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都督張鎮芳是河南項城人,與袁世凱是表兄弟。和袁世凱沒有考取功名不同,張鎮芳在光緒十年1884年考上廩生,次年為拔貢,秋闈鄉試為第一名舉人解元,光緒壬辰1892年舉進士,時年29歲,遂了他當官的青云之志。
由于出身舊官僚家庭,家教頗嚴。所以此人思想上也頗為保守,庚子事變的時候慈禧出逃,京官們四散,張鎮芳先是沒追上慈禧一行,于是跑回老家準備盤纏,這才繼續追趕。他日夜兼程歷盡艱辛,一直到潼關才追及鑾駕,被任命為陜西司行走,效勞兩宮。這才算是得到了慈禧的賞識,成了滿清最后一任直隸總督。
歷史上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袁世凱身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又掌握六鎮新軍,權傾朝野,遭御史等彈劾,乃自請辭去練兵大臣等8項職務。清廷以明升袁為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暗奪袁的軍權。直隸總督由張鎮芳代署從一品。
袁世凱奪取政權之后,就把自己的表弟張鎮芳派來河南當了河南都督。張鎮芳談不上是個大貪官,只是反對革命,對人民黨極為忌憚。人民黨的情報部門收集的情報中,對張鎮芳的評價是“殺之不可惜”。周鎮濤在軍事角度上,對這位河南都督張鎮芳也沒有太高評價。工農革命軍內部認為,“兩萬人即可殲滅河南北洋軍。”
河南1912年的省府是開封,鄭州還沒有到單憑一己之力壓制開封洛陽,成為河南新省會的年月。而開封這個省會距離人民黨實際控制區不到100里。工農革命軍曾經制定過奇襲開封的軍事計劃。一路騎馬行來,周鎮濤觀察著沿路的情況,忍不住在心中盤算著這個計劃的可行度。
見周鎮濤一聲不吭,陪同的北洋軍軍官同樣一聲不吭。直到第二次在路邊店鋪臨時休息的時候,周鎮濤覺得此人并不討厭,這才開口問道:“請問貴姓。”
“免貴姓何,叫何通。”軍官笑道。
“何先生哪里人士?”周鎮濤寒暄著。
“鄭縣人。”何通自豪的說道。
周鎮濤不太明白何通這份自豪打哪里來的,他也笑道,“鄭縣,好像是陳主席的老鄉。”
陳克自稱鄭州人,這是眾所周知的。鄭州此時名為鄭縣,陳克的自稱頗受懷疑,因為稱呼并不符合當時的情況。
聽周鎮濤這么一說,何通那自豪的神色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連忙擺手說道:“我可不敢高攀陳克主席。”
周鎮濤此時也已經明白了一些,他笑道:“那何先生想來是早就投奔了北洋,為袁世凱……大總統效力了?”
何通這才恢復了一些神采,“在下四年前就從軍,在大總統手下效力。”
北洋軍到現階段還是一支以山東與河北直隸當地為主的軍隊,袁世凱選拔的士兵都是當地有產戶,至少也是自耕農家的良善子弟。與工農革命軍這種最初由來自五湖四海的革命青年集結成部隊,后來又實施普遍兵役制,部隊兵源來自整個根據地四省的軍隊大不相同。
周鎮濤發現自己忍不住總要把所見所聞與根據地進行比較,想到自己已經選擇離開了根據地,周鎮濤心中是一陣惆悵。剛提起的說話興趣也消退下去。喝了幾口茶,周鎮濤提出繼續趕路。
到了晚上,一行人終于進了開封古城。開封城與徐州建筑風格大不相同,倒是讓周鎮濤頗感興趣。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這句戲詞不分陜西還是徐州都是一樣的。盡管在夜色中看不到開封府的模樣,周鎮濤還是有了些興致。只是天色已晚,何通安排好了周鎮濤的住處,想去開封府看看的打算只能到第二天了。
第二天,張鎮芳親自接見了周鎮濤。張鎮芳今年正好差一歲50,相貌頗為清朗,透著一股官宦門第出身的那種自持。即便周鎮濤見了張鎮芳的時候習慣上前握手,張鎮芳也只是眉頭輕微的皺了一下,卻沒有露出絲毫生氣的樣子。
對周鎮濤而言,張鎮芳這位河南都督則沒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人民黨高層中對周邊勢力的普遍觀點是“現在打,或者以后打。”總之是要打,那就沒什么一定維持太過于虛偽的禮
分賓主落座之后,張鎮芳說道:“周師長,我們聽說你不在人民黨任職,此行是要回家鄉么?”
人民內務委員會的人都是廢物!周鎮濤心想,連這么一個消息都能走漏。暗罵完人民內務委員會,周鎮濤答道:“被攆出來了,只能回老家種地。”
張鎮芳笑道:“周師長,人民黨現在聲名遠播,全靠周師長這些英才。既然周師長不在人民黨就職,回老家種地豈不是埋沒了。我們河南廟小,容不下周師長這樣的大材。不過我愿做個引薦,推薦周師長去北京任職。不知周師長意下如何?”
周鎮濤沉吟片刻,這才答道:“多謝張都督美意。只是我十八歲離家求學,到現在已經九年。雖然沒有混出一個名堂,可父母多年未見,很是想念。現在好不容易無官一身輕,真的想回去伺候在爹娘身邊,盡盡孝。”
見周鎮濤拒絕的如此果決,張鎮芳倒不意外,“周師長,現在陜西很亂。民黨還有當地都督之間沖突不斷。周師長這等大材若是回到陜西,也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又何必自找麻煩呢?你這等年輕有為之人,到了北京定然能夠被重用,到時候接了父母到北京,老人家也會高興。”
“呵呵”周鎮濤無奈的笑了,“張都督,我聽說過你是進士出身,做過直隸總督,對天下的事情當可看得明白。人民黨起兵時,我也出過力。我若是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你也能看透。所以我就據實以告。北洋和人民黨兩家都想一統天下,這無關主張的善惡。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而已。你讓我投北洋,好歹北洋也得能頂住才行。現在兩相比較之下,北洋毫無優勢。今年人民黨已經征兵20萬,一待兵源到齊就有60萬部隊。這60萬人統統正規訓練,武器全部自造,糧餉毫無問題。北洋到現在連帶各地新組建的雜牌軍隊,通共不到12萬人,武器彈藥還得進口。裝備,訓練,后勤補給,統統都不如人民黨。從
,張鎮芳反倒被嚇住了。河南直面人民黨淮海省,總算有北洋第二鎮,加上其他部隊滿打滿算不到三萬人。淮海軍區就有十萬之眾。面對淮海軍區,任何風吹草動都把張鎮芳嚇的夠嗆。
停頓了片刻,張鎮芳才問道:“難道人民黨要進軍河南不成?”
周鎮濤強忍住笑意,好歹沒有失禮。把笑容憋回去,周鎮濤說道:“張都督,承蒙你派人接我,我現在也不在人民黨手下干,所以我也就據實以答。你現在把河南的稅收成這樣,下面的百姓馬上就沒了活路,和人民黨接壤的地方整村整村的投奔人民黨,百姓們不求別的,只求不要再給河南官府交稅。若不是因為投奔人民黨的前提是一定要土改,要分地,現在只怕連開封城外的百姓都投奔過去了。你若向人民黨動武,人民黨高興壞了,人民黨先動手還背了個破壞和平的罪名,河南要是先動手,人民黨就可以放手去打。人民黨部隊的原則就是,絕對不先打第一槍,但是也不會讓敵人有機會打第二槍。”
聽完周鎮濤的話,張鎮芳已經完全維持不了鎮靜的外表,他臉都有些發白。好不容易壓住心中的情緒,張鎮芳說道:“請問周師長,人民黨若是要對河南動手,會在何時?”
周鎮濤在人民黨里面憋了一肚子氣,看河南總督張鎮芳被嚇成這樣,心里面按捺不住的有種快意,他答道:“這得看張都督你了。你現在也不敢直接打仗。你走政治解決的途徑,人民黨也不會聽北洋政府的。河南的問題就是稅收太重,就當下的局面,百姓活不下去了,那就會投奔人民黨。河南的總稅額不變,張都督你能收稅的地方越來越少,那就只能在河南其他地方增稅。河南其他地方一增稅,百姓們日子更過不下去,投奔人民黨的速度就更快。只要這個稅不降低,河南政府能管的地方就會越來越少。張都督,人民黨談起你來,一直說你是人民黨在河南最好的朋友,向老百姓宣傳革命道理,老百姓一是不明白,二是沒興趣。可張都督你這么個收稅法,人民黨一句話,土地革命,大家吃飽。百姓都能明白,自然而然的就投奔人民黨去了。”
說了這些,周鎮濤猛然生出一種疑惑,這都是陳克平常給同志們講述的話,周鎮濤總是認為自己不相信這些,至少也是不愿意去關心這些。那么為什么他現在仿佛是順利成章的說出了這些話,而且周鎮濤堅信這些話是正確的。承認了這些話,不就是承認了陳克以前變著花樣向同志們灌輸的那些思想么?既然人民黨的一切事業,都是建立在人民的基礎之上的,那么周鎮濤有什么理由認為“革命功臣”就理所應當的擁有更多的特權。
如果革命功臣應該有特權,那么陳克又該擁有什么樣的特權?既然周鎮濤認為自己應該有特權,陳克這個最大的功臣,就不該有讓所有人民黨同志接受陳克意志支配的特權么?
如果張鎮芳沒有被周鎮濤所說的內容嚇住的話,以他平常的嚴謹與認真,張鎮芳本該能夠看出周鎮濤心中疑惑的。不過張鎮芳已經徹底亂了陣腳。周鎮濤所敘述的內容,徹底嚇壞了張鎮芳。
周鎮濤所說的,或者周鎮濤闡述的人民黨對張鎮芳的認識,點中了最核心的一點。張鎮芳必須征夠足夠的稅收。張鎮芳并不是一個貪官,至少張鎮芳自己認為自己是個比較清廉的人,張鎮芳從沒有為了自己的私利去經營稅收。如果張鎮芳聽過陳所說的“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張鎮芳或許會有找到知己的感覺吧。
張鎮芳可以不為自己強行增添或者克扣稅收,不過張鎮芳卻得為了北洋集團在河南征足稅收。遠在北京的袁世凱可以暫且不顧,北洋第二鎮12000名官兵人均一年100量的稅收是必須給足的。這就是120萬兩的真金白銀。一個北洋軍士兵一個月最少是30斤糧食,每年432萬斤糧必須給足。其他地方部隊的糧餉也必須征足,這意味著為了養這幫“丘八”,張鎮芳需要想方設法征夠200萬兩以上的真金白銀,以及800萬斤糧食。河南各地的官吏總
只有五百分之一,這批人要吃要喝。他們的支出如果全部讓河南省府承擔,就是三倍多于不到三萬部隊的指出。哪怕是與這些“丘八大爺”一樣的薪水,周鎮濤這位河南都督每年就要支出1000萬兩白銀,4000萬斤糧食。
要知道,清廷一年收入不過一億兩,大部分還是海關稅收。河南這個貿易并不發達的省份,哪里弄來一千萬兩白銀用于軍隊和官吏薪水的支出。軍隊的話,河南省咬著牙也得想方設法湊足。地方官吏的收入,就只能讓他們自己想法辦法了。
張鎮芳不是不知道地方上盤剝的兇殘,可他只是一個人而已,他又不懂屙金尿銀的法術,錢從哪里來?莫說地方官吏,就是張鎮芳自己周圍那些人,哪個不是圖了官位,晉升,各種官場收益而來。誰真心為了百姓的利益?即便是有這種懷揣理想的人,這種理想也早早的被現實砸得粉碎。
人民黨嘲笑張鎮芳是“人民黨在河南最好的朋友”,張鎮芳覺得很委屈,要說誰是人民黨在河南最好的朋友,那還不如說是當前河南的制度才是人民黨最好的朋友。只要這個制度還在,張鎮芳就算是神仙一樣口燦蓮花,能夠說服袁世凱免了河南幾年的錢糧,地方上的那些人一文錢都不會向百姓少收。想中止這種稅收的唯一途徑,就是這幫人知道,再這么收下去,他們自己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果讓這幫收稅的官吏有了這種認知,其結果也不會是這幫人同仇敵愾共同面對人民黨的威脅。其結果必然是這幫人拋棄北洋政府,拋棄了張鎮芳,自己跟老鼠一樣逃之夭夭。只留下張鎮芳一人面對無法抗拒的滅亡結局。
作為一個讀書人,張鎮芳無
相距的到底有多遠。“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張鎮芳派遣了大量的探子前往淮海省與安徽省探聽情報。探子們轉回來的消息與周鎮濤所說的別無二致。與近在咫尺的人民黨相比,張鎮芳不得不承認,他自己代表的北洋絕對不是代表民心的。
被恐懼緊緊捏住心臟,讓張鎮芳感到呼吸都難以為繼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人民黨如此得民心,身為高級軍人的周鎮濤為何選擇離開了人民黨?
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張鎮芳覺得心情如同被解放般輕松,連怎么都喘不上來的那口氣也勻了過來。“周師長,那你為什么離開人民黨?”張鎮芳問道。雖然不久之前,張鎮芳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主動問這句話的。
周鎮濤沒有立刻回答,因為周鎮濤也在懷疑自己為什么要離開人民黨。本來是圖了一時痛快向河南都督張鎮芳講述了一些人民黨的基本行動。以及這些基本行動背后的理論支持。周鎮濤一度懷著某種惡意,或許是想給人民黨奪取河南添一點麻煩?或許僅僅是想找個相對有地位的人欺負一下,以消解心中的怨氣。可真正的嚇住了河南都督張鎮芳之后,周鎮濤并沒有發泄后的快感,甚至沒有報復人民黨的愉悅。周鎮濤只是陷入了一種深刻的疑惑,自己為什么要離開人民黨?
現在周鎮濤再也不是人民黨的師長,只是一個與人民黨無關的普通百姓。可是僅僅靠了在人民黨那里學到的知識,他就能嚇的堂堂河南都督說話聲音都帶了顫音。這就是人民黨的力量,這就是周鎮濤拋棄的那個組織所擁有的力量。
周鎮濤不得不認真對待一個自己這段時間一直不愿意面對的事實,或許他真的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