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安徽鳳臺縣岳張集的首富兼地方上的頭面人物,張有良地主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外面的槍聲和喊叫聲嚇不住參加過幾萬人大戰的張有良,在他的戎馬生涯中如此兩百人規模的戰斗不足一提。雖然被華雄茂卸掉的下巴和肩膀關節依舊疼痛,不過卸掉已經有了一陣子,這疼痛也已經習慣了。
家丁們都沒有學習過怎么接上脫臼的關節,所以他們沖進院子救了張有良之后,張有良依然無法指揮戰斗。群龍無首之下,張有良的手下被打得節節敗退。
兵書上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雖然無法說話,但是張有良光聽聲音就知道,外面保險團的士兵都是些生瓜蛋。如果自己還年輕,絕對可以指揮手下的這群人把他們打的落花流水。保險團里面值得畏懼的只是那些年輕的軍官。被華雄茂和徐電這兩個年輕人挾制之后,張有良也在仔細觀察這兩個青年。他們表現出來的戰斗技巧姑且不論,但是戰斗意志實在是非常可怕。在被人圍攻的態勢下,他們根本沒有絲毫的聽天由命,束手待斃。想來其他的指揮官水平應該毫不在這兩人之下。打仗就是如此,哪怕手下都是烏合之眾,只要有能干的軍官帶領,戰斗就能夠打下去。保險團明顯不缺乏這樣水平的軍官。
手下們惶恐之下喊出了投降,聽著外面的人隨即喊道,讓家丁們一個個出去投降。雖然也害怕投降之后被清算,不過外面的人又朝院子里面放了一排槍后,家丁們最后的那點子士氣也消散了。他們一個個的出去投降,雖然走過張有良身邊。家庭們卻連看都不看張有良一眼。
張有良對他們的表現并不生氣。這些人從沒有見過“如此猛烈的射擊”,這很正常。平日里張有良也就是欺壓一下普通百姓,這些人跟本沒有參與過真正的戰斗。現在已經不用再去仔細推斷了,張有良自己的結果明擺著呢。這支突然蹦出來的保險團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和張有良善罷甘休。抓到自己之后,也絕對不會饒了自己。
家丁們投降沒多久,先是幾個人探頭探腦的進來,看院子里面沒有別人之后,幾個明顯是軍官的人進了院子。為首的兩人中,其中一個就是華雄茂。另一個人身材高大,應該是頭領。接著就聽到外面有人在歡呼,“抓到張有良啦!”“抓到張有良啦!”
聽著這些歡呼,張有良根本沒有什么激動。張有良這一生里面有過多少這種歡呼他早就記不清了。每次戰斗勝利,淮軍不喜歡留俘虜,抓到的敵人除了重要人物之外,其他人都給砍了。自己的命運不過是早點砍,晚點砍的區別。所以六十八歲的前淮軍軍官,現在的地主張有良甚至閉上了眼睛。
自己已經無愧了,張有良腦海里面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自己的這一生,打過仗,掙了錢,有了幾個兒子,總算是風風光光的過來。今天的覆滅這是天意,即便自己能夠重來,保險團這個奇怪的外來戶勢力這么大,自己打上門去肯定贏不了。而自己不打上門去,保險團的勝利不過是多死點人而已,自己的覆滅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張有良張太爺并不不怨天尤人,他早就對生死看的很開,在殺過那么男女老幼之后,張有良對于被殺并沒有太多恐懼。現在可是災年,和戰亂時代沒有絲毫區別。到處都是饑民,隨時都會死。張有良唯一覺得遺憾的僅僅是自己老了,對于這種環境的應對能力極大的下降。如果更早就結寨自保,而不是試圖在災年里面多撈一筆就好了。不過轉念一想,如果那樣的話自己全家都會被堵在圍子里面喪命。如果拋棄家產跑去縣城甚至府城的話,應該能夠逃過這一劫才是。
可惜沒有機會重來了。張有良很遺憾的想。這就是張有良這最后的遺憾。他根本沒有想到有人替自己報仇什么的。雖然自己還有些本家在北洋軍里面當差,不過就算是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回來替自己報了仇又有什么用,自己反正已經死定了。
仿佛要印證張有良的想法,華雄茂說道:“營長,你覺得是現在殺,還是等會兒殺?”
“先把為首的當眾殺了,等干掉了外面的那些家丁,再清算張家。”
張有良睜開眼,想看看最后決定自己和自己家族命運的這個仇人到底是誰。讓他失望的是,那個青年完全是個陌生人。并不是和自己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公開斗爭會怎么開?我覺得還是開個會斗爭一下吧。”華雄茂以前聽陳克說過這種斗爭會。按理說,讓那些有仇的人上臺批斗張有良等人,應該是很有煽動性的。
“百姓們當時被張有良關在圍子外面,導致的死亡。說真的,百姓們并不覺得張有良這是喪盡天良。估計不少人還覺得他也是情有可原呢。這次戰斗,我們設計的不錯,不過打起來完全不是那回事。所以我本來想開斗爭會,現在看,萬一這斗爭會開砸了,反而不美。”
陳克很冷靜的對現有情況進行了分析,“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搶種搶收,讓大家能夠活到明年,將來斗爭會有的是機會。現在沒必要讓大家再犯什么錯誤了。”
對華雄茂說完這些話,陳克低頭看了張有良一眼,“張太爺,在下陳克,是保險團的營長。我已經決定馬上把你處決了。處決的原因呢,因為你在這個災年拒不交出土地讓大家耕種,這會導致成千上萬的人餓死病死。你犯了殘害百姓的大罪,這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我決定砍你的頭。”
雖然已經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但是聽了陳克歷數自己的罪行居然是這個,張有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這話絕對不是土匪能夠說出來的,土匪們就算是用“替天行道”的口號來糊弄那些窮人的時候,也絕對不可能說出這樣條理清楚的話。而且他們的理由也絕對不會如此“荒謬”。天災誰也擋不住,而張有良自家的土地憑什么讓別人種。災年餓死人才是常態啊!舍己救人才是最大的荒謬。可是這個自稱保險團營長的陳克卻把這荒謬的話說得如此理所應當的模樣,保險團里面的兩個軍官華雄茂和徐電也把這“荒謬”的話說得理所應當的感覺。他們是裝傻,還是真的瘋了?
張有良地主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涼,萬一那些窮困的農民們真的相信了這些人的話,而且跟著這些人走,那么整個安徽的地主就會遭遇滅頂之災。想到遍地都是窮人分了地主的地,種了地還不給地主們納糧,張有良只覺得仿佛看到了地獄一樣。
原本已經認命的張地主突然間又有話想說了。他想出聲反對這種無法無天的暴行,他想大聲呵斥這些無法無天的青年土匪們破壞了幾千年的規矩。他想痛罵殺戮自己家人的土匪們要造反。總之,張有良地主身為地主階級的自覺讓他想反對面前這兩位青年的想法。可惜,他說不出話來。
而且這兩位青年也沒有絲毫讓張有良發言的想法。他們吩咐兩個衛兵看住張有良,然后就出去繼續指揮戰斗。有了這次經驗,接下來的戰斗就輕松的多。破門,射擊,勸降,如果里面的人不肯投降的話,就再次射擊,由步兵硬沖進去解決戰斗。
陳克的興奮感覺已經消失的一干二凈,同志們一個個沉浸在戰斗的激烈情緒中。不過著戰斗在陳克看來,就連普通的警匪片的刺激都沒有。
時外面的喊殺聲大作,方才二連三連組成的主力部隊已經放了信號煙花。此時也該到了圍子外面。陳克把指揮權交給熱情洋溢的華雄茂,自己爬上了南門的望樓。果然,二連三連在兩面紅色的鐮刀斧頭旗指引下,每個同志都奮力向前沖鋒。看到敵人試圖抵抗,長槍就立刻把這些家伙戳成了篩子。而放棄抵抗的家丁,則被踹到在地。
真的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陳克居高臨下的看出去,在方圓一里地內正,保險團的戰士們正在對張有良的武裝力量進行著猛烈的攻擊和恐嚇。戰士們奔跑著、吼叫著、恐嚇著。除了大開殺戒之外他們倒也像模像樣。
從合圍的局面上看,那些敵人在趕回圍子的路上,突然發現在他們以為絕對不可能通過大部隊的沼澤里面貌出這么幾百號人,這些人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逃竄。有些人試圖從水路逃跑,保險團的船攔住了他們,想回圍子的那些人被堵在門外。就這么一遲疑,保險團的大部隊就趕到了。除了少數逃得快的人,其他人的覆滅命運不可逆轉。
陳克神色冷淡,他甚至有些憂心忡忡的看著這場戰斗,別看現在保險團這大獲全勝,就現在這個水平,如果和正規軍作戰的話,也就是一觸即潰。不用動用北洋軍這樣的武裝力量,光安徽新軍差不多就夠了。自己就要和黨內的同志們帶領著這樣的軍隊進行作戰,前途可是堪憂啊。
但是任何注定發生的事情都會發生,任何事情也都會有結束。就如同眼前的戰斗很快就進入了尾聲。家丁和狗腿子們看已經沒有任何勝算,紛紛跪地求饒。偵察部隊前去追擊那些個漏網之魚,其他的戰士們在各自部隊指揮官領導下把俘虜給看管起來,然后不知道誰先領的頭,同志們開始歡呼勝利起來。
“贏啦!贏啦!”
“打敗張有良啦!”
陳克面前的戰場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同志們如同幼兒園孩子玩過了“騎馬打仗”游戲之后一樣開始蹦跳著喊叫,陳克視力很好,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同志們那因為興奮而逐漸變紅的臉。
不知道誰先看到了望樓上的陳克,已經有人對著陳克高喊道:“營長!”“營長!”
何足道適時的拿過鐮刀斧頭紅旗,一面揮舞一面高喊著:“營長!營長!”這樣的環境下,戰士們很快就跟著他一起喊起來。
陳克很快讓自己臉上浮現出了自信的笑容,他向圍子前面的戰士們揮動了手臂。于是還算整齊的呼喊聲中又突然爆發出了一陣歡呼。
“大家靜一靜!”陳克吼道。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形容軍人的詞匯當中很容易出現“聲如洪鐘”。在沸騰的戰場上,你若是慢條斯理細聲細氣地說話,根本沒有人能聽到。果然,陳克這一嗓子吼完,下面的同志們都安靜下來。
“同志們,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的結果是什么?從縣城到這個岳張集,所有的土地都會讓大家的親人們來耕種!不收租子!打出來的糧食都會讓大家分了,好渡過這個災年!”陳克繼續吼道。
下面的同志們立刻爆發出一陣發子內心的歡呼。有地種,不用在這個災年餓死,大家打仗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么?陳克當眾表態,更穩定了眾人的情緒。
“我們自己也要種地,既然近年不收稅,我們就得自己種地養活自己。同志們愿意不愿意!”
“愿意!”“我們愿意!”戰士們歡呼著。
“把張有良帶上來!”陳克吼道,“讓大家看看這個準備把百姓們餓死的這個壞東西到底是什么模樣!”陳克轉身對門口的同志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