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居然也發火了,隨著憤怒的聲音,他的手指在旅部的破桌子上戳著。伴隨著那有力的動作,桌子搖搖欲倒。
“組織人吃個飯也能吃出人命來。”這是陳克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大家對咱們就這么不相信么?吃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
同志們困惑的看著陳克仿佛腦門上燃燒著熊熊怒火,災年爭搶這種賑濟的糧食哪次不鬧出人命來?見識過這種事情的同志覺得陳克實在是大驚小怪。別說幾萬人,幾百人的賑災活動都能死人。相比較起來,這次的事情根本不算啥。其實大家有些想不通,本來給保險團359旅進行的勞軍活動,為啥要給其他農墾“部隊”同樣改善伙食。那些“部隊”根本就是臨時依附在保險團周圍的百姓。“農墾旅”當中男女老幼都有,就是打仗找人送死,這樣的混雜部隊也不是首選。
心里面可以這么想,但是嘴上卻不能說。大家都是久經會場,已經知道亂說話并不會帶來任何好結果。
看同志們既不支持自己的立場,他們也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陳克也有些泄氣了。想了想自己的時代,排隊也是訓練有素的組織才能實現的事情,陳克覺得自己的憤怒的確有些不合時宜。
但是心情也不會那么容易就扭轉過來,陳克黑著臉說道:“我們已經和地主們談成了協議,他們在兩年內會把他們的土地借給縣衙門,而縣衙門將委托我們保險團經營這些土地。”
這個消息立刻引發了同志們的熱情,華雄茂高興得差點站起身來,“果然談成了!”他的興奮溢于言表。華雄茂家里面也是地主,他知道讓地主們做出這等讓步是如何艱難。
柴慶國有些妒忌的看著華雄茂,雖然都是黨內的同志,雖然身為副團長,但是他就不知道陳克在進行這樣的談判。而身為團長的華雄茂就能事先知道。黨內說是平等,不過遠近親疏一看就知道。而此時抱著這種念頭的同志數量還真不少。其實他們是誤會了,這種民政工作不可能向軍事干部通告。人民黨臨時中央書記委員會的七名成員都知道這件事。
宇文拔都雖然讀書不多,對于人情世故則圓滑的多,他看到大家的神色,便笑道:“這件事情是書記委員會內部討論過的。當時怕大家不小心走露消息,暫時沒有通告。既然陳書記已經辦成了,這才要告訴大家。”聽了這個解釋,同志們才算是有些釋懷,原本復雜的目光也都柔和了不少。
陳克原本沒有想那么多,宇文拔都的話很好的提醒了他。人民黨已經不是在上海那個小團隊了。伴隨著黨中央以及其他普通黨員的劃分,說話必須注意才行。
“地主們的地雖然多,但是人民的地同樣多。我們拿到了地主的地,這些地不是要分給百姓,不是要打家劫舍,劫富濟貧。而是要把整個鳳臺縣的土地統一集中使用。用新的制度來讓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這點我希望同志們能夠確定。如果你們不能接受這個最根本的出發點,那么現在就先提出來。別到了工作上之后,你們又換了念頭。當組織的決議一旦形成,誰都必須一絲不茍的執行!”最后這句話陳克是一字一句崩出牙關的。每說一個字,陳克的手指就在桌子上敲一下。
同志們對陳克這樣尖銳的態度有些能理解,有些很不解。大家從來都是堅決執行陳克的命令,再來強調這個有什么意思么?
“陳旅長,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柴慶國這半年來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是在黨會上,不明白的事情他從來都要問到底。至于這么做的原因,是北京黨會上被集體表決驅逐出會議遺留下來的后遺癥,或者是對于陳克那些看似簡單,但是實際上意義深遠的命令有些不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不過柴慶國知道,每當陳克這樣說話的時候,總是會有大事情發生。
陳克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我們馬上就要大規模提拔干部,馬上就要進行大規模的黨校培訓。我想讓熊銘楊同志來介紹一點滿清官場的事情。熊銘楊同志,你來說吧。”
熊銘楊得到了命令,立刻起身。他家是官僚出身,對很多東西的內幕非常了解。他的開場很簡單,“大家聽過紅樓夢沒有?”同志們一半搖頭,一半點頭。
熊銘楊就從“護官符”開始說起,明清時代的師爺非常發達,而且“師爺”這個行業往往是繼承父業,形成了一個非常家族性的行業。紹興師爺特別著名。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紹興師爺們掌握了官場的“規矩內幕”,甚至有秘傳的各種小冊子。這些小冊子里面詳細講述了官場的事情因該如何應對。各個派系家族之間的關系,針對不同的事情上下打點的銀子數量。當官的只有掌握了這些東西,才能“不壞了規矩”,才會被認為是“自己人”。紹興師爺之所以著名,并不是這地方天生適合出師爺,而是因為他們在這些方面積累的知識與內幕最多,而且師爺行業組織最完備,所以形成了一個壟斷行業。
與會的大部分同志都是第一次知道這回事,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于官僚打交道的人,他們心中印證了一下以往的經驗,都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等熊銘楊說完,陳克接過話頭,又大概講述了近二三十年來師爺行業為何會出現比較大的衰落。因為中國的社會制度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外國人打進來之后,以往積累的規矩因為政局的快速變化而遭到了破壞。特別是洋務派的興起,引進了不少新的生產方式,這就讓原本能夠覆蓋全國官場的紹興師爺有了空白領域。師爺們也有了無法知道的規矩。而洋務派崛起,不斷影響朝廷的政治格局,原有的規矩也在不斷崩壞。大家花錢養師爺是為了能辦事,辦不了事情的師爺自然不會招人待見,于是師爺這個行業就開始迅速的衰落了。
“陳旅長的意思是要給我們立規矩了。”徐電興奮的問道。身為法律系的畢業生,徐電對于立規矩有著天然的熱愛。
“不是給你們立規矩,而是確立人民黨的規矩。立下的規矩我必須第一個遵守。”陳克有些沒好氣地答道。
被批評的徐電根本沒有感到絲毫不滿,他依舊是滿臉興奮與憧憬,“新制度就得有新制度的規矩。我堅決支持。”作為法律系的學生,徐電一直希望制定出一部完美的法律,陳克的指示已經讓這個法律系的高徒看到了實踐自己理想的大道。
其他同志倒沒有徐電這么興奮,當然了他們也想不到此時在徐電腦海里面飛舞的法律條文。對于那些政治腦筋比較靈光的同志,他們關心的是到底要制定什么樣的規矩,自己將通過這個新規矩得到什么樣的權限,受到什么樣的制約。在政治上不那么敏感的同志們則認為,如果新的規矩不是那么苛刻,自己就準備接受這些條文。
陳克看著同志們迥然不同的反應,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終于走到了這一步了!一年多來,陳克總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同志們,因為沒有根據地,不能在根據地說話算數,政治上的爭論永遠完全沒有可行性,只是讓大家空對空的一輪胡吹。現在,陳克終于可以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完全闡述出來。原意革命的就留下,不愿意革命的,就友好分手。這種能夠一展抱負的激動心情,陳克雖然知道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壓抑不住的冒了出來。
“冷靜,冷靜。”陳克默默地在心中對自己說。即便是現在,也不是竹筒倒豆子把話說完的時機。如果想控制局面,那么就要先得到幾個重要的干部的支持。或者說,得到整個人民黨臨時中央書記委員會七名書記的支持。如果更簡單的說,一定要得到軍隊的支持。一定要牢牢地把軍隊控制在手中。而這就需要更說服幾個人。
陳克的視線掃過同志們,而幾個重點人物,華雄茂,柴慶國,何足道,徐電,熊銘楊,黑島仁一郎等,這些軍隊當中已經身居高位的干部依次滑過陳克的視線。以及新提拔起來的干部白寶,戴恩澤等人也進入了陳克的視線。
先從軍隊下手,然后再說服黨政干部,最后征求民政干部的意見。陳克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策略。
思維這玩意要快也真的夠快。真的在這次“立規矩”的過程陳克已經想好了。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安,“立規矩”就意味著整肅。肯定有人會在政治上冉冉升起,也會有人被拋下。陳克本人從來不喜歡肅反之類的運動,因為這些運動十分不可控,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執行機構,就會成為一場可怕的災難。對于勞軍都能在等同于“難民營”的“農墾團”里面鬧出人命的人民黨和保險團,陳克深刻的理解到了干部的可貴。
先干起來吧。陳克自己勸自己。但是他很清楚,按照現在的計劃,只要大規模的擴大干部隊伍,隨之而來的大規模整風甚至肅反就不可避免。自己以拯救人民的使命,把很多人拉上了干部的位置,但是人性這玩意不是那么容易改變的。一旦獲得了權力之后,各種墮落就必然浮上水面。貪污腐化,中飽私囊,對待這些人,陳克不得不以正義的立場去批判和懲罰他們,甚至要以正義的立場去殺他們的頭。這真的是一種令人無語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