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琉璃一道用過晚膳,云伊又足足消磨了半個多時辰,把自己這次打到的所有獵物都描述了一遍,直到院內傳來“麴世子過來了”的通傳,才意猶未盡的起了身,“姊姊,明日你等我一起去!”
琉璃笑著點頭,將她送到前院,只見麴崇裕與裴行儉竟是在書房里,不知談些什么,見到兩人卻默契的停了話頭。裴行儉只微笑道,“明日還須云娘辛苦一趟。”
麴崇裕看了云伊一眼,挑了挑眉,“好說!全西州,原也只有她能克住那些長舌貪心的婦人!”又對云伊道,“你只記得莫讓人欺負了去,別的都不必管!”
云伊揚起了頭,“我何時教人欺負過?”
麴崇裕輕聲一笑,他已到三十而立之年,面容變化不大,氣度看去倒比早先要沉穩幾分,但這一笑之間,眉梢眼角依然全是風流,語氣里更是一派不羈,“我這不怕你見到這個夫人那個夫人,忘了么?”
琉璃不由哽了一下——明日的主人不是旁的夫人,是祇夫人,論理兩人都該叫聲“庶母”的!麴崇裕是怕云伊對她太客氣了么?她正想開口,麴崇裕已笑著抱了抱手,“多有打擾,我這便領她回去了。”說完轉身拖了云伊的手便往外走。云伊回頭笑著揮了揮手,跨出門檻時悄悄踩住了麴崇裕的袍角,麴崇裕身子微微一晃,警覺的停下腳步,一把將云伊揪了出去。
這對活寶的歲數到底長到什么地方去了?琉璃望著倆人的背影,不由啞然失笑。裴行儉也笑了起來,回身從書房里取了本書,“這套雜記你可曾看過?”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寫著“西京雜記”四個字,笑著搖頭,“不曾看過。”
床頭暖暖的燭光照在入秋剛換的杏黃色綢帳上,那些刺繡的折枝菊花顯得分外嬌嬈,琉璃散了頭發換了中衣,靠在裴行儉的肩窩里,聽他一字字念著雜記里那些短小有趣的故事,聽著這最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心頭漸漸變得一片安寧。
床頭案幾上的蠟燭“啪、啪”的響了兩聲。琉璃身子一動,裴行儉放下書道,“今日先念到這里罷,我來。”他斜簽著身子拿起竹剪,將臥羊燭臺上的幾支蠟芯都剪得平齊,這才靠回床頭。
琉璃把書拿在手里,略翻了翻,輕聲道,“我怎么不記得家中有這書?”
裴行儉笑道,“西州這種雜書不多,這兩卷《西京雜記》還是麴玉郎托人從長安帶回來的,今日送過來,大約是想著還我那張豹皮的人情。他看著率性,心思卻是極細的。”
琉璃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裴行儉說得對,麴崇裕不是愛占便宜之人,這幾年里,白疊坊那邊她再沒出過幾個主意,但那四成的利,卻是一年比一年多……她不由皺起了眉頭,“我當真有些不明白。”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是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待云娘?”
琉璃嘆了口氣,“我的確不明白,云伊她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長大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可麴世子怎么也不提點她一些?得罪了祇氏,于云伊又有什么好處?”麴崇裕對云伊的寵,有種不管不顧的胡鬧勁頭,她每回笑過之后,心里總是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安。
裴行儉沉吟片刻,“你可知張氏、祇氏她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琉璃只能搖頭,她也想不明白,張氏祇氏她們以前在云伊面前絮叨也就罷了,怎會突然管到自己頭上來?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都督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今年兩次行獵,他都不曾去。”
琉璃側頭看了裴行儉一眼,更是納悶,麴智湛沒出城游獵,是因為身子不好了么?不過,這跟她想知道的事情有什么關系?
裴行儉笑著拍了拍琉璃,“你也知道,西州這些高門里,以敦煌的張氏與祇氏最是顯貴,兩家世代通婚,麴氏族人里也多有他們的血脈。”
他停了停,語氣里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嘲諷,“這些世家最是看重家族前程,為保門庭不衰,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原先的高昌國,這些大姓關系盤根錯節,高昌上至王侯,下至門吏,都為他們所把持,那樣自是千好萬好。只是如今時過境遷,麴都護在時還好說,他重用的幕僚官吏,多是高昌舊人,可他若是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這些高門又該如何令官府依舊為他們所用?最把穩的法子,自然還是兩姓之好,婚姻之實。”
“論理,麴玉郎若能子承父業,他們最是樂見,可麴玉郎性子高傲,心思飄忽,不在他身邊放一兩個自家女兒,這些人終究不大放心。以前世子府中不收女子,誰都無可奈何,云娘去了后,這幾年他們在玉郎這邊已試探過無數回,都被他毫不客氣的擋了回去,如今麴都督身子不大好,他們大約也是急了,這才想到要從云娘這邊入手!”
琉璃恍然點頭,難怪麴崇裕巴不得云伊讓這些人多吃些苦頭。他的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她們如此算計于他,他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正好借著云伊出這口惡氣吧?只是,“如今,她們是見云伊那邊不好下手,退而求其次?”
裴行儉笑道,“也不盡然,這回朝廷的敕書一下,麴家那邊大約是早幾日便得了消息,他們看著日后世子這邊只怕把握不大,這才會把主意打到了你的頭上。這些人,慣是借著最冠冕堂皇之言,行最陰私刻薄之事,你越是以禮相待,她們越會以勢相欺,我若早些回來,定不會讓你理會她們。”
琉璃這才明白過來,此次是蘇海政而不是麴智湛當上了安西大都護,讓這些人發現朝廷似乎更愿意重用唐人,那么麴智湛若是去世,也很可能是裴行儉而不是麴崇裕繼任西州都督。自己的情況如此,自然看起來比麴崇裕那邊還要有機可乘得多。利字當頭,難怪這些歷來不大瞧得上自己的西州貴婦們,居然開始關心自己日后的打算,苦口婆心的教育自己要做個賢婦!卻不知這樣的做派,她早就在臨海大長公主身上領教過了!
她冷冷的點頭,“我明白了,明日之事,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到她們看中的“可乘之機”,不由還是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攬住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卻變得輕快起來,“琉璃,你莫胡思亂想,你便算信不過我,也該信李公!我不是無后之人,你的面相更是少有的齊全,又有什么可擔心的?你我如今身子都不大好,自是先養好身子要緊,待身子好了,自是什么都會有。”
他自不會是無后之人,琉璃記得明明白白,可她自己么,她不記得了,也不敢去細想……只是想到裴行儉每年也裝模作樣的跟著自己喝上好幾天湯藥,說是當年喝酒太多傷了身,也要好好調養,她的心中不由一片柔軟,轉身抱住他,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口。
耳邊傳來最熟悉的心跳聲,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但愿那位李大神棍的預言都能中!
裴行儉攬緊了她,低聲笑道,“我只怕你日后嫌我煩你,讓你太過辛苦!”
琉璃只是輕輕笑了笑,靜了片刻,索性換了個話題,“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我原先便聽聞祇夫人經常勸著云娘要大度賢良,似乎還頗有心把自家侄女塞給她做‘姊妹’,如今咱們的事情,她又摻了進來……她好歹是世子的庶母,祇家有她,又有什么可擔憂的?”
裴行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此事西州高門都心里有數,你與她們來往得少,才會不知道這段緣由,麴玉郎他,并非麴都護親生。”
琉璃吃了一驚,轉頭看著裴行儉,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儉微笑道,“我難不成還能哄你?麴玉郎的親生父親是麴都護的長兄,做過幾日高昌國王的麴郡公,大約是因麴都護膝下空虛,到長安后才過繼給他的。至于祇氏,則是麴都護回高昌后娶的側室,日后只怕也不會去麴家,她待麴玉郎既無生恩亦無養恩,連情分都談不上,又如何能干預他日后的公務?”
這樣說來,這位麴崇裕,當初其實是高昌國正經的王子,西州是他家世代的地盤,難怪當初心心念念要跟裴行儉作對!琉璃搖頭嘆道,“原來如此。”那個祇氏,其實也是心慌的吧?只是……她隱隱覺得有件事似乎不大妙,還想再問,裴行儉的雙唇已貼上她的耳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莫再想別人的事了,琉璃,這些天,你想我不想?”
“呼”的一聲,五支蠟燭熄滅了四支,杏色的綢帳頓時變得半明半昧,連盛放的菊花都染上了濃濃的柔媚氣息。
第二日一早,裴行儉依舊是寅正便起了身,輕手輕腳穿了靴子,聽見身后略有動靜,回頭一看,琉璃已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笑著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還早,你先睡會兒,我讓小米到時辰了喚你起來。”
琉璃“嗯”了一聲,裴行儉穿上外袍時,卻又聽見了她微啞的聲音,“今日晚間我不想再吃鹿血腸,你叫他們不要做了。”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怎么想起了這個?”
琉璃道,“你不知道么?鹿血腸原是要一早便要開始準備的。”說著竟是越來越清醒,“今日還要去赴那個午宴,還有好些皮毛要看著他們收拾,我還是起來罷。”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回頭看了一眼,突然笑道,“早知你精神這般好,我原不該……”琉璃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裴行儉哈哈一笑,收了話頭,“我先出去活動下手腳,回頭咱們一起用早膳。”
琉璃看著裴行儉的背影,隱隱覺得有件事情忘記了問他,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什么。直到用過早膳,送他出了門,這感覺還是若隱若現。她處置完家務收拾了一番,還沒出門,便聽小婢女紫芝在簾外笑道,“娘子,云娘來了。”
琉璃不由“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老天,自己的記性是怎么了?快眼看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