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有工自從來了鳳臺縣開始,就感覺這個地方充滿了一種令他無論如何都生不出好感的氣氛。最令巴有工感到厭惡的就是每天的士兵生活會議。
自從陳克結束了與地主的土地談判,就轉到了保險團的旅部。士兵生活會議也恢復了常態。安徽新軍的官兵們被分配到保險團的工兵部隊當教官。災區的住宿條件自然不會很好,新軍的官兵能理解卻不太能接受。岳張集倒是有房子住,不過現在里面被女人和孩子占據了。連保險團的旅部都是草棚的屋子,無論是旅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這些軍官的住宿與普通戰士和百姓毫無區別。安徽新軍的官兵們也沒有別的話好說。
“巴教官,我是笨些,不過我真的想盡早學會您的手藝,您要罵我的話,盡管罵。但是您別罵完了之后不再教我。求您了。”戰士朱存瑞很認真地說道。在保險團當中,軍官絕對不允許打罵戰士。不過工兵營的戰士早就被私下反復教育,安徽新軍的這些人是來當先生的,他們不是保險團的人,保險團的規矩不適合這些人。
朱存瑞還記得華雄茂當時的發言,“大家若是覺得不服氣,想少挨罵,沒問題。趕緊把人家的東西學會。”
巴有工沒有回應朱存瑞的問題,他經常罵人,特別是最近兩天。自家事自家清,巴有工并不是恨鐵不成鋼,相反,保險團戰士們那種熱切的學習態度已經學習熱情把把巴有工給嚇住了。工兵是一個技術兵種,能夠被選入工兵營的都是文化素質拔尖的戰士。這不僅是說在文化上他們都認識了五百個字,熟記九九乘法表,能夠進行五位數的加減乘除運算。不少人甚至開始學習幾何與物理。陳克對技術兵種的要求是,“必須有對科學的熱情。有探求知識的渴望。”
經過選拔出來的工兵營戰士,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素質,有了這種熱情,才能夠在半年多的時間里面掌握這么多知識。當然,與陳克接受過的系統教育相比,這些戰士們掌握的知識未免偏科嚴重。而且這些知識的實用性目的過于強烈,陳克根本沒有打算讓這些人成為研究者,而是僅僅希望他們能夠成為使用者。
即便如此,巴有工依然被這些戰士們的學習能力所震驚了。經過觀察,巴有工發現戰士們特別喜歡開會。大家在工作閑暇時候根本不像新軍那樣聚集起來喝酒,吹牛,互相炫耀,或者偷偷的出去玩女人,或者聚眾賭博。保險團的戰士們在一起,除了討論學到的東西之外,極少談論別的內容。怎么樣才能更好的使用學到的測繪技能,在學習中遇到了什么問題需要解決。在學習過程中,想明白了以前沒弄明白的知識。戰士們最愛的就是交流這些。
巴有工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把自己的知識教給保險團的戰士了。原本已經算是應付差事教授了對于儀器的使用,他本以為這些使用原理的教授需要很久,可他實在沒想到,保險團居然有人專門教授這些理論知識。這些土包子們需要的恰恰是對現有儀器的使用知識。對于沒有能夠料到這點,巴有工是痛心疾首。
對于舊上層來說,壟斷知識是他們安身立命的訣竅。即便是新軍強化教育,也是同樣如。教授的知識僅僅讓士兵能夠聽從命令就夠了,全面教育并不是新軍的本意。保險團這樣最大限度普及知識的軍隊,巴有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保險團不僅僅是強化普及知識教育,在日常生活中更是離經叛道。
大家都有日常生活。在保險團,這些事物都是要拿出來公開討論的。伙食分配的問題,甚至包括軍餉發放的問題。這些本來應該是軍官們作主的事情,現在統統由士兵們來決定。軍官們僅僅是對這些決議進行執行,對人員進行分配。
安徽新軍雖然管理嚴格,不過畢竟還是一支舊軍隊。雖然力圖消滅舊有的軍隊痼疾,不過軍官們總是能找出別的法子來曲線解決。例如發軍餉固然不能明面克扣,不過軍官就拉著士兵們出去喝酒,買春。自然有“聰明”的士兵去孝敬。識相的士兵就能夠得到輕松的肥差,而不識相的士兵就要承受苛刻的待遇。至于那些敢于反抗的“刺頭”,軍官正好用他們“正軍法”。至于賭博,那就更是撈錢的不二法門。甚至有軍官坐莊開賭的事情。
在軍官看來,權力就是謀取利益的最大來源。而新軍的官兵理所當然的認為,能夠少承擔工作就是當前的成功,如果能夠獲得權力去壓榨別人,那就是人生的成功。
可是在保險團,這種理所當然的世界就顛倒了。權力僅僅是為了完成工作,而辛辛苦苦所完成的工作,并非是給保險團本身謀福利。相反,這些繁重的工作,卻是給百姓們謀福利。
這些天巴有工已經知道,工兵營的工作就是測繪,為未來的鳳臺縣大規模水利建設做準備。保險團固然將得到自己的農場,可是部隊已經下了命令,首先測繪的修建的,將是提供給普通百姓的水利工程項目。這種本末倒置的做法讓巴有工十分不解。工作已經辛苦到這個程度,但是保險團卻要給百姓們先干活。這是圖的什么呢?
百姓只交三成租,在這個災年里面,第一年還不收租。這就意味著保險團除了養活自己之外,還要完全沒有收益的為百姓勞作。就算是這些戰士們的家人能得到好處,可工兵營的戰士滿打滿算才一千人,按照一家十口人這么高估的數據,也不過一萬人。現在鳳臺縣的百姓就有六萬多人。為了那五萬人白白出力,巴有工自己是絕對不會干的。
他原本以為工兵營的戰士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結果私下一問,戰士們的表態很簡單。“我們測好了土地,其他人還要去開地,耕地。大家都是干活,這有什么區別?”
“你媽要是這樣還當兵做啥。”巴有工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句怒罵咽回喉嚨里。當兵就是要吃糧,如果不是為了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再汗珠子摔八瓣的干活,誰當兵啊?
巴有工的憤怒之情直接破表。對這群生瓜dan子再也看不順眼。他沒有考慮過為什么對保險團的士兵如此不滿,他胸中沸騰著極度的不滿。對待戰士的態度是一日不如一日。
這些情況實際上負責政治工作的何足道已經匯報給了陳克,并且詢問了陳克的態度。陳克難得的開了一個玩笑,“足道,有人要是堅信太陽是三角形的,你會和這人交朋友么?”
“當然不會。”何足道毫不猶豫地答道。
“你們若是能交朋友,那么必定得有一方徹底改變自己的立場才行。不是你改,就是對方改。現在一定要加強我們自己的立場。絕對不允許有絲毫的放松。既然我們堅信我們自己才是正確的,那就一定要堅持我們自己。”
何足道思索了一陣才問陳克:“陳旅長,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去感化新軍的戰士么?”
陳克的本意是讓加強部隊的思想建設,不要讓新軍那種腐朽的思想來污染保險團。沒想到何足道居然已經想到去感召新軍戰士了。在陳克的計劃中,大規模感化新軍是要等到那些新軍士兵們帶著家人回到鳳臺縣之后才開始進行的。
不過何足道既然有這樣的覺悟,陳克也不認為有必要給何足道潑涼水。反正早干晚干都是要干,現在陳克對于黨和部隊的態度就是讓大家放手去做。他自己曾經把大家護的太嚴實,也該是讓大家發揮自己主觀能動性的地步了。
“足道同志,放手去做。有什么責任我來承擔。”陳克最終給了這樣的回復。
何足道這些天來學到的東西是自己的思考能力,他召開了部隊里面的黨委會。黨委會的成員們一開始認為何足道是得到了陳克的某些命令。何政委是陳旅長的親信,這是公認的事實。陳克在保險團規模尚小的時候幾乎是事事親力親為,何足道鞍前馬后的追隨,很有傳令兵的意思。所以何足道開會,大家都以為陳克下了什么指示。
聽何足道要求大家提出政治工作計劃的時候,不少人幾乎有散會的沖動。大家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自己提出計劃,結果這些計劃交到陳克那里之后,要么是駁回,要么就被改動的面目全非。嘗試過幾次之后,沒有人再肯丟這個臉了。既然陳克書記總能拿出有效的解決辦法,自己何必非得找不痛快呢。
何足道對大家的態度能理解,說真的,他的計劃是被批駁的最多的。但是何足道最初遭到挫折的時候,有一個理想在支撐著他,他希望能夠成為平等的站在游緱身邊的男子。他也希望能夠報答陳克的恩情。這兩個人把何足道從羞恥的死亡中拯救出來。而何足道某種程度上卻在他們兩個人面前始終無法擺脫羞愧。正因為如此,失敗的挫折反倒對何足道無關緊要了。都已經出過身染花柳病這種大錯,其他的錯誤怎么都不可能更加讓何足道感覺羞愧了。
實際上正是這種不怕犯錯,敢于承認錯誤并且努力改正的態度,反倒促成了何足道的進步。承認了自己的不足,以一種虛心的態度學習,才是真正去掌握規律的坦途。每學到一點東西,何足道都覺得自己距離陳克更近了一步,也距離游緱更近了一步。
其他同志希望的都是自己能夠成功,所以挫折對他們的打擊就顯得十分嚴重。何足道知道無論如何做到任何地步,他在陳克面前都不會成功。為了能和游緱姐姐站齊,何足道必須前進。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何足道只有忘我的工作。
如果從后世的心理學上,這可以說是一種病態。何足道的忘我,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忘記過往的錯誤。徹底割裂自己與以往的瓜葛,以一個全新的人站在游緱面前。如果何足道遇到的是別人,這種心態只會讓他陷入更加悲慘的地步。
而何足道遇到的是與這個時代完全不同的陳克。何足道越是忘我,反而越能從本來就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陳克身上學到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這或許是何足道的幸運,而這絕對是陳克的幸運。
面對同志們畏懼困難的表現,何足道并不在意。“同志們,中央已經規劃了方略。陳書記現在非常忙,咱們這么大攤子,讓他再制定計劃是不現實的。”
這是陳克自己的解釋,同志們其實本來并不怎么相信。不過人就是如此,雖然自己不信,但是看到其他人堅信,越是意志不堅的人,反倒容易相信了。有時候群眾情緒并非看人數,而是看哪一方意志更加堅定。而且大家本來也沒有真的自暴自棄。計劃在陳克那里未必能夠通過,放到何足道這里可就未必不通過。在何足道的主持下,會議終于開始正常進行。
議題就是思想動員。
“我這次有一個想法,想和同志們好好說說。咱們到底要建設一個什么樣的新政權。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何足道開了頭。
“新政權就是人民當家作主?”有人開始背誦語錄了。
“人民現在知道自己應該當家作主么?”何足道問。
政治工作部門的同志們聽了這話,都是一陣苦笑。是啊,什么叫做當家作主?說真的,在這個時代,接受了陳克領導了這么久,這些同志總算是稍微明白了一點當家作主的意義。對于這時代的主流思想來說,當家作主就是指揮別人,獲得特權。更多的是獲得。
而人民黨的當家作主,就是為自己負責,為別人負責。更多的是付出。
這兩者之間已經不是差距,而是完全對立的東西。能從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干部,都是陳克親自挑選出來的。這覺悟可不一般。比起其他同志,都算是有覺悟的。即便是這些人,依然覺得這種思想工作十分棘手。至于其他同志,能比老百姓更有些覺悟已經不錯了。
“人民現在想當家作主的目的是什么?”何足道接著問。
“為了公平。不被欺負。”有人回答。
“那我們就從這個角度入手吧。”何足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