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安全局移交的公文中,整個事件來龍去脈很清晰。信陽市主管農業的副市長的老婆的同學是一家農業技術公司的,這家農業技術公司搞稻種研究,新開發了一種晚稻種子。然后通過關系把這種新稻種推薦給了信陽市副市長。副市長安排小規模試種之后效果很不錯,于是不聽農業局局長的反對,在信陽市兩套班子上建議推廣這種稻種。
爭論肯定是有的,小規模試種效果不錯,最后在以國情獻禮的思路下,兩套班子達成一致,在信陽全面推廣這種晚稻。到了9月,稻子長出來了,然而不結穗,導致第二季晚稻顆粒無收。
民以食為天!自從鳳臺縣革命開始,這就是人民黨政權的根基。吃都吃不飽,是對一個政權執政能力的全面否定。清末中國龐大的人口帶來社會矛盾是最根本的矛盾,人民黨抓住了這個主要矛盾,須通過土地革命摧毀了舊土地私有制度,隨即在清末脫穎而出。
水利設施,農藥、化肥、良種,土壤改良,陳克指出的農業革命路線得到了全黨乃至全國人民的支持,合成氨開創的重化工產業鏈,為中國賺到了海量的錢財。大型合成氨生產線技術的突破,讓化肥能夠開始大規模進入農村。
有化肥就意味著土地有肥力,有肥力就能種兩季。種兩季就代表農業產量幾乎可以翻番,這兩年農產品產量提高很快。只要勞動就能吃飽飯,甚至能攢點錢,新中國的現狀構筑成人民黨堅不可摧的民意支持。
作為人民黨老黨員之一,作為鳳臺縣革命根據地的締造者之一,尚遠比誰都清楚一地絕收給人民群眾帶來的傷害,以及對政權帶來的嚴重影響。如果是以前,這個地區的幾套班子上上下下都會被全部撤職查辦,槍斃人也不是不稀奇。
不過在1923年,尚遠沒有立刻暴跳如雷,甚至還能以相當平靜的態度來處理此事。尚遠沒有直接命人去揪信陽地區的兩套班子,倒是把國家安全局的負責人給請來自己的辦公室。
人民內務委員會是處理敵我矛盾的,是個極為強力的結構。隨著這幾年制度逐漸完善,國家安全的定義也在變化,造成安全問題的不僅僅是敵人引發的入侵、間諜、乃至暗地破壞。對于國家安全的定義也大大不同。例如糧食問題,在糧食不夠吃的時候,糧食問題僅僅在于如何多打糧食。在人民能夠吃上飽飯的現在,糧食安全就變成了如何穩定糧價,如何穩定社會情緒。其他產業也基本如此,所以人民內務委員會就該組成了國家安全局。
“戴局長,這個調查是怎么回事?”尚遠問道。
現任局長戴青山是老政工出身,聽了尚遠的問題眉頭微微一皺,國家安全局現在直屬軍委。然而對國家安全局的定位一直有討論,據說最新要把國家安全局直屬政治局領導,所以對政治局常委尚遠的問題,戴青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尚總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調查越規矩了?”
尚遠的確覺得這調查越規矩了,這種事情本來應該是信陽兩套班子來負責的,即便是兩套班子出了問題,也得輪到人大來說話。三套班子都沒吭聲,的確是說明信陽地區有大問題。不過這不等于國家安全局就能以秘密警察的身份介入此事。
共和國這些年發展的不錯,家大業大的正面作用之一,就是能夠應付這些“小規模”的絕收。從這個角度來看,尚遠不認為要火燒火燎的立刻行動起來。
尚遠比較在意的是陳克對黨內各種歪風邪氣的預測。人民黨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從實事求是的角度來判斷的話,很容易得到如此結果。尚遠在乎的是陳克到底怎么了解到這些情況的。
甚至不用政治局常委級別,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會級別的同志都有一種共識,那就是誰都不可以采用人事斗爭的手段來破壞組織紀律,陳克格外不能采取人事斗爭來破壞組織紀律。這還是陳克給大家講過的東西。
獻祥瑞事件已經讓尚遠有些起疑,這次國家安全局介入信陽絕收事件,讓尚遠心中更加感到不安。組織決議動用秘密警察,這還是一個組織行為。若是個人動用秘密警察的話,這問題可就嚴重了,甚至比信陽一地絕收還要嚴重。
“我們安全局負責謠言問題,封建會道門正在嚴打的時候,山區,特別是信陽這種產茶的山區,你也知道各種封建迷信活動很多。什么子午茶,弄點小姑娘大半夜摘茶,神神鬼鬼的。還有其他的那些噱頭,我們一直沒有對信陽地區置之不理。這件事不是現在才出來的,一個多月前就有跡象了。下面的同志早就報告有這么一件事,群眾們很害怕。”戴青山敢送公文給尚遠,他也不是沒有準備。尚遠一問,戴青山回答的很坦然。
化肥的使用極大的促進了農業生產,即便是農業知識普及工作隊努力工作,人民群眾對這么神奇的玩意依舊有著很本能的反應,那就是把這些東西給習慣性的神話。靈氣啊,神藥啊,這種傳統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人民黨老根據地因為科技普及水平,還算是不錯的。其他地區還出過認為化肥能夠治病,結果吃化肥吃出人命的事情。還有過用農藥大規模投毒的事情。國家安全局雖然不能親自出馬,但是對情報檢查一直沒有放松過。
信陽出現了“得罪神仙,以至于稻子不結穗”的消息之后,國家安全局就介入了調查。結果發現有不結穗的事情,可是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農業部門和黨政兩套班子出來向群眾作解釋的事情。
搞情報工作的手段多得很,而且這次根本沒有用什么手段,只是隨便找干部群眾打聽一下就打聽出來不少情報。把情報一梳理,除了具體稻子不結穗的科學原理之外,整個社會營運立刻就真相大白。
戴青山又等了半個月,信陽地區謠言越來越厲害,當地幾套班子硬是憋著不吭聲,國家安全局等不下去了。這事爆發出來只是早晚的問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到了爆發出來的時候,國家安全局的調查也不可能藏著。所以他干脆就把這份報告移交給尚遠。
尚遠原本對國家安全局的行動有著不小的戒心,聽完戴青山的陳述之后尚遠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事情真的和國家安全局沒什么關系,而是地方上幾套班子的混賬程度有些突破天際的味道了。尚遠的憤怒從國家安全局轉向了信陽地方。
“戴局長,現在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尚遠問。
“你這是問的群眾還是問的干部?”戴青山反問道。
尚遠今年都快50了,聽了不到四十歲的戴青山這么一問,也忍不住老臉一紅。信陽地區的群眾應該不知道具體內情,但是群眾怎么可能不知道地里面晚稻絕收呢?信陽地區的干部肯定知道知道的更多。但是在鄭州的中央硬是沒幾個人知道此事,至少作為總理的尚遠居然不知道此事。不知道為什么,尚遠腦海中此時想到竟然不是信陽地區,而是陳克那中難以形容的笑容。仿佛是開玩笑的樣子,然而咱么想怎么有深意。
“這個問題是我問錯了,就你們收集到的情況,全國范圍內此類事件有多少?”原本認為國家安全局胡作非為的尚遠,現在也不得不借助戴青山收集到的情報。
“這幾年全國范圍內種子、化肥、農藥,出事的多得很。規模都不是太大,信陽這種還是第一回呢。”戴青山答道。
“那陳主席有沒有委托你調查這類事情?”尚遠問。
戴青山皺了皺眉,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盯著尚遠看。銳利的目光讓尚遠感到很不舒服。然而戴青山根本沒有移開目光,那銳利的目光仿佛像是要直接插進尚遠的腦海,去讀取尚遠的真正心思。不過這注視并沒有維持太久,戴青山也覺得自己失態了,他轉過頭說道:“尚總理,你應該知道,我們國家安全局是嚴禁對同志使用話術的吧?”
尚遠心中一震,人民內務委員會很早就承擔了人類行為學研究的課題,話術是一種基于人類心理學已經行為學延伸出來的心理暗示引導技術。人民內務委員會以及后來改組成的國家安全局已經大清洗了五次。比較近期的兩次中,被清洗的同志中,很多并不是犯下了什么組織錯誤或者個人的惡意錯誤,他們被清洗掉是因為對同志使用了話術。
戴青山轉回頭,“尚總理,論黨性,我們都得向陳主席學習。比黨性,我們都不要和他比,我們比不了。”
尚遠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戴青山的話術給引導了,但是尚遠其實很明白,他之所以有這種錯覺,是因為陳克對內部的預言和以前對敵斗爭的預言一樣,再次準確的應驗了。對敵斗爭的時候,陳克的預言再神奇,一旦應驗后,人民黨都要來一次大收獲。現在尚遠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敵人的心態,面對一個能把自己看透的陳克,那些能夠理解到這些的敵人到底得有多惶惑。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戴青山看著尚遠露出了一絲痛苦表情的臉,斟酌了一下才說道:“尚總理,我們國家安全局只負責安全工作。你要是問我發生了什么,我可以實事求是的回答你我們調查出了什么。你要是問為什么會發生這些,我建議你還是問問陳主席,問問那些做了那些事情的同志們。”
等戴青山走后,尚遠在辦公室里面沉默了好一陣,終于起身去找陳克。向陳克匯報了問題后,尚遠把報告交給陳克。與尚遠想的不同,陳克的神色在看完了報告之后反倒放松下來。陳克沒說話,只是靜靜等著尚遠說話。
“我原本以為咱們人民黨的吏治不會出這么大的事情。”尚遠說道。
“這事不大。”陳克笑道。和畝產十幾萬斤的事情一比,和國家重要干部站在所謂的畝產十幾萬斤的麥子上拍照一比,和這種照片上了人民日報的事情一比,信陽的干部還算是好干部呢。
陳克看著尚遠肌肉幾乎扭曲起來的臉,他收起笑容說道:“這次的事情,信陽地區干部做的不科學,沒有按農業照流程進行各村示眾就通過行政手段武斷上馬推廣工作。要說有錯的話,其實就這么一個錯。沒有遵守科學規律。”
尚遠聽了陳克的解釋,仔細想象也是這么一回事,心里面倒也輕松下來。
然而陳克的神色卻變得十分冷峻,“尚遠同志,你知道什么叫做野心家么?”
尚遠想了想,愕然說道:“難道有人想利用這次的事情?”
“呵呵,”陳克冷笑起來,“我們必須承認事實。如果對于想當官的同志,對于沒有革命覺悟的同志,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官職能不能保住。保住他們自己的官職是他們做所有事情的核心。我個人猜測,他們即便是做自我批評的時候,也只是一句話,我怎么就相信了xxx呢?!”
信陽市兩套班子的會議上,市長懊悔不及的說道:“我怎么就相信了xxx呢?!”
這話的確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本來好好的為國情獻禮的事情,現在就成了眾人頭上的利劍。國家現在兩手抓,糧食、鋼鐵,有糧食就能讓人民安居樂業,有鋼鐵就能發展工業,修鐵路開礦山修水利。若是不去相信了那小規模試種時候長勢收成都相當好的稻種,若是用最保守的辦法,使用最普通的種子,兩季收成也足以讓信陽地區的群眾生活得到極大改善。這份功績足以讓地區的工作評定達到相當好的水平。
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座的干部們都知道弄出這樣的結果,自己要面臨何等可怕的懲罰。在革命戰爭年代,這是要掉腦袋的!別說弄到一個地區絕收,干部偷百十斤糧食試試看。血淋淋的教訓可不是一個兩個。膽小的同志已經嚇得兩腿哆嗦了。現在中央直隸河南,河南地方干部們一度有過極大興奮,“俺們都是京官啦!”這種玩笑話可不是沒人說過。現在他們總算是明白京官可不好做!河南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直接捅到中央去。
“這件事情要不要匯報?”農業局長戰戰兢兢的說道。作為農業部門的負責人,農業局局長根本沒有推諉的可能。這話當然沒有人回應,只有記錄員刷刷點點的記錄聲回響在會議室中。
“別記了!行不行!”農業局局長本想用比較嚴厲的聲音,但是出口的時候卻變成了幾乎哀求的腔調。
這話倒是給不少人做了提醒,他們的目光都落在黨委書記身上。黨委書記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會議必須有記錄,這是組織紀律的規定。如果臨時會議來不及記錄,也得事后補上。而市委記錄中肯定已經把他們要向國情獻禮的商議記錄在內,當時說這話的時候同志們都熱情洋溢。然而好歹大家也是受過這么多培訓,接受過這么多教育的,他們其實知道這種發言對大家是極為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