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師長,這是今天的學習內容。//:去讀讀//”jǐng衛員把一疊文件放在4406師師長周鎮濤面前。這是新印刷出來的文件,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道。周鎮濤接過文件,對jǐng衛員說道:“你先出去吧。”看著jǐng衛員離開的背影,周鎮濤稍稍舒了口氣,感覺心里面輕松了不少。
自從幾次干部與下屬或者與戰士沖突事件中命令jǐng衛員動手,結果jǐng衛員拒不執行這些命令,jǐng衛員們實際上隸屬“政治保衛部”的事實被干部們“認清了”。在幾千年的傳統中,jǐng衛員是官員們的心腹,應該是這些人的鐵桿。可自己的鐵桿居然“是別人的人”。這不能讓很多干部感到相當不滿。jǐng衛員必須由政治保衛部管理,是陳克主席制定的規矩,當時周鎮濤也沒有想那么多,現在想來,周鎮濤覺得陳克未免對同志們“太不信任”了。這些rì子以來,周鎮濤盡可能讓jǐng衛員們少和自己在一起,這樣才能感覺好些。
翻開了學習內容,第一頁上是標題為《我們是同志,我們必須同步》的署名文章。這是最近的一個趨勢,政治部大力開展基層教育,陳克也不斷的寫文章,在全黨全軍進行思想教育。
周鎮濤是上海時期在復旦公學就跟隨陳克的同志,也是最早的黨員之一。他知道自己在寫文章講道理方面絕對不是陳克的對手。不用想,陳克肯定又在要求大家以紀律為重,認真工作,好好學習。過了年也已經快半個月了,陳克一直在寫這方面的文章。周鎮濤也覺得有些厭倦了,面對眼前的學習內容,他很不想看。合上了文件,周鎮濤干脆靠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身。
作為陜西人,周鎮濤素來重義氣。在陜西,一個人如果只講道理不講義氣,根本沒辦法混下去。講義氣,講道義,是周鎮濤為人立身之本。其實別說是在陜西,在南方也是要講義氣的。可是陳克最近在宣傳中卻給“講義氣”扣了一個叫做“山頭主義”的罪名。把講義氣與拉幫結派強行掛鉤,這不能讓周鎮濤相當失望。
同志們犯了錯,不替同志們擔待一下,反而要深挖思想根源,一定要找出所謂“錯誤思想的根源”來。周鎮濤認為這就是“不講理”,甚至可以說是羅織罪名。同志們辛辛苦苦工作,這才當上了干部,偶爾干錯點事情,這好歹得給同志們留點面子。當著下面的同志們的面讓承認錯誤,這以后還怎么帶兵,怎么工作?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臉面都沒有了,威信何來?
但是周鎮濤實在沒辦法把這些說出口,他很清楚在講理上自己絕非陳克的對手。而且陳克也從不講歪理,把大道理往外一擺,周鎮濤也無法應對。令周鎮濤更加不解,或者說不開心的是,陳克一面在基層大搞教育,同時在工作上還絲毫不放松。不少干部們提心吊膽的面對整風運動,還得累死累活的勞動,這簡直是把人當牲口看待呢。想到這里,周鎮濤只覺得疲憊的要死,身為師長,上上下下的工作要管,還得cāo心盡量護住別人,他突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不值。自己這么辛苦到底是圖什么呢?
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就見jǐng衛員進了辦公室,“師長,楚世亮同志來了。您是不是見他。”楚世亮是楚世福的堂弟,也是周鎮濤的部下楚德力的親戚與心腹。周鎮濤答道:“讓他進來。”
楚世亮臉上帶著明顯的興奮,等jǐng衛員一出去,楚世亮就高興的說道:“周師長,我聽到一個消息。顧璐的團里面開始鬧起來了。”
周鎮濤并不喜歡楚世亮,他覺得楚世亮這個人人品相當不咋的。不過現在肯堅定的站在他這邊的人并不多,周鎮濤也沒有什么辦法。“怎么回事?”周鎮濤問。
“顧璐他們團里面搞什么群眾監督,要團里面的戰士提意見。我聽說關于年前的獎勵分發,不少戰士覺得顧璐分發不公平,這就鬧起來了。他們晚上都要開迷nzhǔ會,我聽說不少同志要在今天的迷nzhǔ會上找公道。應該是會大鬧一場。”楚世亮知道周鎮濤不喜歡那種張揚的人,剛開始說這些消息的時候還能夠稍微自我抑制一下。因為顧璐與楚德力以前起過激烈的沖突,楚世亮相當厭惡顧璐,說著顧璐的團里面的戰士要“鬧事”,楚世亮說到后來已經是眉開眼笑。直到看到周鎮濤用厭惡的眼神盯著自己,楚世亮才還不容易收斂了笑容。
周鎮濤知道顧璐在他所在的團里面搞了這個“迷nzhǔ會”。迷nzhǔ會在人民黨中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早在陳克創立“保險團”的時候,部隊里面就有迷nzhǔ會,那時候周鎮濤還是下屬,作為“迷nzhǔ”的一方。陳克與黨委的領導人則是接受同志們迷nzhǔ監督的一方。后來因為戰爭與建設等緣故,迷nzhǔ會逐漸就淡了。周鎮濤再次聽起這個名詞,忍不住生出一種很是遙遠回憶的感覺。
“裝積極。”周鎮濤在心里面說道。迷nzhǔ會非常消耗時間,只要遇到重大的工作,大家全力在備戰或者勞動上,有點閑工夫的話還不如趕緊去睡覺,十天半月的迷nzhǔ會根本就是走形式么。
不過這話是不能對楚世亮說的,周鎮濤一點都不喜歡楚世亮那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習性。他冷冷的問道:“還有別的事情么?”
楚世亮看自己的匯報并沒有讓周鎮濤高興,也不敢再露出什么居功的神色來。他連忙說道:“周師長,暫時沒別的事情了。有什么情況,我會及時給您匯報。”
周鎮濤一點都沒有為楚世亮這種殷勤所動的意思,他語氣嚴厲的說道:“楚排長,你是個排長,要帶整整一個排的人。現在勞動如此緊張,你還是應該多在工地上勞動。”
“周師長你放心,工作都已經安排好了,絕對不會耽誤進度。”楚世亮連忙答道。
周鎮濤知道楚世亮肯定安排好的工作,不然也不敢這么跑來向自己匯報情況。而且周鎮濤更清楚,楚世亮來向自己匯報情況,一部分原因是想證明對周鎮濤的忠心,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并不喜歡勞動,前來匯報情況可以冠冕堂皇的逃避自己的工作。這就是所謂的“小人”。
身為陜西鳳翔當地大戶,周鎮濤自幼就接受過不少家庭的內部教育。對這種小人絕對不能重用,但是這種小人也不能沒有。具體怎么一個用法,就得看當前事態的。
身為大別山區河南區域出身的一名普通中農,顧璐沒有接受過這種“統治階級教育”。直到他決定在團里面推行“迷nzhǔ生活會”之后好幾天,與政治部主任陳天華偶爾見到的時候,兩人聊了近期的工作,顧璐才知道陳克主席曾經在部隊里面推行過這種迷nzhǔ生活會。
顧璐既沒有因為自己無意中學習了陳克而感到驕傲或者惶恐,他詢問陳天華,陳克主席當時的迷nzhǔ生活會到底是怎么開的。陳天華其實也沒什么經驗,他建議顧璐去問問柴慶國。柴慶國對此很有經驗。
柴慶國聽了顧璐的詢問之后,先是仔細的瞅了顧璐一陣,才回答道:“迷nzhǔ生活會上只講一件事,該怎么工作。那時候還真的是集思廣益,后來就逐漸被各種專業研究機構給替代了。現在說起來還是有,實際上也就是個說法而已。”
顧璐沒想到柴慶國會把迷nzhǔ生活會的來龍去脈給相當完整的介紹了一遍,他也沒有多想,只是問道:“我這么做柴總指揮不會反對吧?”
“為什么要反對?”柴慶國反問道。
“因為我只參加過士兵委員會,沒有參加過這種迷nzhǔ生活會。所以我不知道這么搞起來會不會遭到反對。”顧璐坦率的答道。
關閉<>
柴慶國目光明亮的看著顧璐,好一陣子后他才說道:“你是團政委,團里面的政治工作由你來負責。你不用管上面怎么說,陳主席反復強調過一件事,咱們的黨組織是自下而上的結構,而不是自上而下的結構。當年的事情是有原因的,陳主席太強勢。開不開會,他都能指出正確的道路,所以討論會成了說教會。那時候咱們根據地也小,力量也弱。根本沒有現在的局面,大家能不能活下去都不清楚。如果真的搞起了迷nzhǔ討論,反而耽誤事情,后來迷nzhǔ生活會不得不取消。那不是迷nzhǔ生活會對不對的問題,當時的情況不得不如此罷了。你現在在團里面搞迷nzhǔ生活會,要是有人說三道四,你根本不用搭理他們,按照你的想法去辦。”
顧璐是個極為守規矩的人,既然政治部主任不反對,柴慶國干脆就是態度鮮明的表示,他就在團里面開始搞起了迷nzhǔ生活會。會議上主要討論兩個問題,第一是和大家商量怎么更好的工作,第二則是討論工作中遇到的種種令同志們不開心的問題。
剛開始的幾天里面,大家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能拿出來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干部的態度是不是端正啦,工作當中是不是開心啦。等到黨的組織紀律宣傳到一定程度之后,迷nzhǔ生活會上才真正出現激烈的沖突。
三da紀律八項注意團里面還算執行的不錯,加上呂凱文被免職之后,干部們都頗受震動,大聲說話尚且不太敢,更別說違反紀律了。當“勞動與平等”的問題向同志們講明之后,就有同志起來發問,“干部們經常不在工地上,可是分獎勵的時候,干部們拿的與戰士們一樣,這算不算平等。”
這個問題立刻得到了相當一部分同志的贊同,當然哪里都少不了另類。例如在顧璐參與的一次連隊迷nzhǔ生活會上,這個問題被提及之后,有同志說起了怪話,“以前部隊教育里面說過,反對絕對平均主義。干部和戰士工作當然也不能平均么。”
反對絕對平均主義,是陳克以前提出的。那時候部隊開始講平等,一部分戰士認為既然講公平,那就得完全一致。官兵們住處要平等,指揮員也不能騎馬。當時鬧到比較大的時候,連抬擔架都得平等,那時候陳克曾經批評過這種想法就是“一個和尚擔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經過部隊的教育,這股風氣總算是平息下去了。好久前的事情同志們嘴里不說,心里面可一點都沒忘記。
指揮員們對這種指責當然不可能心悅誠服的認同,加上團政委顧璐也在,干部們有點氣急敗壞的開始解釋。他們一開始解釋,同志們也都不再追問。會議就恢復了以往波瀾不驚的局面。
顧璐一開始只是靜靜的聽,直到迷nzhǔ生活會死氣沉沉的開到快結束,干部戰士都沒什么要說的,只等著散會的時候,顧璐起身走到了會場zhōngyāng,他個頭不到170,身材也不夠壯實,只是默默的走到同志們中間的時候,實在是毫無壓迫感。
可顧璐開口的時候,語音又響又脆,頗有些聲如洪鐘的意思。“我今天要批評同志們,不是批評指揮員們,我要批評咱們戰士們!”
指揮員們臉色都難看起來,批評戰士和批評指揮員有什么區別呢?無論如何這個領導責任都是跑不了的。戰士們和新上任的團政委顧璐也不熟,聽顧璐聲音響亮,態度鮮明的直接開始批評人,戰士們從這個個頭不高身材不魁梧的政委身上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壓力,沒人敢吭聲,大家就這么靜靜的聽著政委開始批評大家。
“同志們,咱們的組織紀律里面要求大家遇到不滿意的事情,就公開說。這就是咱們工農革命軍的組織紀律。你說得對,大家自然就你,你說的不對,大家就會告訴你你哪里說錯了。這就是咱們的組織紀律。工作本來就已經很辛苦了,大家心里面不高興還不說,這工作怎么能夠干好呢?在這件事上,我要說大家干的不對。我今天批評完大家,大家也不用怕什么,有什么話就公開說,你不能跟今天開會時候一樣,有機會就抱怨兩句,沒機會就什么都不說,有什么就說什么。怕什么?”
指揮員與戰士們都愣住了,大家萬萬想不到團政委顧璐居然會批評這件事。當兵的聽當官的,這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同志們一時半會兒還理解不了顧璐到底什么意思。
過了一陣,方才說怪話的那位同志突然笑了一聲,然后說道:“我要這么直說的話,我是怕指揮員們不高興。他們不高興了,我自然也不可能高興。”
戰士們都是農村出來的,為人相當淳樸,不少同志隔了好一陣才明白這話里面的意思。還有些同志等其他同志笑出聲來,還滿臉疑惑的問其他同志,這話有什么可笑的。
“你們不用怕人打擊報復。如果同志們感覺是自己說了真話,結果被打擊報復了,那就可以在迷nzhǔ生活會上當眾提出來么。我不知道指揮員們到底有沒有給大家說清楚,我相信指揮員們會按照規定給大家說清楚。我現在在這里再重復一次,這迷nzhǔ生活會每個人都有權力參加,誰也不能以任何借口剝奪同志們參加迷nzhǔ生活會的權力。如果有人這么干了,大家可以到政委那里舉報,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大家聽明白了么?”
同志們愕然的對視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顧璐也沒有等太久,他繼續大聲說道:“今天時間到了,同志們趕緊去休息吧。明天的工作可不輕松。等到明天迷nzhǔ生活會開始的時候,我希望大家能夠大聲的把自己想說的話給說出來。我還會來參加會議。”
第二天的迷nzhǔ生活會,顧璐正好被陳天華叫去談些工作。平素里面不愛騎馬的顧璐專門找了匹馬,跨馬加鞭趕去陳天華那里,把自己要參加迷nzhǔ生活會的事情向陳天華解釋清楚。陳天華二話不說告訴顧璐,不僅工作暫時不談了,陳天華也親自去參加這次迷nzhǔ生活會。
兩人出現在會場的時候,干部戰士們已經早早等在那里。顧璐看得出,干部們眼中是不安的神色,見到顧璐準時抵達,甚至有些失望的神色。而戰士們眼中則是焦慮不安,看到顧璐按時來參加會議,大家的眼中登時就出現了極大的熱情。
這次會議上,同志們也真的沒有說什么不合理的問題。大家的問題焦點普遍集中在一個問題上,為什么勞動的時候,經常會看不到干部們的身影。同志們天天勞動,而干部們一個禮拜經常有兩三天不再。
干部們看到顧璐擺明了給戰士們撐腰,一個個垂頭喪氣,有些干部咕哩咕嚕的解釋了幾句,不但沒有得到戰士們的認同,反而因為站出來而被批評的更加激烈了。
這么一通批評下來,干部們都蔫了。戰士們反倒是情緒激動,一個勁的嚷嚷著要干部們說出來他們到底干什么去了。
陳天華真的沒有參加過這種基層的迷nzhǔ生活會,眼瞅著干部戰士之間對立嚴重,大有針鋒相對的意思。他只是看了看顧璐,卻沒有吭聲。陳天華倒不是覺得有什么不對頭的,陳克早就說過,面對團結起來的群眾,那么一小撮干部根本不是對手。他很想看看顧璐會怎么處理這種場面。
果然,顧璐出面了。他依舊聲音響亮,“昨天我批評了戰士們,今天我要批評咱們干部們。你們有什么好怕的,干了什么就說什么。就我所知,團部里面開會,大家都要參加。呂凱文同志出了事情,大家開會次
就是很多。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如果大家害怕同志們知道自己也不全是去參加會議,而是自己偷懶了。那我得和大家說,看看現在同志們提出的問題,就差直接說干部們是不是在偷懶。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可怕的?實話實說么!”
顧璐的話引發了戰士們的哄堂大笑,而干部們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同志們不要笑!”顧璐轉身對戰士們喊道。喊聲剛落,戰士們登時就收住了笑聲。
“同志們,我來咱們團沒多久,我來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沒辦法去說那么多。但是我現在要求同志們先把要談的事情放到我來之后的這段時間里面來。咱們不要翻舊帳,就事論事,實事求是。大家同意么?”
“同意!”戰士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答道。
顧璐轉過頭,對著滿臉尷尬羞恥的干部們說道:“干部同志們,大家都是男人。這么羞羞答答的像什么?同志們既然都問話了,大家就抬起頭大聲回答問題么。丟人這種事情,不是說你干錯事情了丟人。而是你不敢承當,這才會被大家看不起。我以前聽過陳克主席開會,大家說起當年陳克主席和同志們一起劃船出去救災,那時候大家都不懂劃船,這船劃著劃著遇到了一個浪就翻了。整船的同志都掉水里面去了。陳主席談起這些事情就承認,沒人都會犯錯。犯錯是必然的。陳主席就敢承認自己干過什么,大家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干過了你不承認就當作你沒干么?”
在顧璐的鼓勵下,迷nzhǔ生活會終于繼續進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