已讓人去請阿郎,小娘子不如進來等上一等?”
琉璃微笑著道了聲謝,跟著走進了店面。掌柜還要請她到后面喝茶,琉璃便笑道,“不勞煩丈人了,在這里看看就好。”說著抬頭看向墻上掛的夾纈布料。
她本是美院染織系的學生,三年前寫的畢業論文就是論唐代染織圖案與西域風尚,自然知道所謂夾纈是用兩塊雕花木板夾著布帛入染的技術,起于北魏,而流行于盛唐,因工藝費錢費力,此時還是高門富家的專屬。只見這三面墻上掛著的夾纈,質地為絹、帛為主,顏色一般是雙色,也有三色、四色的,圖案則多是聯珠、團花、散花和少量人物,盛唐時的山水、花鳥、狩獵等媲美畫作的精美夾纈似乎還沒有出現……
琉璃暗暗的松了口氣。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有意無意的打聽著幾個舅舅的生意,知道大舅安二郎做香料與珠寶生意,最為富貴,小舅舅七郎做了行商,常年來往在西州與長安之間,也做著女奴的買賣,而二舅安四郎專營布匹,以西市上獨一份的如意夾纈聞名,還有一家極大的招財絞纈以及一家明心繡坊。當時她心里就是一動,慢慢的有了計劃。
琉璃正琢磨著待會兒如何跟這位二舅開口,卻聽背后一位婦人嘆了口氣,“近來就這些花樣了么?”隨即便是掌柜含笑的聲音,“娘子是老主顧了,想來也知道,要論花樣,這長安城里除了織染署,只怕再沒有比本行花樣更多更新的地方。”
那貴婦人道:“東市的風華夾纈也是好的,可惜皆無想要的花色。”掌柜笑道,“這也不難,娘子可以說出樣子,先讓畫師斟酌著畫將出來,只是要多等一個月。”
貴婦人忙問,“價錢幾何?”掌柜道,“自然明碼標價,若是以上等生絹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價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墻上掛的樣品,只見果然都標著等級和價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并無上品,想來所謂上品是屬于定制,需要重新繪圖、制版,自然要貴很多。
琉璃并不回頭,腳下卻往那邊移了幾步,只聽貴婦人道,“我家阿母最愛牡丹,貴行雖有一兩樣,卻富貴不足,我思量著要做一塊三色牡丹的夾纈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畫出樣子來?”
掌柜的聲音帶上了些為難,“牡丹卻是花鳥中最難畫的。某也需與畫師商量,娘子若誠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時再過來。”貴婦人不由遲疑起來,“明日么……”
琉璃再不猶豫,轉身微笑道,“小女子也最愛牡丹,平日無事時倒是畫過一些花樣,丈人若信得,我愿畫個樣子讓夫人過目。”
掌柜和那個貴婦人都吃了一驚,貴婦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又疑惑的看了看掌柜。琉璃笑著微微屈膝,“我是此店東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學過繪制花樣,今日還是頭次來舅父的店里,相逢便是緣,且畫個簡單的樣子,夫人不喜也無礙。”又向掌柜笑道,“可否借紙筆一用?筆要狼毫小筆,紙么,以熟麻紙最佳。”
貴婦人臉上露出幾分好奇,歪頭想了想笑道,“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琉璃早已看清,這婦人大約三十出頭,豐肌如雪,秀眉細目,額頭貼著梅花翠鈿,身上系著六幅石榴長裙,挽著五暈銀泥的披帛,當真就像畫上走下來的唐代美人,難得的是眼神竟還有幾分天真,更兼笑容明媚,讓人看著只覺得心里發軟。
掌柜原是有些遲疑,聽到琉璃要了這兩樣東西,想了想還是轉頭吩咐伙計拿出筆墨紙硯等物,又空出半張案幾,研好了墨。
琉璃提筆淺蘸毫尖,深深吸了口氣,起筆在紙上勾勒起了纏枝牡丹圖:以一朵復瓣牡丹和一朵單瓣牡丹的大花為主,背后是石竹和茶花。
她久未動筆,自然有些生疏,好在近來私下里也常常用木炭、樹枝練手,畫的又是她前世最熟悉的臨摹圖案,到后來便越畫越順。收筆之時,自己端詳著也覺得有六七分滿意,剛想說兩句,卻聽身邊一片彩聲。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不知何時店里的人都圍了過來,還有幾個似乎是剛從外面進來的路人。
貴婦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學淵源,這樣隨手畫來就如此好看,勾上顏色自然更是華美,我就要這個花樣了!”
另外一個貴婦人也道,“我想要一幅喜鵲登枝的新花樣,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畫上一個?”
琉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還未接話,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鑼聲,看熱鬧的眾人頓時一轟而散。她不由唬了一跳,就聽掌柜嘆道,“今日不巧,怎么就到閉坊的時分了!”
那要牡丹花的貴婦忙忙的讓婢女向掌柜付了定金,只道是賀蘭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鵲登枝圖的貴婦人卻嘆了口氣,“我過兩日再來,只望還能見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行了一禮,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卻聽身邊有人沉聲道,“四娘教過你畫花樣子?”
琉璃微微一驚,回頭看見一個卷發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后,目光復雜的看著自己。她瞇了瞇眼睛,頓時想起,這名男子她剛來長安時就曾見過,當時他還支開別人跟自己低聲哇啦哇啦的說了一通,但那時她什么都聽不懂,只能裝傻充愣的哭著不開口,這名男子似乎頗有些失望惱怒,此后再未見過——難道這就是自己的二舅安四郎?果然聽得掌柜叫道,“阿郎來了?”
琉璃忙行禮:“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時,曾教過女兒一些,兒也甚是喜歡,只是三年沒摸過筆,今日讓舅父見笑了。”——這話也不是撒謊,她曾在自己的房間里見到過好幾支用得半禿的筆和舊顏料盤,也見過一兩張畫風精細的散花圖案和幾張抄寫女誡的字紙,寫滿了齊整的小字。想來安氏曾教過女兒畫畫,說不定庫狄延忠還親手教過她寫字,可惜自打她占據了這具身體,卻再沒機會去碰那筆墨紙硯了。
安二舅挑了挑眉毛,神色愈發深沉,咳了一聲低聲問道:“你找舅父所為何事?”
琉璃輕聲道,“明日阿爺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選,兒實不愿為教坊女樂,只請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后選拔之時過了,兒就回去。”
安二舅頓時大怒:“胡鬧!你那阿爺是油脂蒙了心么,那種地方也是好人家的小娘子們能去的?你這孩子也是,阿舅當日便讓你回安家過活,若不是你哭著死活不應,又何至于吃這樣的苦頭!”
原來如此,語言不通果然害死人!琉璃心里一陣悵然,一陣暗喜,忍不住低聲嘆了口氣。
安二舅看了看她,眼光又在琉璃剛剛畫好的圖樣上面微微一掃,顯然已下了決心,沉聲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幾日便住幾日!”
琉璃低聲應了,跟在安二舅身后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鑼聲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響,路邊的店鋪大半已經上了門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行人,仿佛是魔法時刻已經結束,這片一刻鐘前還繁華無比的土地迅速的變得荒涼起來。琉璃從袖子里摸出自己先前用細木炭在兩張紙簽背面勾勒的狩獵團花和穿花蝴蝶圖樣,悄悄揉成一團,丟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