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終極戰略目標”的討論,白天還算是正常,大家好歹也在討論。等到晚上,游緱回到家吃了晚飯,坐在地圖面前呆呆的看。何足道哄了孩子睡覺之后瞅見游緱還跟坐禪一樣盯著地圖,奇怪的問道:“在看什么地方?”
游緱指著東南亞一帶,“那里有五個國家存在。”
何足道瞅了一眼,有點不解的答道:“的確是五個國家。英國、荷蘭、美國、法國暹羅。”
“只有這五個國家存在。”游緱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沒錯。”何足道答道。然后何足道看到游緱起身打電話去了。
又過了一陣,何足道見游緱回來說道:“你誰吧,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瞅著游緱急匆匆出門去,這次換何足道做在地圖面前看起來。何足道大概猜到了游緱在為什么發愁,軍委里面已經確定了南下計劃,唯一沒有確定的是南下到什么程度。早些年中國的戰略同時存在北上與南下兩種選擇,與蘇聯確定了穩定的北方疆域之后,中國就只有南下一條路。然而何足道的視線并沒有直奔澳洲,而是順著云南轉向緬甸,然后又轉向了西邊的印度。在戰略上,這是直刺英國心臟的一刀,也是軍委最近討論的最多的一個戰役。
游緱知道自己家的情況比較特殊,夫妻兩個人什么工作都不能討論,一討論就牽扯泄密問題。白天的時候游緱沒有反應過來,巨大的震驚到了晚上才伴隨對戰略的理解變成了真正的驚悚。游緱和幾位常委打電話,那幾個人都精神著呢。游緱干脆提議連夜開會,也得到了眾人的贊同。
會議很快就成了質詢會,東南亞五個國家里面,美國是不能打的。暹羅沒必要打,它自顧不暇,只要讓暹羅保持善意中立就行。至于法國控制的安南,就那個實力而言,隨隨便便就能解決。
唯二的敵人則是荷蘭與英國。打荷蘭需要海軍跨海作戰,打英國就是一場挑戰世界當下霸主的戰爭。順著東南亞半島海路并進的南下就行了。至于想威脅英國,揮軍從云南出發解放緬甸,然后進攻印度。這部分計劃中,中國大多都是陸戰,海軍也能得到路基飛機的支援。
游緱搞工業,她很清楚陳克在空軍上投注了多大的心血,她也知道戰斗機、轟炸機、魚雷機都是干什么。人民黨正在開發的雷達在戰爭中有什么用,游緱也非常清楚。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擺明了兩個階段的戰爭。如果前期戰爭能夠勝利達成目標,美國也沒有插手西太平洋戰爭,澳洲與新西蘭就孤立無援的處在中國的打擊范圍之內。現在這兩個國家還是英國的領土,既然揍了英國,就沒有放過這兩個地方的必要。
看似宏大到甚至荒謬的戰略,如同一張完整的拼圖般呈現在包括游緱在內的其他的常委眼前。經過反思發酵之后,游緱等人終于明白了陳克所說的“誘惑”到底在哪里——這個戰略并非不可能現實。如果刨除澳洲與新西蘭的話,這個戰略實現的幾率超過五成。在與中國接壤的鄰國中,沒有誰能夠經得住中國800萬軍隊打擊。
“如果是分階段作戰呢?”游緱覺得心臟通通猛跳,她也46歲,馬上就年過半百。此時的激動卻如同少年人一樣難以扼制。
“我說的陷阱就在于此,”陳克倒是很冷靜,“這個戰略恰恰是沒辦法分階段實行。戰爭不可控,要么就干到底,要么就別干。江洋大盜在坐地分贓的那一瞬,就淪為小毛賊一樣的角色。對外戰爭除非打到對方屈膝投降,在我們自己攻守轉換的時候,就從進攻變成了被動挨打。這就是這里面最大的陷阱,不能認為戰爭是可控的,戰爭完全不可控,一戰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除了陳克之外,這里面有軍事經驗的只有章瑜一個人,章瑜聽了陳克的話之后連連點頭,他的手指點在荷蘭的殖民地上,“如果我們學習美國,只打荷蘭呢?然后咱們就在這里死扛,等著別的國家主動動手。他們要是不動手,咱們除了大慶地區已經開采的石油之外,就有了新的石油基地。”
“變數雖然大,但是這個卻是可控的。”陳克答道,“但是,如果只以這個軍事目標為最終目標的話,以后的變數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章瑜樂了,“你能考慮到這個程度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你好歹也像一回人類,別什么都測算無疑。”
這個玩笑算是緩和了氣氛,齊會深終于有了能夠發言的機會,“如果是荷蘭的話,事情倒好處理。美國打西班牙要什么理由?只要美國不參戰,咱們和英國是鄰國,英國好歹得考慮一下印度。”
“隨便找個理由就開戰么?”陳天華被政治局中如此帝國主義的談話風格給嚇住了,雖然他本人其實也并不討厭這樣的風格。作為一個中國人,特別是受過教育的中國人,只要不是脊梁被徹底打斷的那種,沉淀在深厚文化中的帝國自豪是一種本能。這與信奉馬克思主義或者歷史唯物主義根本沒有關系。在開疆拓土這件事上,只有做到做不到,劃算不劃算,并沒有該不該做這個考慮。
一整夜的時間,五常委們圍繞南下計劃中的隱藏的種種可能的陷阱進行討論。既然戰爭是不可控的,該做就是全面分析這其中蘊含的危險性。
五常委達成了意向性態度,接下來的幾天內就是軍委與政治局一部分人員的聯合討論,對整個戰略進行修改調整。參與機密討論的共有12個人,這個過程很麻煩,每個參與討論的人都落入過陳克以及常委們落入過的“戰略陷阱”,終極的澳洲陷阱給同志們太多誘惑。上千萬平方公里的新國土對中國人來說是根本不可能抵抗的誘惑。
最終結果很保守,消滅荷蘭在西太平洋的存在成了首選。婆羅洲好歹存在一個蘭芳共和國復國問題,從繳獲的滿清文檔中,有相關記載。這是可以利用的部分。
這就遇到了一個問題,蘭芳共和國已經覆滅,這可以當作占領后的說辭,卻不能作為開始戰爭的理由。
陳克倒是根本不在乎,“絞死資本家的絞索,從來都是資本家自己賣給我們。我們要做的只是做準備,之后等就可以。就現在的數據看,大蕭條已經不可避免。那將是讓同志們大開眼界的大蕭條,現在全世界流行的自由競爭資本主義將在不久的經濟危機中徹底完蛋。我們都可以親眼見證這個歷史時刻。”
中國朝代更迭,甚至中華文明也幾次進出歷史垃圾堆。資本主義制度現在這么興盛,以中國在血流成河的歷史中積累出的“盛極必衰”的觀點來看,一場全面的崩潰對中國人并不難以理解。
或許更令人意外的是陳克召集的12位參與戰略討論的人選,陳克、尚遠、游緱、陳天華、章瑜、齊會深、徐電,這七個人倒不意外。何足道、蒲觀水的加入也不令人奇怪。李潤石、伍翔宇、任國培這三名年輕同志就令人訝異了。任國培十分年輕,卻是任啟瑩推薦的,得到了齊會深的大力贊同。這位同志的性格屬于“能走一百步,就不走九十九步”的類型。屬于踏實肯干無私無畏的一個人。齊會深私下稱贊過,組織部里面資質比他高的有不少,做人比他強的屈指可數,就前途而言,無人能勝過他。
幾位年輕同志的加入,讓與會的老家伙們感到陳克在安排后事了。
經過討論,中央決定從1929年開始,經濟向著擴軍備戰傾斜。盡管同志們并不太清楚荷蘭到底會怎么自掘墳墓,同志大概能想到,荷蘭人很可能向在荷蘭殖民地的華僑下手。問題是荷蘭得傻到什么程度,才敢明目張膽的向中國華僑下手呢?看陳克的意思,荷蘭就一定會這么傻。這種預測很有陳克的風范,他就是敢預測敵人會做出沒下限的愚蠢行徑,然后早已經準備完畢的人民黨撲上去就把敵人給解決掉。
懷著緊張、憧憬、與不太相信的心情,人民黨高層就等著看陳克預言的“歷史時刻”。
“歷史時刻”的發生其實挺正常,人民黨大力援助蘇聯,蘇聯工農業恢復的很快。為了充分發展貿易,蘇聯充分利用自己的資源,開始大量廉價出口木材。這個大概能稱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病根在美國。
美國一戰后在歐洲有大量投資,很大一部分投資都在德國,德國工業恢復很快。中蘇的大市場都是德國新開辟的市場,然而德國卻面臨一個問題。德國的工業是借錢復蘇的,法國瘋狂逼債,德國必須有足夠的盈利才能償還債務。
中蘇兩國的貨幣都不是金本位,沒辦法當作國際通用支付的貨幣。中國還堅持貿易平衡政策,各國為了擴大與中國的貿易,某種程度上都得增大對中國的出口。
英國人掌管了世界貿易主導權,倒是最先發現這個問題的國家,所以英國在亞洲地區有限的接納人民幣作為國際貨幣。德國距離亞洲十分遙遠,這種政策對德國沒什么用。加上中德之間的“軍事合作”,德國前參謀本部大量私下貿易技術,意圖復仇的德隊有錢了,德國貿易卻遭到了很大損失。
蘇聯倒是肯從德國進口技術,苦于蘇聯沒有硬通貨黃金。中蘇之間的貿易是易貨貿易,買賣做的再大,也沒有硬通貨的收入。他們只能靠大量出口廉價木材賺取外匯。在此之前,歐洲農業終于從一戰后的影響中恢復過來之后,直接導致歐洲對北美糧食需求的降低。合成氨的普及,又增加了糧食產量。盡管蘇聯沒有像歷史上那樣在烏克蘭搞的那么兇狠,甚至因為歐洲糧食的更早復蘇,蘇聯失去了想廉價出售糧食賺取外匯的機會。蘇聯就更加強化了木材市場的競爭性削價。
陳克曾經認為中蘇的市場開發會延后經濟危機。殘酷的現實面卻證明,中國與蘇聯的消費能力根本無法增加世界的總消費量。中蘇市場,特別是中國市場的幻像反倒刺激了美國與歐洲的生產愿望。到中國掙錢去的打算,實際上變成了到中國江蘇掙錢的事實。人民黨的貿易集中在原材料、工業機械以及工業技術引進,貿易額度再大,獲利的都是大型壟斷資本家,中小資本家并而沒有能夠從中受益。
石油財團、鋼鐵機械財團、擁有大量土地,能夠大量生產原材料的特殊利益集團,這幫英美頂層的大資本家對中國態度很友好,算是“中國的老朋友”。這么一小撮“中國的老朋友”就壟斷了中國對外80以上的貿易。他們賺的盆滿缽滿,一分錢都落不到英美人民口袋里面。英美的中小資本為了不足20的中國貿易份額打的頭破血流。賺錢的乃至賺大錢的當然有,更多的都是競爭失敗者。
經濟危機以驚人的速度醞釀發酵,美國國內投機風潮橫行,股市瘋狂攀升,美國開始抽調海外資金回來參與這場美國股市的狂宴。1929年10月24日,美國迎來了它的“黑色星期四”。這一天,美國金融界崩潰了,股票一夜之間從頂巔跌入深淵,價格下跌之快連股票行情自動顯示器都跟不上。1929年10月29日這天是星期二,而且這天的紐約股市暴跌達到極點,因此也有人用“黑色星期二”來指這次事件。從1929年10月29日到11月13日短短的兩個星期內,共有300億美元的財富消失,相當于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總開支。但美國股票巿場崩潰不過是一場災難深重的經濟危機爆發的火山口。
為了拯救股票危機,美國開始從海外玩命的抽回美元。在海外的小資本立刻就遭受了無法承受的打擊,中國江蘇就是這小資本中的一個。
原本排著隊要在江蘇投資的美國人立刻變成了排著隊要從江蘇銀行取走美元的一群。江蘇手中的外匯儲備數量還行,這一波提款潮倒是頂住了。接下來的新一輪打擊更加兇猛。美國與江蘇簽署的訂單被大量取消。
為了生產這些貨物,江蘇民族資本家們前期的購買原材料,發放工資,都是掏了錢的。經濟生產中銷售環節,被馬克思形容為“驚險的一跳”。在經濟很好的時候,這一跳顯得順理成章。現在江蘇民族資本家發現,這一跳就成了“天塹鴻溝”。
沒有了外部市場,手中積壓一堆貨物有什么用?江蘇幾年的狂宴中,為了擴大生產,這幫民族資本家都是負債累累。很多債務短期內就要到期,賺不到錢,用什么還債?
人民黨的市場倒是近在咫尺,但是江蘇民族資本家們發現自己之前瘋狂從周邊人民黨控制區域大量籌集資金的做法現在是自食惡果。周邊各地也沒有現金,即便是江蘇賠本銷售都賣不出去。賠本銷售意味著現金回籠的巨大損失,現金回籠速度并沒有因為賠本銷售速度增加而變得更快。
一部分江蘇民族資本家準備再等等,然而股市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為了籌集資金,大量的投機者開始瘋狂出售股票套現。江蘇股價與美國股市一樣瘋狂下跌。很多人立刻負債累累,1929年12月,南京旁的長江里面開始出現跳江自殺成功者的浮尸。
這就是經典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教科書,人民黨發動所有情報來源,在黨內組織學習,全程播報過程。這么一場活劇令人民黨上下全面震動。特別是那些私下在江蘇股市投資,結果損失慘重的公務員,心靈上遭受了幾乎無法愈合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