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里面沒什么干燥的地方,席地而坐那是自找麻煩。三連作為輜重部隊,攜帶了十幾艘船改的泥撬。得到了休息的命令之后,戰士們紛紛坐到了泥撬上。班長們清點了自己的隊伍,然后報告給排長,排長再把人數匯報給連長。整個過程中班長們一面清點人數,一面反復告訴戰士們不要說話,安心休息。
行軍和休息要保持安靜,這是軍隊的起碼規矩。一支喧嘩的軍隊僅僅是在暴露自己,這次作戰很明顯是偷襲,完全沒有大張旗鼓的必要。柴慶國得到的情報的是二連240人,全部到齊,三連240人,也全部到齊。行軍中三連兩名戰士崴了腳無法投入沖鋒,其他戰士都可以正常參加戰斗。
十幾條改裝船拍成一列,戰士整齊的坐在船上,人挨人擠得滿滿的。戰士們要么默默的喝著水,要么默默地啃著干糧,有些很是疲憊的同志靠在身邊的同志低著頭打起了瞌睡。班長們連忙晃醒他們,讓他們吃了飯再打瞌睡。柴慶國對此很是滿意。480名接受過最短兩個多月訓練的士兵,這已經是一股很不得了的武裝力量。柴慶國也參與過上萬人的大行軍,大陣仗。有了那樣的經歷之后,他對于所謂的上萬之眾完全失去了興趣。什么都比不上經過訓練的精銳部隊。如果那上萬人經歷今天的行軍,現在早就放了鴨子。這480人只是沒有見過血,只要能打幾仗,這批人就能成為優秀的士兵。柴慶國認為這些士兵至少不會比北洋軍差勁。
偵查隊早已經遠遠的散開去,這些人可沒有什么行軍指路的標志。陳克專門成立的偵查大隊現在只有兩個排,卻都是精選的人員。年齡都在18到22歲之間,算是真正的精銳。以八人一小隊行動的偵察兵們在主力部隊前后左右兩三公里的距離進行搜索工作,現在他們一個個滾得和泥猴子一般回到了大部隊。看到這些很是吃了苦頭的同志,跟著大隊行進的戰士之間發出了善意的笑聲。雖然大部隊行軍已經很辛苦了,不過人性總是這樣,有人比自己更加辛苦,心情總是會有些愉快的。而此時大部隊攜帶的物資充足,大家遞水的遞水,遞干糧的遞干糧。同志之間的情誼此時顯得十分濃厚。
十支偵查隊先回來了六支,其他四支偵察隊全部都派回了通信員,他們匯報的消息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你們發現了人,他們不是張有良的探子,而是回來居住的百姓?”三連連長高玉杰對這個消息十分意外。
高玉杰是跟著尚遠他們從北京來的,他祖上是安徽人,也是跟著李鴻章的淮軍四處征伐,后來在天津落了腳。家里面希望高玉杰能夠考個功名。結果高玉杰偏偏喜歡機械。最后在天津機械局從技工干到了工頭。高家還是算是個“忠良滿門”,甲午戰爭,高玉杰兩個伯伯全部戰死,庚子事變,高玉杰的父親和叔叔也戰死了。高玉杰自己和秦佟仁一起守衛工廠,也是九死一生。他從此恨透了洋人,對于新一任北洋大臣袁世凱與洋人和解極為不滿。庚子事變之后,高玉杰加入了警察隊伍。因為執法中毆打了洋人,不得不跑路了。這幾年的日子也是過的很不幸,后來偶然遇到秦佟仁,聽說秦佟仁準備來安徽,他就干脆跟了尚遠一起南下。他好歹也是軍事家庭出身,也算是懂些軍事,雖然對推翻滿清沒什么熱情,不過也絲毫沒有保衛滿清的意思。在保險團積累了功績,在擴軍的時候當上了三連連長。
聽偵察部隊報告說居然有人開始在沼澤當中開始居住了,這倒真的讓高玉杰十分驚訝。他根本不相信這種事情。但是回來通報的偵察兵不約而同的向他保證,這些人都是當地人。其中兩支偵察兵部隊甚至告知,他們的部隊里面有人認識這些耕種的百姓。這些來耕種的都是水災時候沒有躲到縣城來的一些百姓。水退了,他們從其他地方趕回了自己的家園。就在這片沼澤里面剛住下。其兩隊的通信員還告知,這些人里面已經有人病倒了。
“這樣,每個方向都派一支偵擦隊,先把人都給帶過來。病人的話,先用咱們的擔架抬回來。”何足道在這次戰斗里面不僅僅是二連政委,還暫時統領偵察隊。得到了命令之后,偵查隊紛紛動身。
“政委,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勁?”柴慶國有些奇怪。既然是本地人,費這么大勁把他們弄過來有些小題大做了吧。而且這些人突然被拉來,肯定要哭哭啼啼,被士兵們看到這些的話,對于士氣的打擊未免太過于激烈。
“沒錯,既然都是當地人,我們也沒有必要在乎這么多吧。”高玉杰指揮三連運輸輜重,已經是累的要命,再把一堆百姓弄過來,那就更加麻煩。他也支持柴慶國的意見。
“柴連長,高連長,我知道你們擔心什么。不過你們說這么多戰士,他們為什么要打仗?”何足道問。
“打下岳張集,大家有地種。”高玉杰把戰前動員的話重復了一遍,“這不是已經說了很多次了么?”
“你說要是沒有咱們提供的自來水,幾千上萬人在這里種地,得病倒多少?得病死多少人?”何足道繼續問。
“這……”柴慶國和高玉杰都答不出來。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水災,這樣的天災已經完全顛覆了他們的世界。偏偏在人民黨的領導下,有保險團努力奮戰。死的人其實不多。所以同志們私下討論水災問題的時候,很多人有些意外。雖說天災不可抗拒,不過貌似天災也沒多可怕。聽了何足道的問話,大家對于到底要死多少人毫無概念。如果是人民黨繼續統治鳳臺縣的話,想來也死不了幾個人。不過沒有人民黨的話,可就難說了。
“這是個很好的對比。有沒有人民黨和保險團的領導,百姓的日子可完全不同的。戰士們都是很明白事理,他們決不會因此動搖軍心。我相信大家親眼看到這種比較之后,就會明白要跟著誰走。要為誰打仗。”何足道說的極有信心。
既然何足道如此堅持,而且兩人也沒有反駁的意見,他們也就不再吭聲了。沒過太久,偵察隊從好幾個方向帶著一批人回來了。這些人數量不多。他們來回的時間中,戰士們已經吃喝完畢,有些人甚至已經睡了一小覺。眼尖的戰士遠遠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人混在同志們中間往這里來,就抬起頭觀望。其他人發現了這種異動,也紛紛張望。
沼澤地和山地有些像,看著直線距離很近,但是你得繞不少路才行。當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們的面孔能夠看清的時候,有些戰士忍不住呼喊起來。那些百姓里面就有他們認識的人。聽到戰士們的喊聲,被喊到的人見到熟人,也回應起來。
所有的百姓都有一個共同點,衣衫襤褸。而且偵察部隊還用擔架抬了幾個人。所有的百姓都被帶到部隊面前的時候,部隊已經全部下了船,在沼澤里面勉強列了隊。看到這幾百壯小伙密密麻麻的,百姓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個個嚇得臉色都變了。那幾個有熟人在部隊里面的,連忙想靠過去拉近乎。被偵察兵們給攔住了。
何足道對一名老者和顏悅色地問道:“大爺,您怎么到了這里呢?”
老爺子不認識何足道,本來被突然出現的偵察兵給拉來,就已經足夠人害怕了。這些人拿刀帶槍的,若是說錯了話,這么一片渺無人煙的地方,若是給人殺了,誰也不知道啊。但是不吭聲貌似也不行,何足道依然和顏悅色地問了同樣的話。老爺子突然指著隊伍里面的一個士兵喊到,“六娃子,你過來啊。”
被喊到的士兵叫做呂秀仁,在家里排行老六,和這位老農是本家。他知道保險團對百姓毫無惡意,不過這些日子的訓練,好歹讓呂秀仁有了足夠的紀律性。排長沒有發話,他也不敢自己出列。何足道向呂秀仁招了招手,讓他過來。然后何足道高聲說道:“鄉親們,你們認識我們部隊的戰士,你們就讓他們出列。”
這話一說完,所有的鄉親都伸長了脖子看著保險團的戰士。只要能夠找到認識的人,自己背害的可能就少了很多。呂秀仁剛到了本家的爺爺身邊,老爺子一把抓住他,就說道:“六娃子,你得給說說,我不是壞人。不是壞人啊。”呂秀仁一面安撫,一面為難的看著何足道。
大概有十幾個戰士被認了出來,也被叫了出來。鄉親們一個個拉著戰士都是要他們保證自己的安全。經過這些戰士們的勸說,鄉親們終于明白這些人不是針對自己來的,這才稍微平靜下來。
這樣的一出鬧出來,戰士們本來還覺得有些好笑。可是看著看著,笑容已經逐漸從戰士們的臉上消失了。人都有惻隱之心,這些百姓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衣衫襤褸,一個個因為缺乏食物,干瘦的要命。而且也不知道他們多久沒有洗澡洗衣服了,那種積累了好久的污漬不僅僅是和百姓相比起來,保險團的士兵們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工作辛苦,但是吃的尚可,甚至比災前吃的還稍微好些。加上衛生,訓練,曬得雖然黑,精神面貌卻明顯比這些百姓們強出幾個檔次。看著這些百姓,一個個是如此瘦弱,看著幾乎是風一吹就要倒下。戰士們忍不住會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日子。如果沒有加入保險團的話,面對這樣的大水,他們和這些百姓也差不了太多。這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讓眾人心中有種隱隱的慶幸與深刻的同情。
“鄉親們,這水還沒有退干凈,你們怎么就回來了?”何足道再次問了一遍。柴慶國與高玉杰兩人都是急性子,對于民事工作毫無耐心。看何足道如此細致,倒也不愿意插嘴。三連的政委名叫吳遼,是個公認的“好人”,讓他服從命令沒有問題,但是讓他搞政治工作就不行了。陳克也是沒有把法才讓吳遼臨時擔任政委的。他現在是唯何足道馬首是瞻。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年輕的何足道身上。
在何足道反復的詢問下,鄉親們終于肯回答了,有人說自己想趕緊種地的。有人說逃荒要飯被水堵住了,只好回來的。不過他們的回答中言辭閃爍,完全不得要領。
何足道突然問道:“這里已經接近了岳張集,你們現在想種的土地是你們自己的么?”
這話一出,所有百姓都變了臉色。那位老者干瘦枯黃的臉上一陣抽搐,突然就給何足道跪下了。這把何足道嚇了一跳,連忙去攙扶老人。可老爺子一把抱住了何足道的小腿,跪在地上死活不動。何足道哪里敢讓比自己大了幾十歲的老爺子給自己跪下啊。手忙腳亂的去拉老爺子,但是老爺子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沒換過了,在這水災的日子里面已經被汗水,污水給漚糟了,稍微一用力,衣服立刻就被撕了一個大口子。
不僅僅是老爺子,其他百姓也紛紛跪下。“快把大家攙起來。”何足道喊道。戰士們趕緊去攙扶。結果沒一個人愿意起來。老爺子看何足道不受自己的禮,立刻放聲大哭,邊哭邊說道:“這位后生,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逃荒逃不走,家當全部被淹了。我們就剩了一點子種子,大家商量著,反正都是個死,趁現在地荒著沒人管。好歹先種下點,看看能不能收點糧食,今年不會被餓死。后生,咱們都是鄉里鄉親的。你若是把我們趕走,或者拿走了我們的種子,我們可只有死路一條。你們有刀有槍的,若是想讓我們死,就干脆現在把我們給殺了。也不至于讓我們活受罪啊。這老天不讓人活,你們這些后生總要讓我們活下去吧!要是不想讓我們活,你們就給我們一個痛快。”
這次老爺子邊哭邊說,聲音雖然不太清楚,這回答的內容可是清楚明白。聽著老爺子號啕大哭,其他百姓也都跟著哭了起來。何足道臉色陰沉,戰士們也都陰沉著臉。柴慶國雖然聽不太明白安徽話,但是大概意思也都明白了。高玉杰低下了頭,重重的嘆了口氣。
何足道放棄試圖拉起老人的努力,雖然動作有點慢,但是何足道雙膝一曲,也跪下了。
“大爺,我們不是來收你地的。我們也不是來搶你糧的。我們……,我們是來救你,我們是來救大家的。這點你要相信我們。”說完這話,何足道抬起頭來喊道:“趕緊給鄉親們拿水拿吃的過來。”
士兵們聽了這話,幾乎是一窩蜂的動起來。鄉親們聽了何足道的話,真的震驚了。但是那個明顯是頭目的青年就和他們一樣跪在泥水中,而圍上來的數不清的青年人,手中拿著的都是竹筒和饅頭。食物的香味包圍著這些饑餓的百姓。也不知是誰一把抓過一個饅頭,就往嘴里面塞。其他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是搶過饅頭開始吃。幾口下去,一個大饅頭就不見了。因為吞得太猛,幾乎所有人都被噎住了。戰士們連忙打開竹筒的塞子,讓大家喝水。清冽的自來水中混合著竹子的清香。所有人順下了嗓子里面的饅頭,立刻就拿起別的饅頭開始往嘴里面塞。但是幾乎每個戰士手中都有饅頭,看著這好久沒有吃過的食物,這些百姓都是眼里面放光。何足道扶起了老人,從旁邊的戰士手中拿過饅頭和竹筒地給老爺子。“大爺,先吃完飯再說。”
三連連長吳遼趕緊喊道:“別讓他們吃那么猛,會撐壞人的。”邊說邊讓戰士們離開。百姓們一聽,可著急了。看著饅頭紛紛離開自己,他們最里面咬著饅頭,撲上去把饅頭從戰士手中奪過來。塞進自己臟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衣服里面。一個饅頭掉進了水里面。一個已經看不出年歲的干瘦女子連忙去揀,腳下一滑,她整個人都撲進了泥水里面。戰士們連忙把她拉起來,女子根本沒有在乎自己滿臉滿身糊滿了泥水,她撲通跪在泥水中到處亂摸,想把那個掉在泥水中的饅頭給找出來。她的雙手砰濺起老高的泥水,整個人都跟瘋了一樣。
老爺子看著其他人都吃上了饅頭,自己也咬了幾口。突然間,老爺子再次放聲大哭,“后生,你是好人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說完,老爺子又給何足道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