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有人出言反駁,蕭懷仁不但沒退卻,反而顯得更加興奮,他一抖大袖,侃侃而談說道:“歐陽編修此言差矣!若晏殊只是一部副官或小吏,自然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但作為一國宰相,便應料事長遠,充分預想到招收流民聚于一處,此等作為易于引發民亂。即使同意招收流民,也應事先作些防范措施,但晏相在此事上無所作為,如今引發此等嚴重后果,晏相豈能說毫無責任?”
兵部員外郎王素身上還兼著諫官之職,這時他也出班奏道:“陛下,議收流民確實是一項安定地方之良策,晏相作為一國之宰相,臣以為只要考慮策略的好壞,至于地方地施行不當,引發不良后果,臣以為把罪責歸于晏想身上有些牽強。”
王素風說完,工部郎中就出來反駁道:“王員外郎此言大謬,身為執宰,不管地方施政方式好壞,任由地方作為,將如何調節國之大政。臣以為,晏殊在潤州民亂一事上,確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
雖然有歐陽修與王素出來辯解,但蕭懷仁一方人多勢眾,你一言我一語,風向對晏殊越來越不利。
趙禎聽到殿中吵成一片,心里很是煩惱,這個結果他原先就曾預料到,這些彈劾晏殊之人中,至少有半過是呂夷簡提拔任用之人。
呂夷簡拜相二十年,提拔的門生不知凡幾,但他一向極少以結黨形式攻伐他人,這也是趙禎一直容忍他的一個原因。
但今天看來,以前呂夷簡對結黨攻伐看來只是不肖為之而已,多年來呂夷簡權柄一直甚重,基本上一般的對手跟本用不著他結黨攻擊。
而現在,不知是出于呂夷簡受意,還是這些人出于別的原因,竟紛紛針對起晏殊來。
趙禎擺擺手制止了殿中的唇槍舌劍,目光沉沉地投到呂夷簡身上說道:“呂相國對此事有何看法?”
呂夷簡剛想出班作答,忽聞殿外傳來急報,得到趙禎示意后,值殿司禮官很快把殿外的刑部郎中帶了進來,刑訓郎中急行到班前奏道:“陛下,淮南東路提刑司有重要急報。”
“念!”
壞消息聽多了,凡是急報趙禎有本能地有些反感,這次又不知道來了什么壞消息。
刑部郎中朗聲念道:“臣淮南東路提司使于子曾急奏,刑部日前曾行文淮南東路提刑司,徹查漕幫不法事,臣接令即查,恰逢殿前班值王守毅,于海島擒回漕幫五十余幫眾,經審訊,此五十余人對煽動潤州民亂一事供認不諱,并供出轉運使伍志高實為煽動民亂主謀,伍志高許下漕幫轉運六成漕糧,并及私下分銷十萬石漕糧為代價,事關重大,臣恐伍志高聞訊銷毀罪證,與經略使蘇言道共議之,調高郵、漣水兩軍對漕幫匪眾圍剿,并同時控制運轉使伍志高,搜集罪證,臣等自伍志高處搜出賬冊兩本,明確記載伍志高行賄受賄細節,其中最大行賄對象為呂相國府管家梁可方,賄錢總計多達十七萬六千貫……”
刑部郎中念到這里,已經汗如雨下。殿中此時也早已回響著嗡嗡的議論聲,呂夷簡雖然還強作鎮定,但有心人仔細就能看出,他長長的須子在微微地顫抖。
而就在此刻,文德殿中一片暗流洶涌之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信使高喊著‘八百里加急’,風一般地沖進了京城西面的萬勝門。
刑部郎中剛念完,御使蕭懷仁就出班高聲奏道“陛下,臣要彈劾提刑使于子曾,越權扣押轉運使,請陛下治于子曾狂妄不法之罪!”
蕭懷仁的聲音很大,但招來的卻是一片鄙視的目光。連剛才與之一同彈劾晏殊的工部郎中都為之尷尬不已。
這次是集賢院校理余靖先站了出來。
“陛下,有刑部行文徹查漕幫事在先,加上為防伍志高銷毀證據,提刑使于子曾如此作為情有可原,臣要彈劾宰相呂夷簡,任人唯親,結黨營私,受意管家收受賄賂,請陛下嚴懲,以正朝綱。”
這一回文德殿中更加熱鬧,你彈劾我,我彈劾他,真正亂成了一鍋粥,剛才還暗暗冷笑的呂夷簡,頓時被拋到風口浪尖上。
蕭懷仁憑著聲音夠大,辯解道:“陛下,集賢院校理余靖有意歪曲事實,即使是呂府管家梁可方真收受了伍志高賄賂,也不能代表就是呂相國受意。至于說呂相國任人唯親,結黨營私更是惡意攻擊,并無真憑實據,臣要彈劾余靖惡意中傷之罪……”
趙禎頭痛得快要炸開了,木然地坐在御座上默然不語,于子曾的急報既是他愿意聽到的,至少這樣許清可以脫罪了。
而同時又讓他措手不及,事涉呂夷簡,雖是呂府管家收受賄賂,但呂夷簡本身絕不能擺脫嫌疑,這已經足夠他罷相了。
但這卻不是趙禎現在想看到的,呂夷簡罷相趙禎一直在考慮,但絕不希望是現在。
呂夷簡拜相二十年,門生故舊滿朝野,趙禎知道現在朝中已經不起呂夷簡罷相引發的動蕩,只能等內外局勢稍微穩定之后,呂夷簡罷相才是最好的時機。
經次一事,先期冷處理一下呂夷簡最符合趙禎的想法,這樣局勢一但穩定下來,呂夷簡罷也就水到渠成了。
但看著殿中洶涌的彈劾浪潮,呂夷簡還能幸免嗎?事態已經由不得趙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了。當然,事實這朝堂之中,大多數時候,都是由不得他這個皇帝的。
皇帝名義上是國家的主宰,但事實上,對朝中大事,皇帝極少能做到一言而決的時候。
就在趙禎暗里嘆息之時,文德殿外突然再次傳來‘八百里加急’的通報聲。殿中原本沸騰的場面仿佛被人淋進了一瓢冷水。一時間殿連呼吸聲都變得若有若無。
眾人面面相窺,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種荒謬的眼神,今天的朝會,實在太讓人跟不上節奏,一波三折的變故還沒讓大眾消化完,這又突然來了一道八百里加急,天知道這又是什么大事發生,而哪位大員又會因此遭殃。
由不得殿中眾人思索,值殿太監已經攤開八百里加急念了起來。
一聽之下,殿中大臣連趙禎這個皇帝在內,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西夏李元昊于天都山集兵十萬,意圖馬踏關中,宋夏再次拉開大戰,宋涇原路副都部署葛懷敏兵敗長城壕,損兵折將近萬。
最讓殿中君臣難以置信的是:
渭州陷落!
聽完這個消息,殿中無論是彈劾晏殊,還是彈劾呂夷簡的聲音全部消失。
和渭州陷落,李元昊長驅直入相比,伍志高的貪贓枉法不算什么了,呂府管家收受賄賂不算什么了,晏相的失察更是不值一提了。
眾臣今天經受了太多的精神摧殘,神經已經脆弱得不堪重負了。此時殿中再無一人出來建言,趙禎目光掃過下面黑壓壓的群臣,眾人竟不敢與之對視。
趙禎艱澀地說道:“渭州陷落,西北危急,其它諸事今日罷議,眾卿此時應群策群力,一起商議出應對西夏入寇之策來,西北之事刻不容緩,諸卿有何建議速速道來。”
眾人能有什么建議,許多人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呢。
渭州陷落,西夏人長驅直入,現在要做的無非是調兵遣將,抵制西夏入侵,但如今大宋還能從何處調兵。
北邊遼國集結在真定防線外的十萬大軍,還在虎視眈眈呢,內地是還有一些步軍,但如今地方也是處處不穩,再把這些步軍調往西北的話,天知道國內會出現什么亂象。
靠那些廂兵?大宋那些廂兵與其說是兵,還不如說是雜役來得更確切一些,這些廂兵基本沒什么訓練,長期從事一些砌城鋪路的雜役之事,本身就多是由一些囚犯充軍而成。
稍為好一點的,早以被抽入禁軍之中,剩下的全是些歪瓜劣棗。望這些人上陣殺敵那是妄想,把地方全交給這些人更讓人擔憂。
殿中大臣們還是面面相窺,納納不能言。
趙禎就算脾氣好,此時也有些惱怒,剛才還吵成一團,你彈劾我,我彈劾你的群臣,一遇到這種需要出謀劃策之事,便啞口無言。
趙禎心里惱怒憂慮的同時,更深深地感覺到大宋不革新是不行了,然而革新也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內外環境,如今……
趙禎真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他突然站了起來大袖一揮說道:“三省六部主官到天章閣議事,其它官員各歸本位司職,退朝!”
說完不顧殿眾臣反應,指袖而去。一出文德殿,閻文應緊緊跟上來說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群臣一時想不出辦法,想來也只是暫時的,官家不必動怒傷了身子。”
閻文應說這話的語調,讓趙禎莫名就想起了許清來。
他突然很想知道,要是許清在,以他那種常出人意料的奇思妙想,是否又能想出什么辦法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