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三十米高的懸崖上,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見幾角飛檐,再近一些,才能發現這片高崖的東面分明有一道大門,相對而立的高大雙闕中,一條長長的臺階直通崖底的河谷。而河谷中的一頂華蓋,數十道人影,已列出夾道相迎的陣勢,讓人不得不相信,大唐西域最繁華的西州城,就在這片四面絕壁的土臺之上。
仿佛嗅到了家園的氣息,幾十匹駿馬都撒歡般的一口氣沖下了河谷。西州隨從中已經有人用胡語開著粗俗的玩笑,又有侍女笑罵了回去。
雖然已是十一月中旬,沿路的天寒地凍在這片土地上卻化作了略帶燥熱的炎風。河谷之中,河水依舊清澈見底,草木猶有茵茵綠意。馬隊在一道石橋上呼嘯而過,下橋沒幾步,馬蹄踏處已變成了綠草如織的平坦河岸。琉璃抬頭張望了幾眼,近在眼前的狹長土崖看起來就如一條停泊在河谷中的巨輪——不知那甲板上又是何等風情。
離迎接的人群還有幾十步,眾人一齊勒韁下馬。麴崇裕引著裴行儉快步走了過去,而在那頂紫色華蓋下,一位須發半白的男子也在眾人擁簇下緩步走了上來。
琉璃落后了十幾步,看著前面那群男人互相行禮客套,滔滔不絕的說著世上最必不可少卻又最沒營養的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在那位西州之主麴智湛身上打了好幾轉,他長著一張讓人難以記住的圓臉,一叢胡須倒是半白半黑,給這張臉平添了幾分喜感,身子明顯有些發福,行動間也帶著一股顫巍巍的慢條斯理勁兒。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邊那位身材挺拔,笑容優雅的麴世子,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八卦的惡劣念頭。
不待她多想,迎接的人群中,幾位打扮體面的女子笑吟吟的向琉璃走了過來,風飄飄忙向琉璃笑道,“這些都是都護府的官家女眷,最前面的那位是祇夫人,乃是麴都護的如夫人。”
如夫人?既然跟著麴智湛一道來迎客,想來絕不會是尋常的側室。琉璃不敢拿大,忙快步迎了上去,這位祇氏看著三十出頭,穿著緋色小團花的襦襖長裙,相貌極為清婉,笑著對琉璃說了聲,“長史夫人一路辛苦。”琉璃忙斂衽行禮,“有勞祇夫人了。”
一時另外幾位夫人也都上來見了禮,什么嚴都尉家的郭夫人,梁騎尉家的衛夫人,王明府家的麴夫人……看容貌都是正宗的漢人女子,禮儀談吐、衣飾打扮均與長安貴婦也無甚差別。那位最年輕的麴夫人生得異常美貌,長眉入鬢,鳳眼微挑,琉璃只覺得眼熟,見她滿不在乎的一笑,才想起是與那位麴玉郎有三分相似。
眼見眾位官員已擁簇著麴氏父子和裴行儉登上了那道高高的臺階,祇夫人也親熱的攜了琉璃的手,一路往上而去。卻見那臺階寬不過五尺,往上走了足足幾十級才到達雙闕對立的大門之中,入門之后,眼前頓時開朗,一個長約七八丈,寬約十余長的平實甕城出現在門后,藏石坑、瞭望塔等防御之物一應俱全。
穿過甕城,便是一條大道隨著斜坡向上而去。沿著大道繼續往上走了百余步,道路才漸漸轉為平坦。琉璃原本以為還在山崖之間,走了幾步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黃土迷宮之中:腳下分明已經是休整過的平直道路,路邊還有平民打扮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張望,然而道路兩邊卻依然是山崖般敦實的高大土墻,一時讓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條幽深的街道上,還是一條寬廣的壕溝里。
大約是看見了琉璃臉上的迷惑神情,祇夫人輕聲笑道,“讓庫狄夫人見笑了,這西州城最是風大,因此修屋時多是掘地而居,十年前那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將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說庫狄夫人,我們這些人幾年前回來時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門都找不著路。不過這樣一來,卻也當真是少了好些風吹日曬之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說話間眾人從小街轉到了一條極為寬闊的主路上,兩邊是依然是高達丈許的生土墻胚,道路一頭通向一座極大的廟宇,一頭通向人流稠密的市坊,而道路中部的前面不遠處,是一棟門屋極為高大的官署,正是西州都護府。
進了府衙,沿著斜階往下,是一處寬闊的地下庭院,男子們進了官署后院的一處廳房之中,祇夫人則帶著琉璃穿過后門沿著一條小巷走了幾十步,到了另一處院中,只見院子分內外三進,所有屋子都是雙層,院中略有幾處花木扶疏之所,房屋則是木板護墻,雖不如府衙的房屋高大雄壯,卻多了幾分精致,想來這才是麴氏平日起居之所。
祇夫人轉身笑道,“庫狄夫人一路風塵仆仆,若不嫌寒舍簡陋,便請在此沐浴歇息片刻,稍后我等再為夫人接風洗塵。”
琉璃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塵的正不自在,聞言不由一喜,當下笑著謝過了,自有婢女領著她們主仆進了客房。進了里屋,一扇六曲仕女屏風后,那個正在散發著熱氣的香柏木浴桶,頓時讓琉璃險些沒熱淚盈眶。
這一路上,大海道里自不必說,滴水如金,就算是建在有水源處的驛館,也概無浴桶供應,能用熱水擦身便已是奢侈,而大沙海客棧里那個浴桶比腳盆也大不了太多,又怎能跟眼前這個相比?
脫下衣服,琉璃一步一步走進浴桶,憋了口氣深深的沉入水里,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變得暖洋洋的,幸福的小泡泡一串串的向水面上冒了出去。
待琉璃從浴桶里戀戀不舍的出來,從里到外換上了一身簇新衣裳,只覺得全身少說也輕了七八斤。也不待頭發擰干,她便把小檀和阿燕也轟去沐浴。饒是阿燕這般穩重的人,也只略一猶豫就笑容滿面的跟著麴家的婢女快步向凈房而去。看著那兩人的身影,從背后看也是滿頭滿身的灰暗,想想自己此前的形象,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都護府官署的后院的上房里,裴行儉與西州的幾位官員已從長安城的天氣談到了柳中縣的瓜果。主簿梁延懷笑道,“裴長史下回去柳中,定要嘗嘗他們的葡萄酒才是,下官在長安時也常飲柳中貢酒,卻決計比不上當地飲用時的風味。”
裴行儉笑著點頭,“受教了,下回一定細細品嘗。”神色里多少有些疲憊。
麴智湛看了外面一眼,清了清嗓子,梁延懷卻正說到長安的一次御宴,先皇如何賞下葡萄美酒,長孫太尉又是如何被人打趣,說得眉飛色舞,竟是并未留意。
坐在次席上的麴崇裕眉頭一皺,輕輕的哼了一聲。廳堂里頓時變得一片安靜,梁延懷說了兩句,突然感覺不對,抬頭看見麴崇裕的眼神,臉色不由微變,忙訕訕的收了話頭。
麴智湛這才呵呵一笑,“裴長史奔波數千里,只怕也頗有些疲倦了,不如先行洗塵之實,再赴接風之宴。”
裴行儉欠了欠身,“多謝麴公體諒,有世子一路相迎,在下不敢妄談辛苦。”
麴崇裕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略帶懶散的笑容,“守約不敢談辛苦,我卻是受不了這一身的泥土了。”
另一位主簿嚴海隆便笑道,“是我等冒昧,見了長史盡顧著高興,竟是一點眼色也無。”說著眾人便紛紛起身告辭。
麴智湛笑道,“諸位晚間再來便是。”又轉頭對麴崇裕道,“玉郎,不如你帶長史去沐浴更衣。”
眼見諸位西州官吏在向麴智湛行禮告辭后,又鄭重的向麴崇裕行了一禮才轉身離去,裴行儉微笑著垂下眼簾,“多謝麴公。”
麴崇裕的宅邸就在都護府府衙所在的長安坊中,有夾道與都護府想通,裴行儉一進門便略覺有些異樣,府里清一色都是俊秀的小廝,一路竟是直入內院,到上房前才迎出來幾個容貌清秀的婢女,卻是一言不發的行了禮便退到一邊。
麴崇裕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帶裴長史前去沐浴去,好好伺候!”
裴行儉搖頭笑道,“不必,我自行沐浴便好,玉郎何必如此客氣?”
麴崇裕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守約放心,我最恨婦人多嘴多舌、不守規矩,這些婢子雖然生得不算絕色,卻絕不會像旁的婦人那般啰嗦,伺候起人來更是規矩得很。”
裴行儉還想婉拒,麴崇裕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莫非守約也似我一般,喜歡讓小兒郎伺候沐浴?也罷,來人啊……”
裴行儉一怔,忙苦笑著擺了擺手,“玉郎莫開玩笑,守約遵命便是。”
麴崇裕哈哈大笑起來,輕輕一揮手,眼見裴行儉無可奈何的搖頭一笑,隨著四個婢女轉身走向了凈房,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妙的笑容。
一個多時辰后,安西都護府的庭院里已是燈火輝煌、樂聲悠揚,庭中設起了兩處帷帳,西面的帷帳里坐著西州府的官員,東邊則坐了十來位女眷,帷帳里設著長條的高足案幾,兩旁各放了一條寬面的長凳,各人面前則擱著一個漆制食案,里面是各色精美的點心,看模樣與敦煌的宴席點心倒有七八成相似。
琉璃坐在言笑晏晏的祇夫人身邊,安靜的聽著身邊這些女眷們你來我往的說笑打趣,偶然被問到時才笑著說上兩句。
雖然只坐了一刻多鐘,她已經清楚的感覺到,這些西州的官家女眷竟似比長安人更看重門第出身。言談中,隨口帶出的便是我們敦煌祇氏如何如何,你們西平郭氏如何如何,又是什么武威孟氏竟向敦煌張氏求娶嫡女……琉璃立時便有些頭大起來。
側對面的郭夫人正在談著平西祇氏的一樁軼事,琉璃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往外看了一眼,暗暗納悶裴行儉身為主客怎么還未露面,就聽身邊的祇氏笑道,“庫狄夫人,不知如今的長安時興哪種妝容?”
琉璃回過神來,微笑著答道,“如今最時興的大約是翠色重眉,斜紅便要畫得細些,花鈿大伙兒卻愛貼金縷的雨滴形。”
眾人頓時都來了興趣,有問裙子是七幅還是八幅,又有問發髻可出了什么新樣式,琉璃便逐一細細的答了,想了想又道,“說到裙子的繡樣,我原先在宮中給昭儀做繡樣時,宮中都愛用對鳥對鶴,我卻喜歡用折枝花穿蝶,如今倒是穿蝶的式樣更時興些,不知西州這邊時興的是什么?”
眾人臉上都露出了訝色,有的便私下換了個眼色,祇氏笑道,“這邊最愛的還是對獸的圖案,說來庫狄夫人在長安便是有名的巧手慧心,為皇后淑妃都是做過裙衫的!”
琉璃心里有些吃驚,只得笑道,“祇氏夫人過獎了,琉璃也不過是偶然效力過一回而已。”帷帳里那些原本聽說琉璃乃是華陽庫狄氏之后多少變得有些輕視的目光,頓時又重新熱烈了起來。琉璃暗暗嘆了口氣,這些官家夫人原是自己最不愛應酬的,但眼下卻也不能讓她們太看輕了去。
坐在琉璃對面的麴娘子依然是淡淡的,上下略掃了琉璃一眼,輕聲一笑,“這重眉金鈿既是時興,不知庫狄夫人為何不用?我等也好開開眼界。”
琉璃搖頭笑道,“我有自知之名,重眉金鈿,原要生得富貴才相稱,我若是這般妝點,只怕臉上便只剩下一對眉毛,美味在前,若是教諸位夫人倒了胃口,豈不是我的罪過?”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祇氏哈哈大笑,搖頭嘆道,“庫狄夫人這是哪里話?你這般容色若是還會讓人倒胃口,我等豈不是都不能在宴席上露面了?”
正說笑間,就見院子的側門口人影晃動,裴行儉和麴崇裕一前一后走了進來,麴崇裕穿了一件緋色的長袍,顧盼神飛,裴行儉則穿了一件寶藍色的圓領袍,不知是不是袍子顏色過于鮮亮,臉色看著比平日還白了幾分,神情也不如平日沉穩。
琉璃心里微微一緊,聽見西邊有人高聲笑道,“玉郎今日卻是來遲了,該罰一杯!”麴崇裕揚眉一笑,不急不緩的走了過去,拿起酒壺倒滿一杯,仰頭便喝了下去,頓時一片贏得彩聲。
女眷這邊有人笑道,“鏡娘,也就是你家夫君敢灌這樣世子的酒!”
麴鏡娘依然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但眉梢眼角卻明顯多了幾分歡悅之色。
沒過片刻,麴智湛也從后院踱了出來,客套一番之后,酒宴開席,各色珍饈佳肴流水般送到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院中胡姬翩翩起舞,帳內眾人推杯換盞,一時歡歌笑語不絕于耳,直鬧到一輪圓月升上中天才罷。
琉璃心中有事,好容易才等到宴席散去,正想詢問,一個婢女卻匆匆過來跟祇夫人低聲回稟了幾句。
祇夫人抱歉的看向琉璃:“庫狄夫人,長史適才喝得多了一些,已被扶到客房歇息了。”
他喝多了?琉璃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的酒量她還是略知一二的,絕不是輕易能喝多的人,怎么會突然喝多了……她剛要開口,帷帳的門口,一個緋色的修長身影略有些步履不穩的走了進來,“庫狄夫人,抱歉抱歉,今日全是我的不是。”
麴崇裕伸手撐住了案幾,抬頭笑嘻嘻的看向琉璃,那張白皙的面孔染了幾分酒色,竟有很有些艷如桃花的意思,“崇裕原本還想著,讓守約今夜到我那邊歇息的,秉燭而談、抵足而眠,如今卻是不大方便了。”
跟他抵足而眠?琉璃心里道了聲阿彌陀佛,面上只淡然笑了笑,“世子客氣了,守約在這邊客房歇息也是一樣。”
麴崇裕呵呵的笑了起來,“夫人此言差矣!兩邊怎會一樣?這邊客房的婢子哪里及得我那里的一半?不過是些庸脂俗粉耳……我那里的婢子卻是最會伺候人的,今日我便讓她們好好的伺候了守約沐浴,守約想必是終身難忘,終身難忘!”說著目光在琉璃臉上一溜,見她臉色凝滯,笑得更是開懷,“夫人不必謝我,我與守約一見如故,但凡他喜歡的,我決不……吝惜!”
祇夫人忙道,“玉郎,你今日也喝多了,休得再亂說,快回去歇息才是!”
麴崇裕睜大了眼睛,“我何曾亂說,此事也是亂說的?庫狄夫人回去一問守約便知!”
琉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絕不會是那種會在幾個陌生婢女面前便把持不住的人,但想到他今日進門時的臉色,心里還是有些亂了起來,只能轉身看向祇夫人,“夫人,我想過去……”
祇夫人笑道,“正是,我這便帶你去。”又提高了聲音,“來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琉璃頭也不回的跟在祇夫人身后離開了庭院,只是在她的身后,麴崇裕那得意洋洋的笑聲卻依然一陣陣的鉆到了她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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