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商家說“您可真來對地方了”,意味著商家堅信顧客口袋里面有足夠支付的錢。陳克身為一個宅男,購物經驗并不豐富。所以他特別重視別人的經驗。從女性朋友那里得到的經驗是,不管老板報什么價錢,統統先按照三分之一的價格殺下去再說。武星辰說過天津到北京的價格,最好的馬車也不過是十五兩。普通的馬車十兩就能成交。看來因為自己的裝束,老板認為可以宰這個生客一把。陳克正準備報出“五兩”的價格,外面突然響起了馬車停下的嘈雜聲。
很快,一個穿著絲綢衣服,像是管家的人怒氣沖沖的進了門。老板看到來人,立即滿面笑容小步快趨的迎了上去。“何爺,您怎么親自來了。您支會一聲,我親自登門去聽您吩咐。怎么了何爺,我那幫小崽子惹您生氣了?”
那位姓何的管家四十多歲,但是沖進來的動作宛如少年。猛地一站定,辮子都從背后滑到了胸前。何管家用手指搭住辮子,刷的一下把辮子甩到背后,然后氣急敗壞的喊道:“楊老板,我們家老爺去北京上任,看得起你才雇了你的車。你們的人怎么就把我們家的洋琴給摔了?”
陳克瞅著這熟練的甩辮動作,差點笑出聲來。
車行老板絲毫不為所動,他態度依然謙恭,語氣不軟不硬,“哎?何爺,咱們一開始可說的清楚,我們只管出車,可不管給你們搬東西。若是你們摔了東西,可不能怪到我們頭上。”
何管家冷笑一聲,“我就知道你們會這么說。可你們的人搬我們的東西,摔了洋琴,那洋琴可不是一般的貴。還是我們家小姐最喜歡的琴……”
老板立刻打斷了管家的話:“何爺,我們一早就商量過,也立了文書。我們的人不搬東西,若是東西中間摔了,可就不管我們的事。這字據還在,您就這么說我們,可沒有這個理。”
看來字據的事情是真的,何管家當時就急了,“那洋琴可貴著呢,那可是叫……叫皮埃諾。”
管家說的激憤,車行老板聽得認真。倒是旁邊的陳克忍不住笑出聲來。從方才看到管家擺弄辮子開始,陳克就很想笑,聽到管家很認真地說出“皮埃諾”,陳克已經猜到說的是鋼琴“piano”的英語發音。然后他就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陳克能夠理解,這兩個人正在爭吵,但是他們都有些裝模作樣的姿態,更像是在演什么舞臺劇。
在陳克瞅著兩人笑起來的時候,這兩位也一起對著陳克怒目而視。
“抱歉,抱歉。我有點事情先走了。”陳克壓抑住自己的笑意,拉著陳天華一溜小跑的沖出院門。
院子里面的兩位看這陳克的模樣,原本的憤怒神色被一種好奇和無奈替代了。在他們看來,陳克很可能是有毛病。等陳克出門沒多久,就聽到一陣大笑遠遠的傳來。本來還在爭吵的兩人暫時忘記了方才的爭吵,互相給了對方一個驚異的眼神。
陳克有些踉踉蹌蹌的走在天津的街頭,“星臺,你看到了那個甩……甩辮子的動作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克邊說邊笑。
陳天華瞅了瞅和車行的距離,看樣子車行的人應該是聽不到陳克在這里發瘋。
“這有什么可笑的?文青。”陳天華認為陳克的表現才是真滑稽。路上的人越來越多地向陳天華和陳克瞅過來,看著陳克捂著肚子一個勁大笑,路人的目光里面一半是驚訝,一半是好奇,還夾雜著些許的厭惡。
前面不遠處是一個茶館,陳天華覺得這樣暴露在眾人的目光里面很不合適,他連拖帶拽的把陳克弄了進去。這個茶館還頗大,在門口停了一拉溜的黃包車。今天陽光不錯,還有不少遛鳥的人,在一樓的大廳里面坐在桌邊休息。鳥籠子或者用藍布罩著,或者開了一些,或者全開。畫眉等鳥兒,正在籠子里面歌唱。
伙計看到陳天華扶著陳克進來,還以為出了什么事。陳克掏出一個銀元拋向伙計,雖然出其不意,但是伙計畢竟見得人多了,他手腳麻利的接住銀元。然后聽到陳克用壓抑的嗓音說道:“給我弄個樓上的包間。”
“好嘞!兩位客官,樓上請。”跑堂的伙計高聲唱諾道。
一進包間,伙計剛放下門簾,陳克抱著肚子繼續開始大笑。沒錯,這就是清末,本來只該出現在電視劇里面的模樣,就這么現實的讓陳克見到了。陳克除了完全遏制不住的大笑之外,竟然沒有別的情緒。
回到這個年代之后,每天都在很緊張的日子里面生活,壓力很大。陳克本質上并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也不是一個熱衷于學習南方話的人。但是在5個月里面,陳克不得不很勤勉的做這兩件事。要做的豈止這兩件事,小心翼翼的去集結同志,還要賺錢,還有建黨。如果在后世,如果有人這么做,那絕對是在演戲。離開了上海的時候,陳克一方面擔心同志們到底會搞出什么名堂來,另一方面,一種輕松的感覺也不可遏制的冒了出來。
而車行里面那兩位“中洋”并用的表現,那天津本地話,那辮子,那舉止,在21世紀,絕對是在演戲。但是陳克很清楚,這就是自己面對的現實。21世紀的陳克在1905年的中國,突然感覺到周圍就是一出歷史活劇。莊周夢中變蝴蝶,陳克則是活生生的生活在一場戲劇里面。“不是君在夢中,而是君在戲中!”在遠離了上海的黨組織,在沒有了沉重壓力的現在,這種荒謬的認知徹底引發了陳克歇斯底里的笑意。
陳天華無奈的看著陳克笑一陣,停一陣,然后涕淚橫流的繼續大笑,甚至笑到單膝跪在樓板上干嘔。反復折騰了好久,陳克讓外面的伙計打了盆水,邊笑邊洗臉,總算是恢復了些正常。
通紅的臉色變成了微紅,又逐漸變成了普通的膚色。陳克明亮的眼睛里面再次出現了平常那種銳利專注的神采。“好久沒有見到這些東西了,一時沒忍住。”陳克對陳天華說道。
這會兒,陳克無論說什么,陳天華都能接受。方才伙計偷偷把陳天華叫出去,詢問是不是要幫著找個醫生。大笑中的陳克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文青,不著急。喝了茶再走。”陳天華勸道。
“不住店了?我都折騰了這么半天。再不住店只怕找不到。再說,坐了幾天船,我想洗個澡。”
“既然已經折騰了半天,也不在乎多歇一會兒。”
聽陳天華這么說,陳克點了點頭。正在歇著,卻聽到外面傳來唱曲的聲音。二樓都是單間,客人在里面怎么鬧,只要不是太出格,店家一般也不來干涉。唱曲的姑娘聲音還行,二胡的聲音也頗為低沉婉轉。下午時分,二樓人也不多,聽著曲子,倒也有些味道。陳克注意到,陳天華的手指按照旋律輕輕敲打著桌面。陳天華很擅長彈詞,在上海的時候,他經常唱彈詞給大家聽。內容都是關于外國入侵,官府胡作非為。看來陳天華不僅僅精通彈詞,對于北方的京戲也有頗為在意。
笑了這么一通,陳克精神也挺亢奮,也有些其氣風發的味道,等外面一曲停了。他問道:“星臺要不要聽我唱一段?”
“文青也會唱戲?”
“不會唱戲,只懂瞎唱。”
陳天華知道陳克不是個誑語之人,而且那首《我的祖國》,陳天華聽了之后極為贊賞。既然陳克有興趣,陳天華自然不肯做敗興之人。
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節奏,陳克唱起了《花田錯》,這首中國風的曲子,歌詞里面好歹沒有愛來愛去。
“夜好深了,紙窗里怎么亮著,那不是徹夜等候你為我點的燭火。
不過是一次邂逅紅樓那一場夢,我的山水全部退色像被大雨洗過。
杯中景色鬼魅我忘了我是誰,心情就像夜涼如水,手里握著蝴蝶杯單飛不醉不歸。
花田里犯了錯,說好破曉前忘掉。
花田里犯了錯,擁抱變成了煎熬。
花田里犯了錯,犯錯,像迷戀鏡花水月的無聊。
花田里犯了錯,請,原諒我多情的打擾。”
這首曲子大量借鑒了京劇的曲調,其他部分直截了當,還是很清爽的。陳天華聽過彈詞版的花田錯,知道這是什么故事。聽陳克這么直抒胸臆的唱出來,倒也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聽陳克唱完,陳天華忍不住笑起來,“果真是文青的風格,這么婉轉的故事,在你這里就能唱出理直氣壯來。佩服啊佩服。”
兩人說笑了一陣,卻聽到布簾外有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進來,“客官,打擾了。要聽唱曲么?”
“不要。”陳克斷然拒絕了。
外面的人沉吟了一下,“客官少給點也行啊。”
“我們馬上要走了,不要聽曲。”
門簾一挑,一個中年人拿了把二胡走了進來,這人身材不高,頗為消瘦,臉上皺紋多而且深,看上去遠比聲音蒼老的多。見到兩人,這人倒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過這神色轉瞬即逝。他深深做了一個揖,“方才聽到客官唱曲,在下十分欽佩。有一個不情之請。”
“既然是不情之請,那就不必說了。”陳克答道。
那人臉上登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連忙又作了個揖,“那打擾了。”說完便要走。
陳天華從來沒有見過陳克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絕別人,態度頗為傲慢。他臉上露出了微微的詫異神色。陳克把這些看在眼里,腦筋一轉,他說道:“等等。”
那人不知陳克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神色間倒是有些惴惴了。
“俗話說,有來有往。這位先生,我們想去北京,火車是沒有票了,卻不知有沒有什么別的方式么。”
聽了這話,那人一驚。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克和陳天華一番,“兩位爺要坐火車去北京?”
“火車快啊。”陳克倒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
“小人倒是認識車站的人,今天就有去北京的火車,或許可以送兩位爺上車。但是這個車票錢……”
“車票錢多少?”
“從天津老龍頭火車站到北京正陽門,頭等票5元,三等票1元半。”
“車站的人要多少?”
“他帶你們上車,你們把錢給他就行。不多加。”
又是一個中飽私囊的。陳克想。轉頭看了看陳天華,陳天華倒是很興奮。見陳天華不反對,陳克笑道:“那是教你唱完就去火車站,還是買了票再教你唱?”
見那人不吭聲,陳克知道那人的心思,“還是先教曲子吧。”
中年人立時有了喜色,陳克連教了三次,又寫了歌詞。中年人把紙遞給了布簾外面的人。片刻之后,清亮的女聲就在外面唱了起來。這兩相一比較,登時就有了分曉。果然如陳天華所說,陳克唱起來理直氣壯的曲子,在女子唱來,就溫軟纏綿。
“術業有專攻。”陳克贊了一句,聽了三遍就能唱的八九不離十,陳克捫心自問,絕對比不了。但這個問題并不重要,“車票怎么辦?”陳克問。
“我稍微安排一下,兩位爺稍等,我回來就帶兩位去車站。”中年人連忙說道。
中年人退出去之后,陳克叫伙計結了帳。兩人根本沒花多少,伙計找了零錢退出去了。陳天華問:“文青,你就不擔心那人騙了曲子就跑了?”
“他又不能帶了女孩子跟著咱們去車站。”嘴上說的寬容,陳克心里面忍不住想,若不是不想給陳天華留下自己刻薄的印象,陳克估計方才就把這兩位趕走了。
等了一陣,那人趕了回來。一行人向著車站方向去了。
天津的街頭和無數老照片沒有什么不同,街上行人不少,街邊有各種店鋪,擺煙攤的、看洋片的,偶爾還能看到打把勢賣藝的。距離車站越近,乞丐就越多。那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小孩子,努力的向人乞討著。而那些半大的乞丐,目光閃動,他們倒不怎么乞討,而是努力向人身邊靠,怎么看怎么像拔手。陳克要過了陳天華的背包,自己拎著跟在那位中年人身后,陳天華走在陳克身后,這樣也有一個照應。
在車站的門外等了一陣,中年人帶了一個看著就是管事的人出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陳克一番,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道:“一等座還有票。現在交錢。”
陳克掏出已經準備好的錢,在手里面顛了顛。那人看到銀元,眼睛登時就亮起來。陳克把錢收回口袋,“上了車再給錢。”
瞅著陳克笑嘻嘻的嘴臉,那個人看得出,陳克絕對不會這么輕易的給錢,但是既然見到錢,他也不太擔心。“跟我來。”
陳克和陳天華坐在頭等座,就陳克的觀察,車廂并沒有坐滿,天知道車站為什么不賣票,想來是被人扣了票,這些票沒有賣出去。陳克對面做了兩個外國人,他們叼了根雪茄,用詫異和稍帶鄙視的眼光看著陳克。陳克也不肯示弱,他拿出硬紙盒香煙,給自己與陳天華各點上一根。外國人看到煙盒印刷的十分精美,在煙盒外面的塑料紙陽光下亮晶晶的。一時不知道陳克到底什么身份,鄙視的目光收斂了不少。
一路上還算安定,火車到了北京站。陳克趕緊去買車票,這次運氣挺好,居然買到了票。晚上,兩人已經坐上了京漢線的火車,向著邢臺方向開進。
到邢臺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兩人用很便宜的價格雇了兩匹騾子,向著南宮縣方向開進。河北是平原地帶,陳克生長在河南豫中平原上,在他的回憶里面,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一道道哨兵一樣的楊樹或者泡桐組成的分割線,切割出一片片的糧田。在平原上,一條條兩邊有楊樹或者泡桐的林蔭土路,或者覆蓋著灰塵的林蔭柏油路溝通了各個村落。當然,不可缺少的還有路邊的水渠。這種簡單而且無限重復的的景致,就是自己的故鄉。
在邢臺,陳克看到的是一片片的沙地。草色很少,偶爾能看到一些灌木和樹。這和陳克印象里面的21世紀河北大相徑庭。不僅如此,越接近南宮縣,這沙地就越多。九月,已經收割的田地里面空蕩蕩的,陳克想起了以前聽長輩所說的,當年地里面一年也就種一季糧食。哪里像解放以后,都是種植兩季。這貧瘠的土地只種一季糧食,人民能吃飽才是奇怪的事情。
“天華,等解放了,我們一定能讓這里每年種植兩季糧食。”陳克說道。
沒等陳天華回話,和陳克一起來的騾夫笑道:“這位先生,一年種兩季糧食,你這不是開玩笑吧。”
“老兄,你不想種兩季么?”陳克反問。
騾夫只是笑了笑,不再說話。
騾子肯定沒有火車快,兩人做了一整天的火車,再讓騾子這么晃一陣,倒是有些昏昏沉沉得。一面打盹,一面前進。到了傍晚時分晚上,一行人終于到了南宮縣高家寨。
一問龐梓,當地人都知道。他們一面打量陳克和陳天華與眾不同的裝扮,一面帶著兩人往街里面走。剛到一處院子大門,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就站在門口。從院子里面探頭探腦的小孩子熟悉的樣子,那小子就是陳克最早詢問的那個小鬼。看來就是他通知了這個青年。
青年語氣狐疑的問道:“我就是龐梓,兩位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