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主任,你果然要發這篇文章么?”沈曾植一進馮煦家的客廳,就冷著臉瞅著馮煦說道。天氣不錯,陽光從三樓陽臺直射進客廳,把客廳里面照的亮堂堂的。加上屋里面的煤爐上接著的煙囪均勻的釋放著的熱量,盡管冷著臉,舒適的溫暖仍舊讓沈曾植的臉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馮煦當然知道沈曾植這個“馮主任”的稱呼里面頗具惡意,自打安徽教育學院從鳳臺縣遷到了安慶之后,一度是“前清罪官收容所”的文史館也遷到了安慶。隨著人民黨的解放區越來越大,對前清官員的高壓態度也放松了。現在的文史館也就是少數真的喜歡文史工作的人,以及實在不愿意出去找普通工作,或者找不到差事的家伙們混飯吃的地方。
沈曾植是安徽文史館的副館長,雖然馮煦幾次建議沈曾植出任安徽省圖書館的館長,而且沈曾植也“兼任”了圖書館副館長一職。不過沈曾植偏偏還是要把自己的單位定在文史館里面。沈曾植自己對此的解釋是,“一個亡國老囚,還有什么資格挑挑撿撿的?”
人民黨不愿和沈曾植一般見識,加上沈曾植倒也聰明,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說一句關于政治的話。也就是幾個和沈曾植關系很好的人才聽沈曾植自比過遺老,人民黨在安徽搞過多次憲法普及工作,“言論自由”這一條大家都學習過。哪怕馮煦公開這么宣稱,也不符合入罪的條件。既然人民黨如此優容言論,大家當然不更愿意在背后嚼舌頭了。
沈曾植在圖書館工作著實賣力,人民黨攻克了北京之后,沈曾植還去參加了國家大圖書館索引編撰工作。回來之后還是真心贊揚了人民黨對圖書工作的重視,認為國家大圖書館以及各地圖書館的確是真正尊重文化。
馮煦知道人民黨是堅決主張“物勒工名”的方法,所有圖書索引上都有編撰者的姓名。沈曾植此時不認為這是代表了“不信任”,反倒因為自己名列其上而覺得有些洋洋自得呢。
“沈老弟,你先坐會兒,讓我把這份住房調查表填完。”馮煦帶著沈曾植回到書房,坐下后說道。馮煦沒什么積蓄,被俘之后也就認命了。重獲自由之后,他把自己的家產都給賣了,所得的錢大部分分給家人。只給自己留了點錢在安慶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有六十幾平方。人民黨正在解放區大興土木搞基礎建設,每個人都要申報自己的財產情況。馮煦正在填寫的就是標準的房產登記表。
帶著老花鏡仔細研讀了表格上的內容,馮煦用鋼筆把表填完。這才轉頭問沈曾植,“沈老弟,你填完了么?”
沈曾植是個書法家,收入遠較馮煦,他買了一套三室兩廳兩衛的公寓,價格足足是馮煦的兩倍以上。聽馮煦這么問,沈曾植冷笑一聲,“我怎么敢不填,人民黨殺自家人都毫不手軟,對我又如何會放過。”
馮煦知道沈曾植說的是人民黨近期的“三反工作”。僅僅反貪污這一項,就殺了好幾個官員,入獄的官員更多,整個政府里面為之震動。
但這些明顯不是沈曾植找馮煦要談的東西,沈曾植指的是馮煦最近為了參加文化斗爭而寫的一篇名叫《上下小析》的里面以“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與“惟上智下愚不移”這兩句話展開陳述,認為先秦前血緣宗親社會的刑禮觀上看,遠古時代,社會的所有成員,為了本血緣宗親的興旺發達,子孫繁衍,都要嚴守人所共循的禮制刑法,誰也不能特珠。堯舜時,舜讓鯀治理水患,鯀沒有治好,鯀就受到了死刑處分。舜讓位于禹后,禹對于執法刑父的皋陶不但重用,而且友情勝舊。當時刑禮保持公正與威嚴,即便是首領也不例外。所以“上下”不是強調歧視與差別,而是強調上下一致。
沈曾植雖然在行政能力上遠不如馮煦,但是做學問上,特別是在考證上的確有自己的優勢。聽馮煦這么一問,沈曾植答道:“夢華兄,所謂的那些原始社會,都是陳克一人臆想出來的。沒有考證的證據,我們怎能作準?而且你的解釋固然能說的通,又怎能確定的確是先人的本意?”
“我等都是儒門子弟,儒家能存在兩千年,就是因為兩千年來儒家所說的皆為有用。曲解先圣言論的事情可不是只出過一次兩次,至于那些腐儒們,全盤曲解的更是數不勝數。更何況我這可未必是曲解。”馮煦聲音不大,但是態度卻極為堅定。
這次沈曾植倒是沒有與馮煦爭執,他拉了把椅子坐下陷入了沉思。
馮煦像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若是那幫搞西學的人拿出的東西能與陳克拿出的一樣,我們自然沒什么可說,乖乖低頭認輸就好。沈老弟你也是當世大儒,難道蔡元培的學識就在你之上?他除了能夠借了些洋人的言語,他自己倒是獨創了什么?”
馮煦嘴里說話的時候手上也沒有挺著,他剝了個蜜桔遞給沈曾植。蜜桔在火爐邊放了一陣,沈曾植拿在手中還是熱乎乎的。掰下幾瓣放進嘴里,實在是滿嘴甘甜。
“卻不知夢華兄到底是如何打算?”沈曾植緩緩說道。
“人民黨現在的理論支柱乃是科學與民主,這自然科學咱們也不懂,所以就不要完全插嘴了。”馮煦自己又取了一個蜜桔慢慢的剝著皮說道。
“什么叫做不要完全插嘴?”沈曾植為人比較倔強,或者說是比較直,對于馮煦所說的東西很是不解。
“咱們不懂自然科學,但是咱們可是讀過論語。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馮煦解釋完之后,自己也吃了幾瓣剝好的蜜桔。蜜桔是湖北產的,由江上的輪船運到了長江沿岸的幾乎每一個城市,銷量很是不錯。
沈曾植這下有點明白馮煦的意思了,他整個人看著也激動起來,“人民黨愛說實事求是,這詞不也是儒家門徒先說出來的么?”
見沈曾植終于上了道,馮煦連連點頭,“正是如此。其實陳克所說,又有多少不是我儒家早已說過的東西。既然遇此絕大的機會,我等何不為儒家正本清源?而且沈老弟,你也當過學政,難道你就喜歡腐儒不成?借陳克一句話,把他們開除出儒家隊伍么!”
一提起陳克,沈曾植就來了氣。自打被陳克“坑了一把”,參與到《慈禧的這一生》寫作隊伍之后,沈曾植對陳克就再也沒有絲毫好感。他又是冷笑一聲,“夢華兄,那陳克所說的是要平等,我儒家講的可是三綱五常……”
“孔圣人說過三綱五常?”馮煦打斷了沈曾植的話,“我倒是讀過禮記里面寫,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沈曾植知道這是《禮記》里面孔子講“大同”的一段話,大意是,人們珍惜勞動產品,但毫無自私自利之心,不會將它據為己有;人們在共同勞動中以不出力或少出力為恥,都能盡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