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時節,隨著杏花與牡丹的次第盛開,長安城的男女老少無論信佛與否,但凡走得動道的,總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轉上一圈——這里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連忘返,而更可貴者,卻是那移栽了無數品種的牡丹園。
此時牡丹名品難得,富貴人家通常也不過種上幾株用以斗花炫色,數百株牡丹齊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兩三年前開始,大慈恩寺里自建寺起便用心經營的牡丹園,也迎來了一片姹紫嫣紅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長安人趨之若鶩。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員休沐之日,午時剛到,賞花的游人未走,觀戲的看客又來。在越發稠密起來的人流中,穿著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護著母親和妻子從正殿出來,顯然是剛剛燒過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與進門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見到了一處高閣,三人便離開人流向西邊走去,轉過高閣,沿著一條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邊出現了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后看了幾眼,估量著應該不會錯,這才上前敲響了門環。
院門應聲開了一半,露出一個小沙彌的光頭,“請問可是安檀越?”見安三郎應了,便雙手合十笑道,“里面請。”
只見木門內是一處極幽靜的院落,上房是三間粉壁黑瓦、朱色雕欄的精舍,一泓清水繞舍而過,水面上有新生的荷葉亭亭。小沙彌引著安三郎幾個人走向東邊的屋子,輕輕敲了兩聲,一個婢女打扮的人立時開了門,隨即門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對石氏行了一個福禮,“舅母……”又對安三郎夫婦笑道,“阿兄,阿嫂,快進來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幾眼,只見琉璃穿著最簡單的淡青色窄袖紗衫,白綾裙,雙髻上只插了一根銀簪,卻顯得神清氣爽,容色鮮妍,忍不住拉著她笑道,“你竟越來越出落了,好似還長高了些!”眼圈卻是有點發紅了。琉璃輕輕反握住石氏的手,將他們請到屋里坐下。阿霓便靜靜的退了出去,從外面合上了門扉。
安三郎注意到這屋里一塵不染,陳設都是簡單到了極處,坐席上更是茵褥都無,忍不住問,“大娘,這是何處?”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師的禪房。”
石氏與康氏相視一眼,都有些駭然,大慈恩寺的法師們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會把禪房借給大娘來待客?不過想到她下個月就會嫁給那位出身名門的長安令,又覺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這個表妹當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約在酒肆見面就有些新奇,這次居然直接約到了寺廟,下次見面不知道還會是在哪種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釋,她一直惦記著去年已經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儉約好了今日來這大慈恩寺,沒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儉便說不如兩事并一事,讓她盡管用著禪房就是。
看見石氏大約是走得累了,額頭依然見汗,琉璃忙對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門拜見舅母,只是兒這邊情形有些難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卻怕是會牽連到舅父,因此雖然要煩擾舅父和阿兄幫忙,卻只能將阿兄約到外面見,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見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來燒香的,聽說你也在,才逼著三郎帶我過來,哪里有什么辛苦?我等都知曉你是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萬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說到此處,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聽那史掌柜說,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性子也和氣,和大娘又是早有緣分,可惜卻是那種命數,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觀色,見母親有些傷感,忙岔開了話,對琉璃道,“你上月讓我打聽的那些店鋪莊園,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陽那邊就有兩家香料鋪子,是經營了十幾年的,人脈自然比咱家深廣,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邊,說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讓他家七郎帶了人親自去了洛陽一趟,在那邊住了半個多月,才把情況打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說過,要以不驚動人最為要緊,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個大概,如今都記在這里,你回去看看就知。”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紙卷,五六尺長的紙上都記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雙手接了過來,長跪著謝了一禮,“多謝阿兄,回去也請阿兄代琉璃謝過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算什么。”這種替人打聽跑腿的事情本來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樣的寒門孤女,自家當然也會幫忙,只是伯父那邊卻未必會如此賣力,可如今她卻就要嫁給現任的長安令,正在西市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說是自家親戚,便是素不相識的官家夫人,若是開口請他們幫這個忙,誰不會搶著去做?
康氏一直并未開口,此刻也笑道,“大娘還是這般客氣,有什么值得謝來謝去的?若是別的地方我們能幫上忙,你也莫見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說起來還真有一事,不過卻是要麻煩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邊的人口買賣,自然跟西市賤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這邊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牽線,找一個辦事牢靠的掌柜,按這上面的要求多準備些合適的奴仆,二十五日午后申正,帶到長興坊蘇府上讓我們挑選一遍,別的不論,來歷可靠最是要緊。”
說著也拿了卷紙出來,上面列了三十多個所需奴仆的性別年紀要求,卻是她和于夫人斟酌過好幾遍的。按裴行儉如今的級別,朝廷會配給他二十四名閣防,加上這三十多名奴仆和裴家舊仆,那個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滿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此事好說。”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項,心里倒是一動。
石氏卻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親么?怎么這么早就買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卻也不算早了。”
石氏點頭不語,忍不住又問了一番琉璃這兩年來的經歷、日后的打算,琉璃揀著能說的說了一番。安三郎見琉璃并無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聽說今日這寺里有參軍戲可看,只怕就快開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過神來,忙點頭稱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將他們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開三郎給她的那卷紙,細細的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嘆息了一聲:那九處莊田契約上只是標注著四面起始的地標,原來都是擁有從六十多頃到兩百余頃良田的大莊田;十幾家鋪子則大多位于洛陽最繁華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寶等生意。這樣一筆產業,估價幾十萬貫也不為過——這還是已經被河東公府侵吞過之后剩下的!這樣一筆巨額財富,落在一對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身上,難怪……這筆賬,還是要慢慢算個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計議略定,卻見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邊,轉頭微笑著吩咐道,“這東西你幫我收好了,莫教別人看見。”
阿霓一怔,忙接過來,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臉色悄然舒展了幾分,正想說點什么,西邊那間屋子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儉推門走了出來,看見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門口,微微一怔,“舅母他們可是已經走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沒有聽到?”隨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過于專注了,笑著問,“你和法師誰贏了?”
西邊的屋里立時傳出來一個頗為粗豪的聲音,“手談本是雅事,執泥于輸贏卻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我知道是誰輸了!”
裴行儉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未落,一個身量極為高大的僧人從西屋里一步跨了出來,“不過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來一局如何?”
只見這位僧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相貌魁偉,國字臉上一對斜飛的濃眉英氣畢露,配著光頭造型,就如傳說中的護法羅漢一般。不過該羅漢此刻臉上滿是懊惱,幾乎就要動手去拽裴行儉。
裴行儉擺手笑道,“下次再說,今日時辰不早,窺基,如今你須得言而有信了,還是帶我們去佛塔一觀才是。”
窺基看了琉璃一眼,皺起了眉頭,“你們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誹,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師親自出馬忽悠來的高足,是威震長安的三車法師,風流遠超唐寅,狂放壓倒濟公,也不至于比大雁塔里的那么多絕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總要看過才知道。”
窺基搖了搖頭,“也罷,你們隨我來。”轉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從一個側門進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層磚塔頓時出現在幾人眼前。琉璃不由頗感意外:這塔高約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邊大約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來形容,和后世的峻拔模樣似乎相去甚遠。
窺基向佛塔行禮之后,便肅然立在塔邊,裴行儉卻走到了塔下的兩塊石碑邊上負手細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對窺基道,“法師為何不帶我們上去?”
窺基眼睛睜得溜圓,“這塔只是用來供奉經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難道能登高望遠的那個大雁塔,并不是眼前這個版本的?裴行儉走過來笑道,“這塔原是玄奘法師按西域制度修建的,并非我們中土式樣,里面不設樓梯,上不得人。”
琉璃頓時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線刻佛像和刺繡佛像,這么傻乎乎的一個塔果然就如窺基所說,“有什么可看的”!她正有些沮喪,眼睛一掃卻突然看到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經變圖,忙拔腿就走了過去。只見這壁畫的內容正是此時流行的報恩經變中《孝養品》的故事,畫上的年輕太子正舉刀割肉,好奉給父母。太子衣角的線條勁朗流利,臉上的表情生動傳神,在大慈恩寺里她所見過的壁畫中,決計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聽身后傳來一個柔和之極的聲音:“這位女檀越有禮了。”那聲音不大,卻如有魔力一般將她立時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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