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災分為兩種,一種是短期,一種是長期。這兩種情況導致的結果是完全不同的。短期的水災過后,地面上留下的是沙土,長期水災過后地面上留下的是膠泥。這是混合在洪水當中的混合物,隨著水流停滯時間不同,導致不同沉淀模式的結果。
1906年的安徽水災就是后者。長達兩個月的暴雨終于停歇之后,原本堅實的地面已經徹底酥軟了,而原本就酥軟的地面滲入了大量的水份,又加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泥漿,徹底變成了爛泥塘。地面上的草和莊稼早就被徹底泡死了,連剩下的殘骸也覆蓋在厚厚的泥漿之下。留在地面上的,都是些水生植物。大水退后,這些曾經在水中存在植物有很少一部份沒有順水流走,而被留在了泥沼中,在烈日下奄奄一息,或者干脆就已經死亡了。而這另外一些菌類和藻類則在蓬勃的繁殖著。這些細微的生物生機蓬勃,在泥沼上大片大片覆蓋上了薄薄的綠色。空氣中飽含著濕氣,混合著這些微生物散發出的濃厚腥味。在這些綠色下,不時能看到魚類的尸體,它們也是被留在沼澤地上,然后慢慢隨著水分的消失,在泥沼里面缺氧而死的。因為大水之后連食腐生物都被掃蕩一空,所以魚類的尸體都比較完整。
不過沒有人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那些魚類的尸體早就被泡得如同泥漿,只是沒有外力來改變它們的形狀而以。一小隊人乘坐著一條輕便船只正跋涉在大水留下的泥沼中。船槳或者撐船的木桿偶爾碰到這些死魚,它們的肉立刻就被帶下去一大塊,露出白森森的骨架來。
何足道與六名同志乘坐了一條裝了木撬的船正穿行在這泥沼之中,大水之后,原本的路根本就找不到了。有些地方還能行船,更多的地方只能靠人來拖動改裝成泥撬的小船。每一步深深淺淺的,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會遇到什么。有些時候干脆突然就陷進沼澤里面去了。每一個同志的腰上都系了一根結實的麻繩,繩子的另一頭系在船上。真的遇到危險,靠著繩子好歹也能保住條小命。
到岳張集有兩種走法,一種是順著淮河向西,然后北上通過湖泊抵達目的地。另一條就是從縣城一路向西,通過已經化為沼澤地的災區抵達目的地。保險團派遣了兩隊人馬,一隊由宇文拔都與華雄茂帶隊乘船走水路,何足道這隊人則是走陸路。之所以要走這條艱苦的道路絕不是陳克吃飽了撐的。書記委員會經過幾次會議,最終確定首先把岳張集當作第一個目標。攻打岳張集的土圍子將是第一次人民黨的正式軍事行動,前期首先就要確定行軍路途。
小船上放了不少竹竿,竿頭上系著紅色布條。何足道他們在比較堅實的地方插上這種標志物,目的就是為了為以后的陸地行軍作指引。被泡死的不僅僅是那些淹沒在水面下的矮小植物,就連樹木經過兩個月的浸泡,也都無法幸免。水退之后,失去浮力支撐后,樹根扎的不深的樹木已經在這爛泥塘中倒下了。那些勉強能夠維持不倒的也歪歪斜斜。何足道用力推了面前的大樹一把,這株榆樹立得還算直,但是何足道這個比較瘦弱的青年已經讓它歪了過去,樹根從泥漿中露了出來,何足道連忙跳開來去。他和同志們眼睜睜看著樹轟然倒在泥水中,形容大樹的習慣用語是“根深葉茂”,而翻露出來的樹根并沒有多大,本該結實的根部如同蘿卜一樣呈現白生生的顏色,手指一掐,脆生生的應手而斷。樹根竟然都被泡成這樣,這樣的土地還怎么耕種呢?
何足道到了安徽之后,要么就在縣城,要么就在船上,還沒有到過鄉下。所以得知了岳張集的地主揚言要對保險團的糧食下手的消息,他很是氣憤,又覺得那個名叫張有良的地主實在是過于狂妄了。但是親眼看到這樣的土地,他至少能夠理解為什么陳克對于地主煽動百姓的擔憂。
放眼四望,在目力可及的地方,根本沒有什么人煙。所能看到的都是沼澤。一行人都是二連的軍事骨干,岳張集距離縣城不過幾十里路,以大家的行軍能力,現在就該到了。結果走了一上午,縣城早就看不到了。而距離縣城幾十里地的岳張集更是根本看不到。天地間剩下的就是這仿佛無窮無盡的沼澤。如同開天辟地以來,這沼澤已經在這里永恒存在了一般。
頭上太陽曬,腳下水汽蒸,何足道反倒覺得口干舌燥。他從改裝成泥撬的船上拿了一個竹筒,拽下木塞,大口的灌了一氣。別看四出是水,但這些水別說喝了,單單就是聞聞味道,那種腥氣就讓人十分難受。所以竹筒里面的“自來水”此時顯得如此的甘冽。看著滾成“泥猴子”一樣的何足道開始喝水,與何足道一樣如同“泥猴子”的其他同志們也紛紛圍過來取水來喝。
陳克說過“水源污染問題”,如果要在這里恢復生產,且不說這爛泥塘怎么處理,光是人員的飲水就是一個大問題。打井是想都別想,用水只能靠外面運進來。如果沒有陳克在縣城那邊搞起來的自來水廠,何足道想象不出在這綿延的爛泥塘里面該怎么生存。有人民黨手下近千號的保險團,再加上組織起了保險團數千的家屬,這股子力量可謂“人多勢眾”。但是一個縣城能有多少人呢?其他地方的農民數量更多,當幾萬,甚至幾十萬百姓來尋找糧食的時候,這幾千人能頂什么用?
僅僅是一上午的跋涉,何足道就確定了一件事,這種非常時期,岳張集這種試圖挑頭的勢力必須剪除才行。
“政委,就這么一個走法,萬一晚上到不了怎么辦?這船上能睡下咱們幾個么?”一個戰士放下竹筒問道。
“白天走不到,咱們就連夜走。說什么明天天亮之前都要趕到岳張集。”何足道根本就沒有想休息的意思。
在這種沼澤中行軍,體力消耗極大。幾個同志聽何足道這么說,都覺得有些過于苛刻了。“政委,不是咱們不盡力。這地方可也太難走了。”
何足道能夠理解同志們的想法,他把竹筒放回船中,這才說道:“如果不是因為難走,為什么要讓咱們來走?不就是因為相信咱們一定能夠達成目標么?咱們不是為了自己走,咱們背后幾千人都等著咱們回報好消息呢。這么點苦都吃不下,咱們對得起背后的那些鄉親們么?”
聽何足道這么說,大家也都不吭聲了。小分隊里面就有岳張集的人,都是水災中被張有良擋在圍子外面的普通百姓,如果不是被人民黨連同他們的家人一起給帶回縣城,只怕現在他們尸骨都找不到了吧。但是畢竟同志們都沒有走過這樣的路,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人民黨的營救,這里面不少人甚至都沒有到過幾十里外的縣城。更不用說跟著保險團到幾百里外去運糧食。對于這些幾個月前還是普通農民的戰士來說,這就是想象之外,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情了。
戰士們都很純樸,既然人民黨能救他們,加入之后就有飯吃,甚至能夠給自己家人足夠的口糧。這些人為了活命就肯給人民黨賣命。既然在大家心目中威望極高的何足道親自帶隊,大家倒也就認了。
看大家被說服了,何足道接著說道:“那么我們先開會討論一下,就今天上午咱們見到的,哪些地方比較好走,下午的時候能夠快一些,少費些力氣去探路。”
與何足道他們相比,走水路華雄茂與宇文拔都就輕松不少。此時他們的船已經到了目的地。岳張集的一個“碼頭”附近。遠遠就看到一個高大的土圍子聳立在遠處。土圍子建在一個高坡上,磚石結構。皖北是李鴻章淮軍的老巢,這種土圍子多數都是退役的淮軍軍官們建成的。這些淮軍軍官要么就是本地地主出身,要么跟著李鴻章平定太平天國和捻軍的時候立下了不小的軍功,衣錦還鄉之后就成了地主。皖北土匪不少,建設土圍子一方面來說可以防備土匪,另一方面,通過建設這種土圍子,本身也讓這些退役軍官們掌握了鄉里面的權力。畢竟這些軍官們也跟著李鴻章東征西討,組織能力比起鄉間的土地主那是強出去太多了。他們掌握了鄉間的權力之后,通過扶植人脈,把子弟們送進北洋軍,倒也成了這些地方上子弟們的一個出路。歷史上,段祺瑞被稱為“皖系”,可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安徽人,他手下的部隊里面,皖北出身的人可不少。
“碼頭”上戒備很嚴。畢竟土圍子里面的“指揮官”很多都是退役軍人出身,一些最起碼的組織能力他們還是有的。而且根據人民黨的調查,這位張有良地主自己根本不種地,他的土地都是租給別人來耕種。不少信息指出,張有良地主貌似是一股土匪背后的支柱。
船頭上插著人民黨的黨旗,很扎眼。遠遠的就有碼頭上的人看到,華雄茂視力極佳,他看到有人跑回土圍子里面報信。而碼頭上的其他人已經嚴陣以待。還真有點如臨大敵的意思。
“你們是干什么的?”保險團的船只沒有能靠岸,兩艘小船已經開了出來,堵在保險團的前面。船頭上的人高聲喊道:“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縣里面保險團的人,來拜訪一下張有良張太爺。”華雄茂聲音清朗,傳出去很遠。
對方沒有想到華雄茂如此直接,楞了愣才接著問道:“你們拜訪張太爺有什么事情。”
“不少咱們岳張集的人發水的時候都到了縣里面逃難。現在水已經退了,我們尋思著大家都得吃飯,不能餓死啊。可是糧食不夠,我們想和張太爺商量一下,讓大家都回來。這岳張集的地讓大家一起種,就不要收租子了。好歹種出點吃的,讓大家活過今年這個災年再說。”華雄茂喊這話的時候,用足了底氣,聲音又亮又遠。不僅僅對面兩條小船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連岸上的那些人也都聽得清楚。
所有人聽完這話都是一愣,接著一陣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其間夾雜著各種嘲笑。
“不交租?岳張集的地大家一起種?哈哈,哈哈哈哈!”
“種地還不交租?保險團的人傻了吧!”
“嘿嘿,你把張太爺當什么人啦?”
這些嘲笑聲都是手握兵器甚至是火銃鳥槍之類的人發出的,想來這些人應該是這個土圍子的守衛,或者干脆就是傳說中與張有良地主關系密切的土匪也說不定。那些沒有武器,只是在旁邊的人卻大多數都沒有笑,反倒是目瞪口呆的看著華雄茂。
對于這些笑聲華雄茂根本不在意,他看著對面船上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的那個人繼續喊道:“好歹我們也是行船幾十里才趕到這里的。這位兄弟,麻煩你去通報一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