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使館的會客間里面沉寂無聲,日方的一等參贊松平桓雄神色自若的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發生過。他對面的同盟會代表汪精衛嘴緊緊繃著,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瞪得溜圓,因為激動這樣圓睜的眼睛下意識的左右掃視。這讓汪精衛頗為俊秀的容貌看上去扭曲起來。
松平桓雄提供的消息太過于震撼,同樣太過于有說服力。陳克的崛起并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陳克公開亮相之后的經歷有跡可循。革命黨們都認為陳克與光復會的徐錫麟與秋瑾關系莫逆,實際上與陳克建立起牢固社會關系的根本就是嚴復與袁世凱。
如果順著這條線推導下去,光復會現在與北洋達成的妥協,自然少不了陳克在其中穿針引線。想到這里,段祺瑞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道:“松平先生,你是說人民黨早就與袁世凱勾結在一起么?”
“早就勾結在一起未必是如此。只是從一開始,人民黨與北洋的關系十分密切。各國公使,特別是英美公使,認為人民黨只是北洋集團的一個派系而已。陳克接受過非常良好的教育,應該是長期在國外,特別是在歐洲和美國生活,肯定在不少大學讀過書。他一直隱瞞自己的出身,應該就是擔心自己的出身引發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有人懷疑陳克是滿清皇族出身,至少也是出身在與滿清皇族關系十分密切的家族里面。一個集團內部有很多派系這很正常,這些派系有著深刻的政治分歧,也同樣正常。”
提起政治分歧,汪精衛完全能夠理解。光復會與華興會實實在在的證明了同盟會內部的政治派系會引發什么樣的尖銳對立與分歧。并且會引發什么樣的結果。好歹汪精衛并不是傻瓜,日本方面如此表態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他問道:“那么日本方面現在為什么又要支持我們了?”
“人民黨與北洋都是親英的。我們日本一直希望能夠建立起一個亞洲的聯盟,將白人的勢力從亞洲趕出去。汪君,同盟會素來愿意和我們日本合作共建亞洲新秩序。人民黨一直在努力排斥我們日本在中國的存在。我們當然要支持一個對我們友好的政黨。”松平桓雄的話很直率。
汪精衛對此并不太相信,人民黨是不是排斥日本并不好說,汪精衛相信北洋至少不會那么排斥日本,他問道:“松平先生,北洋在這件事上與人民黨的立場一致么?”
松平桓雄爽快的答道:“人民黨和北洋政府正在試圖與英法美等國達成一個定額貿易協議,這個協議將極大的穩固歐美各國在亞洲的存在。這個貿易總額將達到一億英鎊之多,也就是每年七億五千萬兩白銀的貿易額。就我們所知,日本在這其中并沒有得到任何份額。”
“七億五千萬兩白銀?此話當真!!”汪精衛的聲音仿佛是染了熱病一般近乎呻吟。倒不是這筆錢讓他起了什么貪圖之心,而是這個
。只是他的心情根本無法平靜下來,今天得到了太多需要思考的消息。簡單的致歉告辭,并且約定了下次拜訪的時間。汪精衛有點腳步踉蹌的離開了日本公使館,那是過于憤怒才導致的暫時失態。
望著汪精衛的背影,松平桓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此時不是偷著樂的時機。
想給人下圈套,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提供給對方一個思維模式。例如,袁克定想當太子的心情過于急迫,各國公使們就表示支持袁世凱稱帝。袁克定自然就感覺各國公使是真心的,至少袁克定自己相信各國公使是真心的。
在這個思維模式的基礎上,就有了諸多延展的手段。例如,日本公使已經看得出,袁克定認為干掉了陳克,袁世凱就能成為中國真正的統領者。公使們都知道,袁克定的思路這當然不是事實。且不說這個刺殺行動成功與否,假如刺殺發生了,無論成敗,人民黨就不得不與北洋撕破臉,完蛋的極有可能是袁世凱。袁世凱完蛋了,袁克定肯定一起跟著完蛋。
公使們看似熱情,句句都說到了袁克定心眼里頭。同樣的話如果說給袁世凱聽……,公使們都知道這僅僅是自取其辱。因為袁克定自己愿意相信這些,袁世凱就絕對不會相信。
同樣,對于同盟會來說,他們一度認為自己是執掌中國革命的旗手。某種意義上,同盟會也的確在某個階段最先喊出“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的口號。只是嘴上喊并沒一絲一毫的用處,決定中國命運的還是北洋與人民黨這兩家擁有強大實際能力的政治組織。
同盟會現階段急切的希望能夠把自己的“首倡之功”變成現實中的政治利益,在這個背景下想煽動同盟會針對人民黨與北洋的敵視心態,就莫過于讓同盟會認為人民黨與北洋沆瀣一氣,兩家都是“反革命”。
很多話并不需要直說,只需要根據對方的心態善加引導就行了。每個人在交流時都有一個潛意識或顯意識的立場觀點,當對方的交談觸動了這個意識,就會主觀認為對方和自己立場相同,從而主觀的認為對方說的是對的。
當然,每個人都有警覺的心理,他們也會考慮到日本方面是不是在挑撥,此時需要的就是說實話。使得同盟會方面對時局的判斷順著日本方面的引導來走。
想到這里,松平桓雄心里面的確比較滿意。他從不認為在當前的局勢下,同盟會真的能夠擁有實際控制地盤。更不用說打倒人民黨與北洋,取而代之。日本方面需要的是人民黨與北洋之間的激烈沖突,消耗了中國最強有力的兩股政治組織的力量,把局面搞混。英國方面如果想恢復中國的秩序,那么唯一能夠利用的力量就只有日本了。
所以袁克定對人民黨的敵意,同盟會對人民黨的敵意。只要能夠善加利用,兩者未必不會在“刺殺陳克”這件事情上合流。一旦刺殺陳克這件事能夠開始,主謀是袁克定的事實被揭露的那一刻,日本就可以坐等好戲上演。
想到這里,松平桓雄的臉色終于難看起來。想起了英國人,松平桓雄不能不能惱火。
早在1902年,英國和日本為對抗俄國在遠東的擴張而結成了軍事同盟。1902年1月30日,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侯爵(五世)H.C.K.佩蒂-菲茨莫里斯和日本駐英大使林董簽訂了《英日同盟條約》。主要內容是:締約國雙方相互承認有權保護自己在中國和朝鮮的利益,如英國在中國的、日本在中國和朝鮮的“特殊利益”遭到他國威脅,或因中朝內部發生“騷亂”而受到侵害,兩國有權進行干預;締約國一方為保護上述利益而與第三國作戰時,另一方應嚴守中立;如締約國一方遭到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進攻時,另一方應予以軍事援助,共同作戰。條約有效期為5年。在秘密條款中還規定:兩國海軍應配合行動,在遠東海域保持優勢。英、日同盟是針對俄國的軍事攻守同盟,也是侵略中國和朝鮮的戰爭工具。
同盟訂立后,日本加緊擴軍備戰,發動了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1905年兩國簽訂了第2個同盟條約,承認日本對朝鮮的“保護權”,重申在遭到任何第三國進攻時,應提供軍事援助。
面對正在緊鑼密鼓開始的定額貿易協議,英國根本不管締結了同盟的日本到底什么心情。不管日本政府怎么哀求,英國都明里暗里表示這個協議暫時不對日本開放。等到英國簽署了這個協議之后,再考慮日本以何等方式參與到這個協議里面來。
英國人想吃獨食的態度再明顯不過,人民黨與北洋政府也在某種程度上支持英國人吃這個獨食。就現在的局面來看,極有可能是由英國銀行來提供這筆定額貿易協議的金融支持。對列強來說,英國人成了發包人,牢牢掌握住了主動權。德國人這次跳這么歡,目的就是想在其中多分一塊。英國或許不太能遏制德國的輕舉妄動,卻能夠扼制日本的躁動。
日本自然不敢名面上與英國搶奪利益,那么就只有背地里面下手。英國是非常現實的國家,一旦局面發生如此大變,英國人也會立刻根據具體情況調整自己的布局。在這點上,日本方面有絕對的信心。
汪精衛現在遠沒有到反思日本方面的話是否可信的程度,他的胸口里面仿佛燃燒著一股火焰。同盟會那么多同志的熱血,孫中山先生顛沛流離的辛苦,現在居然完全成了人民黨與北洋的墊腳石。這個事實令汪精衛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七億五千萬兩白銀!這個
面前,兩家能不妥協么?庚子賠款本金也不過四億五千萬兩,人民黨與北洋每一年的定額貿易就遠遠超過了庚子賠款本金的總額。
憑什么人民黨與北洋就能坐享這么巨大的利益,最先起來倡導革命的同盟會卻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作為革命元勛的孫中山先生,現在居然成了沒有國籍的人,從法律角度上,孫中山已經失去了一切。操縱這法律則是北洋與人民黨,北洋與同盟會的矛盾源遠流長,汪精衛倒也不在乎。而人民黨背后下黑手,則是汪精衛絕對不能接受的。
隨著思維的展開,汪精衛胸中的激動已經轉換成了極為深刻的恨意。他的手掌緩緩開闔,像是要憑空捏住什么人的咽喉一般。
同盟會的平津總部現在設在柳條胡同的一間小巷子里頭,這是很普通的民房。屋里面有七八個青年,一見到汪精衛回來,他們就迎了上來,“兆明,你回來了!這次談的如何?”
看到同志們,汪精衛心里面一酸。曾經有著上百同志的同盟會平津分會現在骨干也就剩了這么七八個人。原本同盟會的基礎是“維新派”,維新派們的態度是維新。至于維新的結果是“民國”還是“君主立憲”,或者是“憲政”,追求立憲的人
倒是一度占有了大部分比例。孫中山先生經過艱苦卓絕的宣傳與鼓動,好不容易把維新派的目標定在“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的路線上。
滿清覆滅之后,大部分骨干都覺得自己盡到了責任。不少忠于滿清的官員不愿意在袁世凱手下干,袁世凱也要更換新人。在袁世凱手下能當官,很多曾經的骨干就轉換門廳投奔了袁世凱政府。
現在再想起松平桓雄提到的袁世凱與陳克之間的密約,汪精衛更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被騙。看著熱情的同志們,汪精衛怒從心頭起,他把今天聽到的所有內容,按照“一切都是陳克與袁世凱的陰謀”為主線給這些同志們講了一遍。
年輕同志們血氣方剛,聽到一半就有人氣的起身大罵,“原來陳克這個家伙打一開始就是想利用咱們同盟會來著!”
悲憤的聲音后面跟上了啜泣,青年情急之下已經流出淚來。“安慶的時候,人民黨讓咱們同盟會給他頂缸,最后安慶的同志們全軍覆沒。現在看,陳克那絕對是故意的。”
已經有人開始用日本方面沒有講述過的“事實”來證明汪精衛的思路了。
其實這話并不對,當時已經加入了同盟會的岳王會當時是自己強烈要求占據安慶的。陳克當然知道岳王會的下場,他沒有警告岳王會。必須說明的是,即便是陳克警告了,岳王會也絕對不會接受陳克的建議。
這些青年當然不會如此冷靜的分析問題,終于給同盟會眼前的窘境找到了罪魁禍首,同盟會平津分部的青年此時都沉浸在自憐自艾的情緒里頭。
“兆明,我們眼下該怎么辦?”有人帶著哭腔問道。
“先別急,”汪精衛比較冷靜的說道,同志們的激動某種意義上替汪精衛散發了一部分激動的情緒,讓他能夠比較冷靜的面對眼前的事情,“我這幾天還會去日本公使館拜會,你們幫我去打聽幾件事。一定要打聽到。”
經過幾天的情報搜集,汪精衛已經徹底相信了松平桓雄的所有話。定額貿易協議也好,袁世凱想邀請嚴復出任內閣總理也好,都已經被證實絕非虛言。僅僅這兩條,就讓汪精衛確定了陳克與袁世凱合流的事實。他急急忙忙的離開了北京,先趕往上海去會見現在同盟會中手握相當力量的骨干陳其美。
幾乎與此同時,袁克定也被解除了禁足的命令。德皇威廉二世要求袁世凱派代表團前去德國商談青島事宜,這是袁世凱意料之外的好事。袁世凱也想借著此事讓自己兒子袁克定去德國見見世面。總是把袁克定禁足也不是個辦法。再次強調絕對不允許袁克定與各國外交人員有絲毫瓜葛之后,袁世凱把袁克定給放了。
袁克定很怕自己的老爹,袁世凱對自己的孩子很是嚴厲,凡是有一點看不上眼的,輕則呵斥,重則行家法。各國公使也很配合的暫時沒有來找上袁克定。
這讓袁克定一面感到放心,一面感到極不甘心。被各國使團招待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除了各國使團之外,袁克定發現經過這次禁足之后,北洋的干部們也莫名其妙的疏遠了自己。那些叔叔伯伯,袁克定自然不敢去打攪。楊度與蔣百里則是從來不去參加袁克定的邀請。而原本回來赴宴的一些人,例如鄭文杰他們現在也開始推三阻四。袁克定能夠請到的全部是一些根本沒什么用的低級干部。
讓這些人過來胡吃海塞,回去之后吹噓曾經和“袁大公子”一個桌吃飯,一起如何如何,這些人還行。但是讓這幫人辦事,特別動用軍隊的力量派出刺客,他們就完全幫不上任何忙。
在禁足的這幾天里頭,袁克定滿心盤算的就是怎么干掉陳克。最好的辦法就是派遣訓練有素的軍人實施暗殺,不過他很清楚,袁世凱如果在事前知道了,那就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當然,即便是把事情辦成之后,袁克定也不能讓袁世凱知道。必須到袁世凱消滅人民黨,這時候袁克定還需要在非常合適的機會告訴袁世凱自己的功勞。因為袁世凱非常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
既然軍隊上找不到人,那么剩下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尋找民間的武功高手。
袁克定有幾個門客,其實都是派不上什么大用場的人。只是這些人雖然不怎么樣,路子倒也很廣。聽了袁克定的吩咐之后,他們倒也試探著問,到底什么人敢如此得罪袁大公子。
“讓你們找人你們就找人,有些事情不要亂問。”袁克定拿起了自己的大公子的架子。
“是。”那些人果然沒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