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是否剪辮子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由于滿清的壓迫傳統,剪辮子就是造反。不過隨著新式軍隊和工業進入中國,新式軍隊出現了大規模剪辮子的事情。這并非軍隊已經準備造反,而是因為新式步槍與軍帽都是模仿外國的,留著辮子一不方便帶軍帽,二不方便射擊時候瞄準。1905年6月,新編陸軍實行改服制,不少官兵穿上新式軍服后為便于戴軍帽遂將發辮剪去一束;身為北洋新軍的軍官,蒲觀水從德國留學歸國,水正式領到了新的軍裝之后,就和很多軍官一樣,干脆把辮子整個剪掉了。
北洋軍之所以成為了朝廷很多舊勢力憎恨忌憚的對象,與他們率先大規模對辮子下手有很大關系。在清末,剪辮子逐漸成了一個象征,辮子代表著對滿清傳統的態度。留辮子意味著支持滿清舊有秩序,剪辮子成了支持新政甚至革命的表態。
或許是因為加入了人民黨,所以一頭短發的蒲觀水看到鳳陽府通判沈曾植自己留著花白的辮子,帶著同樣留著辮子的一群官員前來迎接的時候,心里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排斥感。因為這些人現在已經是蒲觀水要消滅的敵人。這種敵對的心態,讓蒲觀水下意識的尋找著自己與敵人之間的任何差距。
很顯然,蒲觀水的感覺有失公允。鳳陽府通判沈曾植對于蒲觀水沒有辮子的事情并不在意。沈曾植1850年出生,是浙江嘉興人。字子培,號巽齋,他博古通今,學貫中西,以“碩學通儒”蜚振中外,譽稱“中國大儒”。這位大儒絕非因循守舊之人,對于辮子的事情他看的很淡。清末剪辮子成風,出洋考察外國憲政的大臣們也有一半剪了辮子,以示支持新政。在這位大儒眼中,眼前的這位安徽新軍副協統是不是剪辮子根本不是什么問題。
“蒲協統。這里有禮了。”沈曾植喊了一句,說完,拱了拱手。新軍的軍制與官員的官制屬于兩個不同的體系,互不從屬,也沒有什么可比性。不過蒲觀水是客,沈曾植采用了官場上平級間的禮數。
蒲觀水立刻回敬了軍禮,“沈大人好。”
雙方禮畢之后,沈曾植笑道:“蒲協統,里面請。”門口不是什么說話的場所,沈曾植能到衙門口去迎接蒲觀水已經是給足了面子,沒有任何必要在衙門門口寒暄。一面帶著蒲觀水往里頭走,沈曾植一面盤算著這位年輕的安徽新軍副協統這次登門拜訪到底是為了何事。沈曾植其實知道,這位年輕的協統一直以毗鄰壽州的鳳臺縣為自己的基地,這次前來只怕還是與鳳臺縣有關。對于鳳臺縣,沈曾植的感覺是一頭霧水,蒲觀水為何以鳳臺縣為自己公務的基地,沈曾植很是好奇。
水災期間,壽州只是自保,乃至于中斷了和很多地方的聯系。水災后壽州雖然依舊只是自保為主,但是也不能說對于周邊的情形完全一無所知。至少近在咫尺的鳳臺縣還是有不少消息傳入了壽州城。
不說別的,沒有鳳臺縣的災民逃來壽州城,這件事本身就極為不正常。災后都是盜匪四起,只要能穩定地方,不鬧出亂子來。對于滿清的官員來說,就已經足夠應付差事了。鳳臺縣歸鳳陽府管,問題是鳳陽府距離鳳臺縣很遠,壽州城距離很近。以往的水災,災民大多數往壽州城這邊跑。而這次水災規模如此之大,災后竟然沒有什么災民過來,一開始壽州的官府還甚至以為鳳臺縣的百姓有可能在水災中全部死了。
壽州城派了些探子過去,傳回來的消息領上下官員十分驚訝。鳳臺縣縣令與當地的保險團聯手行動,竟然迅速開始組織災民恢復生產。探子言道,整個鳳臺縣上下一心,居然建起了簡陋的營地,把全縣上下百姓都給安排進去。百姓們竟然沒有出現餓死的情形。包括沈曾植在內的壽州官員真的是大吃一驚,這年頭還有如此能干的官員?別的地方遇到這種,官府能夠穩住自己的陣腳已經屬于非常能干,拯救百姓的事情根本只是一個想法而已。
有鳳臺縣縣令尚遠作為鄰居,讓壽州城的上下官員們頗為放心,壽州城收容本地的災民已經極為吃力,沒有鳳臺縣的災民前來就食,簡直是上天賜給的好運。
沈曾植作為一名大儒兼官員,并非沒有拯救百姓的心思。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不說別的,這次大水的時間發生在青黃不接的春末,連續降雨60天。農民不僅僅沒有了今年的收成,連明年的收成也完蛋了。壽州城內的存糧根本不夠賑濟百姓的。而且百姓們蜂擁往堅固的壽州城避難,城內根本容不下這么多百姓,一開始還接收了一些災民,再后來就只能關了城門,任由百姓自己謀生。沈曾植上過一次城墻,見到城外百姓的流離失所,哀嚎遍地的模樣,良心大受刺激。從此再也不敢去城頭上。直到有人告知,百姓已經往鳳臺縣去了的消息,后來又得知,鳳臺縣居然在這大災之年維持住了秩序,再后來竟然得知鳳臺縣居然組織了百姓開始生產自救。沈曾植覺得自己的良心安定了不少。
當然,雜音也不是沒有。保險團攻破了張有良的圍子,甚至連縣令與保險團聯手威逼地主借出土地給百姓耕種。這些事情都已經傳入了壽州城。壽州官員們私下說起此事,都覺得未免有些駭人聽聞。有官員甚至建議,是否行文通告一下鳳陽府。沈曾植阻止了這些議論。
雖然聽說保險團的人很多沒有留辮子,行事也頗為兇悍。不過這都是鳳臺縣的事情,尚遠縣令到底重用了什么人,這些人是留辮子還是留短發,與壽州有何關系?而且官場上的消息本來就很靈通,保險團的首領陳克是嚴復的弟子。這件事大家都有所耳聞。在北京任上,沈曾植與其弟沈曾桐治珠算,享有盛名。相與交往密切者有文廷式、康有為、梁啟超、袁世凱、袁爽秋、朱一新、陶濬宣、楊守敬、汪康年、盛伯熙、黃仲強、徐世昌、王鵬運、梁鼎芬、鄒代鈞等人。沈曾植與嚴復雖然見面不多,卻對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十分贊賞。既然是嚴復的弟子,保險團首領陳克表現出如此能力,倒也不太稀奇。官場上的事情都是你方便,我方便。行文通告鳳陽府這種事情,以后定然會傳到嚴復耳朵里,到時候嚴復肯定心懷不滿。這又是何必呢?
況且壽州本來糧食也不多,因為鳳臺縣的安定,壽州附近的災民都跑去了鳳臺縣找飯吃,極大的緩解了壽州的壓力。災年里頭就算是把尚遠縣令和那個什么保險團給弄掉,結果也只是本來就已經安定下來的災民們蜂擁到壽州城。這不是沒事找不自在么?所以保險團的消息固然很多,但是壽州城里頭上上下下的官員采取了睜只眼閉只眼的政策。對于對面位于壽州下游,直線距離30幾里的鳳臺縣“安定局面”視而不見了。
對于這樣的情況,鳳臺縣大地主胡行至是知道的,因為他早就派人來探過壽州軍政官員的口風。看明白壽州上下官員的心態之后,胡行至根本就沒有再做什么其他打算。胡行至見過世面,知道哪怕是自己報官,也不過是走官場的流程。鳳臺縣不歸壽州管轄,頂多這邊的官員大人們發封信給尚遠,詢問一下怎么回事。尚遠自然有辦法搪塞。
尚遠對于壽州可以搪塞,可是胡行至派人告官的消息肯定會被知道。那時候胡行至面對保險團可絕對沒有搪塞的方法了。陳克明明白白告訴過胡行至,他就是要造反。那時候胡行至滿門定然是活不下去。所以胡行至稍微嘗試了一下之后,就放棄了短期內耍什么手段的想法。
沈曾植引著蒲觀水進了客廳,分賓主落座之后,他笑道:“蒲協統年輕有為,最近壽州附近甚是太平,都是蒲協統的功勞。”
這都是場面話,把話撂倒這里,不過是表示尊重而已。蒲觀水聽沈曾植這么說,自己也干脆睜著眼睛說起瞎話來,“沈大人謬贊了。在下也沒能辦到什么,還是大人在這里治理的甚好,民間風氣很正,加上儲蓄甚多,能安然渡過這個災年。”
客廳里面都是些官場老江湖,大家聽蒲觀水這么胡說八道,就知道蒲觀水已經有心回安慶了。果然,就聽蒲觀水接著說道:“在下這次奉命查看民情,幫著各地防備暴亂。現在壽州這里已經安定,在下準備這幾天就回安慶稟報一下。”
果然如此!不少鳳陽府通判衙門的官員臉上都露出了然的表情。蒲觀水這是在暗示,希望壽州這邊給他寫份公文,證明一下蒲觀水這些日子以來的辛勞,以及蒲觀水的政績。當然,蒲觀水肯定也要在安徽巡撫恩銘那里美言幾句。贊揚一番。
“那蒲協統準備何時去鳳陽府?”沈曾植問道。壽州身為軍事據點,蒲觀水自然要在壽州這邊,但是好歹他也要去鳳陽府照個面才合了規矩。
蒲觀水笑道:“在下打算過幾天就去。不過聽說鳳陽府那邊不是很太平,既然壽州有壽春鎮總兵在,在下想著先請大家一起吃個飯,商量一下此事。”
膽小怕事之徒。鳳陽府通判衙門所有人心中都如此給蒲觀水下了定義。只要得到了壽春鎮總兵的公文贊賞,蒲觀水其實就可以回安慶說自己完成了責任。新軍的官制既然與文官體系完全不搭邊,那么蒲觀水就算是親自去了鳳陽府其實也沒用的。鳳陽府和蒲觀水兩邊對于對方都沒有號令權,但是出了任何事情,鳳陽府倒是可以把責任推給蒲觀水不少。既然壽州這邊還算是安定,那蒲觀水只要拿到了鳳陽府通判衙門與壽春鎮總兵的贊揚公文,就大可先回安慶交差。至于以后發生了什么,蒲觀水就有了各種推脫責任的借口。
“那蒲協統可否見了壽春鎮總兵?”沈曾植問。
“還不曾。”蒲觀水笑道。
總算是懂規矩。沈曾植的幕僚們心想。在壽州城里頭,沈曾植官位最高,若是蒲觀水先去見了壽春鎮總兵,那可就是一個大笑話了。他算是得罪了鳳陽府通判沈曾植。
若是按照規矩,蒲觀水表態如此誠懇,沈曾植也就該同意了,卻沒想到,沈曾植聽完這話卻沒有回答。他思量了一陣,開口問道:“不知蒲協統與鳳臺縣保險團的首領陳克有何淵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