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沒有什么騎馬經驗,雖然不至于如同電視劇里面那種在馬背上歪歪斜斜,甚至陳克自己還感覺已經能夠“某種程度”上掌握了馬匹的駕馭,但是明眼人可以從那些細微的處理上看出,陳克根本就是個很有騎兵發展潛力的菜鳥。
幾天前,經過緊張的排練,閱兵曲《北洋新軍在前進》總算是獲得了階段性成功。《兩只老虎》則是徹底完工。卜觀水指揮著軍樂隊熟練的演奏了改編后的《兩只老虎》,得到上了上峰的首肯。然后卜觀水就帶隊趕去參加“河間秋操”。陳克請求同往,卜觀水大膽的自作主張,帶了陳克還有陳天華、武星辰,還有龐梓等人一塊去了。
現在,眾人已經完成了對河間秋操的觀察,正在回北京的路上。
大家算是并轡緩行,陳克與卜觀水走在最前面。其他七人遠遠落在后面。不用回頭,陳克就能夠想象到背后龐梓等人的臉色。根據史記記載,據說燕國有一個年輕混混,名叫秦舞陽,太史公的《刺客列傳》中寫道“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忤視。”這位光憑眼光就能讓人不敢“忤視”的勇士,見到威嚴的秦廷之后,“色變振恐”,以至于“群臣怪之”。荊軻不得不連忙解釋,“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
從太史公的記載來看,秦舞陽肯定沒有能夠靠近秦王,如果秦舞陽能夠幫上忙,雖然不至于改變燕國的命運,但是“恐怖主義行徑”肯定能夠改變秦王嬴政的命運。
眾人在河間演習場所待了不到兩天,就現在來看,龐梓和那幾位山東好漢當中的大多數,和秦舞陽頗為相近。軍樂隊先去了駐扎營地,對卜觀水態度冷淡的龐梓一看到那連綿的營房,就渾身不自在起來。兩萬多新軍的聯營扎出去幾里地去。周圍不時出現巡邏的偵察騎兵。倒也是有些刁斗森嚴的味道。
這次演習的主持人之一是號稱“北洋三杰”的王世珍。卜觀水對此人評價甚高,認為他是真正能夠理解現代軍事的軍官。陳克覺得現階段,王世珍的軍事水平肯定在自己之上。不過既然要在1905年開始造反,以后和這位王世珍肯定會打交道。他請卜觀水給自己講講王世珍到底厲害在何處。畢竟是年輕氣盛,卜觀水倒也沒有怎么夸獎這位“北洋之龍”。僅僅是說此人思維細密,大事小情都能考慮到,倒是有些諸葛武侯的意思。
交接了軍樂隊之后,陳克饒有興趣的問:“那么卜兄覺得在建軍方面,王大人有何不足?”
“跟我來。”卜觀水這些天和陳克談天論地,也知道陳克的確是有真材實料的。他帶著陳克隨便進了一個大帳篷,帳篷里面光線不是太明亮,行軍床倒還算是規整。在帳篷里面相當于屋子擺放太師椅的位置上,有一塊牌位。陳克仔細看了,卻是袁世凱的“長生祿位”牌。
“就這么一個營房有么?”
陳克明知故問。
“怎么可能,每個營房都有。北洋軍現在已經是袁大人的私軍,根本不是什么正規軍。大家玩命操練,不過是為了升官發財。若是北洋新軍這么搞下去,怎么能夠打敗外國軍隊?”
“我看北洋軍倒是生龍活虎么。”陳克笑道。
“文青又在開玩笑。”卜觀水和陳克相識不到十天,但是他很清楚陳克這話不是真心,“我現在對北洋軍的評價就是兩個字——暮氣。”
被卜觀水評為“暮氣”的北洋軍,已經嚇住了龐梓等好漢。卜觀水私下帶著陳克等人前去觀看操練。在一個小高地上,隱隱能夠看到遠處奔馳的戰馬,還有長長的軍陣。陳克倒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用卜觀水的望遠鏡看了一番,比近代“排隊槍斃”,看著好了很多。但是瞅見了幾條直通通幾乎延伸到天邊的戰壕。陳克無語了,也不知道這是北洋軍演習的時候嫌麻煩,不肯按照現代戰壕的模式挖掘,還是北洋軍根本就是這么一個水平。
把望遠鏡交給龐梓,陳克問卜觀水,“戰壕挖的這么直,就不怕真的戰爭爆發,炮彈落進去,立刻炸翻好多人么?”
“文青也是這么看么?”卜觀水興奮的問道。
“歐洲一貫重視炮兵,就現在看,火炮的密度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達到一個空前的密度。普法戰爭的時候,軍隊還靠機動力。那時候炮兵的火力覆蓋密度不大。現在軍事裝備日新月異,士兵們的沖鋒必然要冒著以前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密度的炮火覆蓋。還這樣挖戰壕,根本就是兒戲啊。”
“可不僅僅是火炮,變革多著呢。”聽陳克如此通宵軍事,卜觀水立刻覺得找到了知己。
“你是說馬克沁重機槍?”陳克笑道。
“不愧是在歐洲和美國都讀過書的。”卜觀水贊了一句,“我和文青說過,我在北洋軍里面也不受重用,只是給讓我負責翻譯外國軍事著作。所以,我閑來無事,也自己設計一些戰術。后方有遠程炮,陣地有炮兵部隊。加上戰壕上配備大量的馬克沁重機槍的火力點,就現在的步兵沖鋒,來多少死多少。就是騎兵集團沖鋒也占不了便宜。”
“騎兵集團沖鋒?”陳克聽到這個說法,忍不住笑了。
“怎么?我說錯了什么?”卜觀水問。
陳克知道,一戰的時候,俄國曾經對德奧聯軍玩過騎兵集團沖鋒。然后成了一個大笑話。他笑道:“我只是覺得卜兄說的很對。我都不用步兵防守,只要設一個很大的縱深陣,各個重機槍火力點層層排布。把放騎兵沖進來,用炮兵阻斷步兵的跟進。重機槍對騎兵,那就是大屠殺。”
“文青兄,你真的沒有上過軍校么?”
“我有些朋友是軍校的,喝酒的時候大家也在討論這些東西。聽他們給我講述這些,我覺得很對。”
“他們是中國人么?”卜觀水有些興奮的問。
“外國人。”
聽了陳克的話,卜觀水失望的嘆了口氣。
聽陳克他們大談軍事,龐梓臉色鐵青的看著下面的北洋軍演習,此時望遠鏡已經被武星辰搶走了。他低聲嘟囔著,“敵進我退……”,才嘟囔了幾個字,就覺得后腰劇痛,轉頭就看到武星辰對他怒目而視,方才那一拳是武星辰打的。在來看演習前,陳克講過的游擊戰的精華——“十六字訣”。
龐梓和北洋軍打過仗,他很清楚北洋軍的利害,想到當年幾千人,幾萬人的隊伍,被北洋軍殺得落花流水,再瞅著望遠鏡里面那荷槍實彈,隊列森嚴的隊伍。還有更遠處影影綽綽的炮兵陣地,龐梓只覺得渾身都僵直了。當年那么多人,都打不過北洋軍,現在龐梓根本沒有拉起隊伍,根本不是這些北洋軍的對手。僅僅是看到了這些場面,他就覺得心窩里面冰涼,呼吸都困難起來。
但是龐梓這人就是如此,明知打不過,嘴上卻不肯認輸。聽到卜觀水大談軍事,他忍不住就把陳克講過的課程說出來,給自己壯膽。幸好武星辰在陳克的交待下,一直很注意盯著龐梓等人。發現龐梓開始胡言亂語,武星辰立刻出手阻止。
或許是看了這么多人之后,龐梓再瞅武星辰,倒也不覺得有多可怕了。他眼一瞪,嘴一撇就想爭辯。武星辰也不多說,只是舉起望遠鏡繼續觀看北洋軍。龐梓總算是有基本的理智,卻也沒有繼續說話。
“那么卜兄到了安徽之后,卻準備如何訓練安徽新軍?那里可不比這里,北洋軍都用的是新式裝備,安徽新軍只怕連漢陽造都沒有配起,更別說炮兵了。”陳克問。卜觀水和陳克說過,他已經要調去安徽新軍任職。文書已經下過,這次閱兵曲的差事,是他在北洋軍最后的一次任務。
“那就得靠步兵的戰術了。我一直在想,面對這樣的火力,步兵應該怎么靈活出擊。若是正面的鏖戰。肯定沒有前途。”卜觀水嘆道。
“故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陳克應道。這不是陳克說的漂亮話,很小的時候,陳克也曾經幻想過自己身負絕頂武藝,以特種兵的裝備大殺侵略者。那時候,陳克還很認真地計算過,自己一個人得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夠殺一個步兵師的敵人。再后來,他又幻想過,自己作為一名絕頂的狙擊手,在戰場上大展神威。殺人如探囊取物。
但是伴隨著年紀和知識的增長,陳克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美麗幻想。一個人的力量在組織的力量面前根本什么都不算。歸根結底,政治制度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荀子《議兵篇》的內容,卜觀水讀過。他見陳克神色鄭重,倒也笑了。“文青,我可不是什么西學中用的人。”
“現在那些所謂西學中用,這個中么,不過是效忠朝廷現有的制度。那自然是不行。但是我堂堂中華文明,卻不是滿清這么點微末道行。卜兄千萬不要弄錯。”
卜觀水雖然也算是官宦出身,但是成長中見識了滿清這么多喪權辱國的事情,又在海外讀過了軍校,加上回國之后,自認為不含糊,不肯對袁世凱本人效忠,在北洋軍里面混得很不如意。他不至于對滿清有什么私人的敵視,不過這忠誠心么,也基本上沒有。聽了陳克的話,卜觀水倒是點點頭。“不知古代先賢們若能起于地下,能否挽救中華。”
陳天華聽著兩人討論軍事,倒也插不上嘴。他不太想和其他的好漢們爭奪望遠鏡。此時想起陳克要在學校建設玻璃廠的建議。若是玻璃廠建成,想來能夠生產望遠鏡。行軍打仗沒有望遠鏡,可就太不方便了。關于軍事,陳天華雖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卜觀水身為德國軍校留學生,陳克身為21世紀的傳閱者,軍事方面的知識遠高于他。他們的談話因為對方都能夠聽懂,所以言簡意賅。在陳天華聽來,那就是云山霧罩,完全不明白就里。等兩人談到政治,陳天華忍不住插嘴了,“卜兄,當今天下既然不是先賢所希望的盛世,那我們自己親手建一個就好了。你也是文武雙全,何必這么沮喪。”
聽道這話,卜觀水轉過頭來。他雖然和陳克關系越來越好,和陳天華他們卻沒有怎么打交道。好歹大家也互相通報過姓名,他笑道:“星臺兄說的是。我只是在海外待過,知道歐洲和中國的差距。看現在朝廷不思進取,才有此一嘆。”
“不知卜兄可否看過文青的書?”陳天華問。
“文青還著的有書?”卜觀水大感興趣。
“一點子愚見。等咱們回了北京,我送卜兄一套。”陳克答道。
“那就等著回京一觀。”
正說話間,卻見山下馳來了兩匹馬,卻是兩名偵察兵。兩人很快到了眾人面前,看清楚了卜觀水的軍裝之后,偵察兵倒也不敢說話了。
卜觀水知道自己這一堆人在這里觀看,肯定被注意到了。他對兩位偵察兵喊道:“我們馬上就下去,你們先回去吧。”
“不知統領怎么稱呼?我們也好回去稟報。”偵察兵有些膽怯的問道,但是既然自己上來了,不問清楚就回去了,那也沒辦法交待。
“文青兄,你們先下山等我。我和他們去一下就回來。”說完,卜觀水上了馬匹向山下奔去。兩名偵察兵跟著卜觀水去了。
龐梓他們也想上馬,陳克喝道:“牽著馬下山。”說完,他自己率先把這個命令施行了。
“文青,你準備拉這位卜兄入黨?”陳天華跟過來問。
“我有此意。但是這種事情,也不能太著急。”
正說話間,武星辰也靠過來問,“文青,既然我們要去安徽,這位卜兄也要去安徽。莫非是天意?”
“天意再好,也得看人為。聽天命,盡人事。”陳克說完,瞅了瞅后面的龐梓他們距離尚遠,他低聲說道:“武兄,看好龐兄他們。我是讓他們來長見識的。他們若只是被嚇住了,結果什么都沒有學到,那這趟來的可就太可惜了。”
“文青,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武星辰直截了當的問。
“你是質疑我不相信同志了。”
“沒錯。文青,我也知道自己的表現不是那么可靠。但是,回來和龐梓他們相處了這么一段,對于文青你,我現在服了。我想召開黨會。”
根據人民黨的紀律,凡是一個地方有三名黨員,就要召開黨會。武星辰提出這么一個要求,陳克倒是很高興。“那么今天抽個時間,找個安全的地方吧。”
眾人下了山,又等了好一陣,卜觀水這才趕了回來。他神色間有些興奮,“文青兄,今天晚上咱們就要當眾演奏閱兵曲。趕緊回去排演一下。”
到了晚上,陳克他們身為外人自然是不方便參加北洋軍的事情。卜觀水把他們安排在營房一處角落的帳篷里面。看來這黨會是開不成了。卻沒想到,武星辰先去看了看周圍沒有什么人,他回來之后神色嚴肅地對龐梓說道:“老三,你現在服了沒有?”
龐梓沒有說話。武星辰卻沒有放過龐梓的意思,“老三,我當時就說,文青不是一般人。你現在看了北洋的軍陣。你可服氣了?”
在來這里之前,陳克向大家講述了人民戰爭的基本概念,以及一些基本的戰術。面對兵力、裝備、訓練,都遠超過起義軍的情況。起義者必須把自己變成人民的軍隊,而且還得在敵人實力最薄弱的地方發展壯大才行。當時龐梓就很不服氣,認為自己是地頭蛇,不怕什么北洋強龍。武星辰之前不是沒有訓斥過他,那時候龐梓還一直嘴硬。但是今天就這么短短的一陣觀望,他的氣焰完全不見了。
“你個大老爺們,說話啊。”武星辰逼問道。
龐梓咬咬牙,陰沉著臉說道:“陳先生,我龐梓錯了。以前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我這里賠不是了。”
“混蛋!”武星辰氣的七竅生煙,“文青說你,你這還不服氣了?你是不是覺得文青有什么別的心思?嗯!他有別的心思,就跟滿清當年騙咱們一樣,只是夸你多能干,多中用。若果不是為了你好,文青為什么要說那么多你不愛聽的?你罵了文青幾次,文青計較過么?”
龐梓被武星辰罵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但是他就是硬著脖子不再吭聲,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氣得武星辰揮拳就想打。旁邊的山東兄弟們立刻拉住了武星辰。那位叫柴慶國的山東好漢埋怨道:“老三,你倒是說話啊。武大哥也是為你好。你有啥事情要說的,直說。兄弟們之間有什么不能說開的?”
龐梓憋了一陣,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終于開口說道:“陳先生不是我們自己人。他說的雖然沒錯,但是我就是不能奉他為主。”
聽了這話,武星辰呆住了,陳天華稍微有點失望的神色。其他幾個山東好漢則是有點贊同的意思。卻聽陳克笑道:“龐兄說的沒錯。的確不該奉我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