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華擔心這次打擊犯罪行徑會成為難民營早期建立時那種殺人,游緱能理解。其實在黨會上并不是沒有這種意見。
以熊銘楊為首的強硬派就表示“得立立規矩了。”最初的“內務部隊”是個臨時組織,選拔的都是些強硬派,初期在華雄茂和柴慶國的帶領下做些狠辣得工作。等到保險團規模擴大之后,這個臨時組織就解散了。但是這批人在黨內依然是強硬派。如果不是當時的領導者華雄茂現在是軍隊上實際的一把手,只怕這些人現在已經成了某個派別也說不定。
游緱與華雄茂公務關系與私人關系都不錯,也算是很有交情的,她也不至于想這么多。看著張秀華惶恐焦急的神色,游緱并沒有去安慰,相反,她問道:“張秀華同志,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想加入人民黨么?”
“啊?”張秀華完全沒想到游緱居然會這么問。在方才兩人的交談中,游緱介紹了人民黨的具體情況,按游緱所說,保險團也不過是人民黨的手下。在鳳臺縣,人民黨才是真正當家作主的。保險團,災民營地那些身居高位的領導者,甚至包括縣令尚遠在內,都是人民黨員。只有人民黨黨員才能成為領導者……
想到這里,張秀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能夠成為人民黨的黨員,那么自己很可能就能救出自己的弟弟。眼中的絕望突然就變成了希望,張秀華望著游緱秀麗的丹鳳眼,卻突然打了個寒顫。游緱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那是游緱完全公事公辦時候才有的表情。也是張秀華最畏懼的表情。
“這和把你弟弟放出來完全沒有關系。不是你加入人民黨,就要放你弟弟出來。”游緱聲音里面冷冷的。
“那游先生,這次要殺人么?”張秀華鼓起勇氣問道。這才是她最關心的事情。
“不準備殺人,至于你弟弟這點事,肯定不會殺。你可放心。”游緱答道。
聽了這話,張秀華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到了肚子里頭。她按住胸口長出了一口氣。
游緱接著說道:“這次事情有些不是時候,不過就算張秀華同志你不來,我也會在這兩天去找你談這件事。”
“抓我弟弟的事情?”張秀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哈哈!”游緱被氣樂了,“不是抓你弟弟的事情,是問問你是不是想入黨的事情。”
人民黨一直面臨一個極大困境,陳克在黨會上反復提及過。但是很明顯沒有解決的好辦法。這個問題就是在鳳臺縣,人民黨組建的體制并沒有被認為是合法政權。中國人最講名正言順這件事,1927年黨之所以能夠建立地方政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的中國并沒有一個被公認的政權體系。光頭的政權僅僅是后來被國際承認而以,在國內光頭僅僅是諸多地方政權中的一個而以。
現在是1906年而不是1927年,公認的全國政權還是有的,搖搖欲墜的滿清依然是公認的全國政權,人民黨以及麾下的保險團在鳳臺縣如何威風八面,哪怕能做到破圍子,能做到逼迫地主們暫時交出土地這種千年未見的行徑,但是這個新政權依舊不是被百姓們公認的合法政權。
沒有合法性,就得不到群眾的支持。政治上有一個名詞,叫做“沉默的大多數”,沉默有一重的意思就是“不反抗”,換句話說也就是支持。如果大多數群眾對政權的行為沉默了,換句話說就是認同了這個政權的存在。讓人民主動喊出支持某個政權,這是極少數的情況。而且這樣明確的表態,潛在的真正含義是,人民要通過支持某個政權這種方式來反對另外的社會存在。
現在人民黨得不到鳳臺縣百姓的支持,就是因為鳳臺縣的百姓不接受人民黨的統治地位。人民黨上下對這個問題也是心急如焚,做了這么多工作,依舊不能成為合法政權。不少同志早就心懷不滿。
這些同志本來就沒有想到,革命工作居然如此艱苦。離開了上海這個中國第一大都會,跑到這么個窮鄉僻壤來,這些同志奔著的就是能夠在縣令尚遠的支持下迅速發動革命。現在怎么看都距離發動革命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而自己已經付出了這么多的辛苦。早期的人民黨同志都不是什么苦出身,如此辛苦的工作,粗糙的食物,艱苦的環境,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如果不是因為出身更高,學問更大,能力更強的陳克、游緱、華雄茂等核心黨員在前頭做著表率作用,努力維持著人民黨的風氣,只怕現在黨內不少人早就開始有異動了。
陳克提出的解決辦法很簡單,擴大黨員的數量。而且通過宣傳,讓人民黨正式成為一個公開的政治組織。所以才會有要求黨中央七書記開始招收預備黨員的任務。
游緱心中的名單上,張秀華排名十分靠前。這年頭,敢出來擔當一些公共工作的女性,都是很不一般的。哪怕她們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獲得一份薪水,得到更好的報酬,這種勇氣已經很有可取之處。
“游先生,你為什么想讓我加入這個,這個……人民黨。按您說的,加入了這個人民黨之后,就能說事作主了。這個我可沒想過。”張秀華對這個問題頗為不解。
“張秀華同志,你覺得人民黨的黨員好當么?你看看我,看看這些黨員,哪個不是累得要死。哪個不是每天從早到晚辛苦的。你覺得能說事作主那么容易么?那么多人等著你干事呢。”
提到了這個話題,張秀華突然想起自己來找游緱的本意。她試探著問道:“游先生,我本來不是為我弟弟的事情來的,我一來是很想游先生你,二來,我想問問游先生,你們這人為什么要對百姓這么好。”
“嗯……,秀華,你為什么要跟著我當這個護衛隊戰士?”游緱沒有直接回答,她范問道。
“這個,跟著游先生我覺得很安心。原先感覺很害怕的事情,現在就不怕了。”
“秀華,原先你怕什么?”
“我,我,我……”張秀華覺得竟然回答不上來,自己怕什么?怕挨餓?怕沒錢?怕黑?怕被人欺負?或者害怕的根本就是未來的一切?或者是生活本身就很可怕?
女性災民剛剛開始熟悉集中營的生活。對于保險團這個完全陌生的組織,大家根本沒有概念。水災摧毀了大家的生活,而全新的生活模式又顛覆了女性們對待世界的看法。這些女性從來沒有在這種純粹女性的環境中生活過,更不用說,她們從來沒有和這么多人一起生活過。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面,女性災民們表現出了極大的不適應,親自來教給這些女性如何在全新的環境下面更好生活的就是游緱。
就是游緱,教給大家如何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生活下去的方式。或者說,游緱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生活給這些身處在天災下朝不保夕的女性們。
這些滿身泥水的女性們進入難民營的時候,已婚女性們蓬頭垢面的,姑娘們梳著大辮子,衣服破爛,腳上穿著破爛的草鞋,或者干脆沒有鞋。這次水災發生在春末夏初,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面的余糧要么吃完了,要么被泡壞了。大家是饑餓的,恐慌的,茫然的。
游緱首先就帶著大家天天洗衣服,洗澡,清除虱子。教給大家用線清除嘴里面的牙垢。老天爺不停的降雨,清潔的水源并不缺乏。這些女性們是第一次保持了如此良好的個人衛生情況。
在大雨傾盆的日子里,游緱學習認字,還學習女性生理知識。雖然聽課的時候,很多女性都羞得滿面通紅,但是這是她們第一次了解了自己身體的秘密。
雨停了之后,保險團的船隊開始往回運輸物資。布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項,游緱就組織女性們做衣服,舊的破爛服裝收上來重新收拾整理。等到藥物運來之后,消滅腸道寄生蟲,用硫磺來治療皮膚病,游緱把如何生活的知識和能力一項項的教給這些女性。
漸漸的,女性們習慣了每天洗澡,習慣了灑在各處保持清潔的石灰水的味道。習慣了每天先起來之后,漱口,用牙線清理牙齒。每個人雖然不止于面色紅潤,至少再也沒有濃厚的體味。
組建守護隊,管理營地,調解矛盾。雖然身處災年,但是女性們卻第一次感到,生活居然是可以過得如此有秩序地的。身邊沒有男人,女人們并不一定就要惶恐不安。只要有一份工作,無論是種地還是做縫紉。女性都可以活下去。
這種認知讓無數女性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那是期望和恐懼的混合體。天災固然可怕,可就算是沒有天災又能如何?平常的生活就不可怕么?在保險團,無論如何,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工作,大家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得并不太差。這對于1906年的女性而言,是完全超出想象之外的事情。
而除了這些之外,女性們第一次聽說腳下的大地是一個圓球,飄浮在漫無邊際的宇宙總。月亮同樣是一個圓球,圍繞著地球旋轉。地球則是圍繞著太陽在旋轉。整個世界則是由無數的原子組成的。對這些根本無法理解的知識,女性們就當成一個故事來聽了。
而學會寫字,學會九九乘法口訣,學會加減乘除,學會各種重量和尺寸單位的名稱,這些知識就有用的多。至少在做衣服的時候,大家更能計算出自需要的實際量。對于各種有效的工作溝通是至關重要的。
游緱教給大家新的生活,用科學撥開黑暗中的迷霧,努力把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給大家看到。對于相當一部分女性來說,這些并不重要。她們堅信日子還會回到以往的老路上去。而對于張秀華這種渴望知識的女性來說,這種認知帶來的是更多的迷惑,以及深深的恐懼。
一種新生活讓大家嘗試過,當這種新生活又可能要消失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的人自然會有恐懼。
再回到以往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去么?再回到沒有人管,沒有人照應的生活中去么?女性營地和男性營地一樣,信息是公開的。女性們都知道保險團將要主持分地。對這個消息,女人們的反應基本相同,大家都想要回自己家以往的土地,也同樣想要更好的土地。得知不可能同時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時候,于是對保險團宣傳的“好地”,女性們就議論紛紛了。
張秀華對于這種問題并不在意,她想知道的是,這種變化意味著什么,是否意味著自己已經習慣的這種生活在某個組織體制內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游緱方才向張秀華全盤介紹了現在人民黨、保險團的組織構架之后,張秀華已經大概理解了這個組織的結構與規模。知道自己為之服務的體制是如此強大,張秀華下定了決心,一定不要被這個組織排除在外。
“游先生,我愿意加入人民黨!”張秀華認真地說道。這句話說完之后,張秀華突然生出了一種恐慌。如果自己被游緱拒絕,那么自己是否再也沒有機會成為這個體系內的一員。曾經擁有的安全感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游緱沒有立刻回答,她盯著張秀華看了一陣,這才點點頭。“我后天會回去營地一趟。我會和你好好談這件事。加入人民黨不是讓你享福,你要做好吃苦受累的思想準備。”
“好的,游先生。”聽到游緱這么說,張秀華松了口氣。
“另外,你不要為你弟弟的事情到處跑了。黨組織上有自己的打算,不會冤枉任何人。也不會放過任何犯罪份子,你跑了也沒用。如果讓我知道你還為這件事上竄下跳,入黨的事情就當我沒說。”
“……,好的,游先生。”
“那你去吧,我現在要去工作了。”游緱說完就向水泥窯那邊走去。
看著游緱的背影,張秀華百感交集,但是卻不敢停留,在其他男性戰士們的“注目禮”中,張秀華一溜煙的跑了。
游緱忙完了今天的試驗,沒有休息,而是前往保險團的營地去了。陳克要求大家開一個碰頭會。用的是位于縣城附近的一團三營的駐地。
最近工作稍微輕松了點,這次的人來的很齊。陳克的開場白非常簡單,“同志們辛苦了。今天我首先要講一點基本理論問題。”
話音剛落,下面的同志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嘆了口氣。這些理論陳克講了多遍,最初的時候大家還有些興趣,到了現在不說耳朵都磨出了繭子,至少也沒有以前高昂的興趣了。
看同志們的表現,陳克笑了笑,“大家都覺得自己學的不錯了。那我問一下,貨幣的定義是什么。”
“貨幣是一般等價物。”回答的是華雄茂。
“很好,大家一起背誦一遍。”陳克笑道。
這種教小學生一樣的做法同志們也習慣了,所有人一起答道:“貨幣是一般等價物。”
等眾人說完,陳克笑道:“我準備發行咱們根據地的貨幣。當然,也可以說不叫貨幣,叫做票據。”
雖然對理論知識能背誦,可是面對實際問題的時候,眾人依然不明白。至少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書記,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經有人問道。
“外地災民大量涌入,我們不可能給他們分地。也不可能就這么平白養活他們。他們得干活。這些外地災民干活,干得多,干得少,咱們也不能像本地災民一樣提供基本的定量糧食。所以發行咱們自己的貨幣就很有必要了。”
這話說得讓很多人云里霧里的。大家瞅著陳克,完全沒有明白怎么回事。
陳克解釋道:“我們現在遇到三個問題,第一,我們不可能賣糧食。第二、我們也沒有錢支付給干活的人。第三、我們也沒有那么多人手去監督外地災民干活干了多少。所以,定量提供一種貨幣作為報酬憑據勢在必行。”
即便是這樣的解釋,一些同志依舊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要么沉思,要么不解的互相看著。
在會場里面的同志,陳克最理解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貨幣不僅僅是一個等價物,它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在里面。控制了一個國家的貨幣,就等于控制了這個國家。根據地遲早會擁有自己的貨幣,擁有自己的金融體系。陳克不是學經濟的,所以他對此保持著非常謹慎的態度。但是面對當前大量外地災民涌入的情況,貨幣發行必須進行。
這件事情交給誰陳克都不放心,可是現在同志們就這么一個情況。看著絕大多數同志們不解的眼神,陳克忍不住在心里面嘆了口氣。拿起粉筆,陳克開始在黑板上邊寫邊講貨幣發行的問題。
發行、流通、回籠。現代貨幣的流程。貨幣的每一次流通都意味著一次生產過程的完成。陳克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經濟訓練,他只能按照自己學過的那些來進行自己的推導。而且盡量把自己的知識講的能讓同志們聽懂。
同志們最喜歡聽的就是陳克講述這些知識,原本千姿百態的社會事務,在陳克的講解下變得抽象,而且更加清楚了。這些理論知識卻能在千變萬化的社會中被用各種方式有效的應用起來。這實在讓這些自持身高的同志們生出自己能把世界掌握在自己手掌心的感覺。
講完之后,陳克只說了一句話,“現在先分組討論,如果有愿意參加這項工作的同志,可以到尚遠書記這里報名。組織上會考慮分配任務。”
說完之后,陳克把其他六位書記叫過來,“大家發展黨員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他疲憊的問道。讓陳克這個大外行講述建立貨幣體系這么精微的事情,光準備就要了陳克的老命。他已經兩天沒睡過覺了。
“部隊里面沒問題,我這邊入黨積極份子很多。”華雄茂說道。何足道只是點點頭,他也是軍隊上的,也不想多說那么多。
“政務部門不太行,五個人不好找。”尚遠說道。
路輝天和宇文拔都對視了一眼,這才說道。“民政工作這邊也行。我和宇文書記有了十幾個人選。”
“我后天去女子營地,我有了些人選。”游緱答道。
等同志們說完,陳克點點頭,“一定要找那些對舊秩序絕望的。對新生活有憧憬的。一旦選中,就要多給他們增加任務。人民黨不是靠嘴說出來的,而是干工作干出來的。多找些人也可以,我們現在只嫌少,不嫌多。”
眾人點點頭。
“另外,現在加大宣傳,一定要讓百姓知道,鳳臺縣到底誰在當家作主。人民黨必須站出來!”陳克接著說。
“那我們干脆開大會好了。”游緱說道。
其他幾位書記聽了之后紛紛點頭。
“我現在和尚遠同志討論貨幣發行問題。這些事情你們幾位商量一下。拿出一個方案來。要點就是一個,一定要讓咱們人民黨在鳳臺縣路人皆知!”陳克語氣嚴肅的下達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