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靜悄悄的,愛德華手里托著厚厚的一本書,目光卻沒有焦點。
愛德華一向勤政,即便是當初被唐納德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倦怠過。無論是農業產出,糧食儲備,稅收,軍堊隊訓練,洪澇災害還是貴族之間的沖突戰爭,事無巨細,事必躬親。
從坐上皇位那一刻起,愛德華就知道,這是自己的責任。索蘭家族人才凋零,內憂外患,容不得半點的懈怠。
不過這兩天,愛德華卻放下了所有的事務。許多從政閣各部呈上來的公文,至今還放在桌子上,連看也沒看。
倒不是因為同樣的公文在帝都也有一份,艾蕾希婭會處理,而是愛德華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有些倦了。
斐烈入侵一年多以來,帝國風雨飄搖。
無數的城鎮毀于戰火,無數的國民死于屠刀。而外敵當前,內部也是一團亂麻。糧食減產,物價飛漲,貴族們勾心斗角。
如果再有幾年時間,如果沒有政敵的掣肘,帝國團結一心,他還有信心收拾亂局,將入侵的斐烈人趕出去。
可現在……
愛德華輕輕的嘆了口氣,自己似乎已經沒有時間了。
唐納德已經來了。
在得到盧利安消息的第一時間,他的空魔船就已經在亞特蘭降落。
就像一只聞到了腐尸味道的老鬣狗。
四大家族的族長也來了,五大騎士團的統領也來了。還有帝國政壇那些說的上話的人,有足夠份量代表一方實力的貴族,都來了。
這些人中,或許有支持自己的,可更多的,卻是來看,來等待,來參與帝國勢力的重新劃分。
百年皇權,就像是一個誘人的蛋糕,就擺在這些食客的面前。
愛德華其實看得很開。這和忠誠,和道義無關。保不住索蘭家族的皇位,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無能,怨不得別人。尤其是在如今斐烈軍入侵的情況下,大家都不得不為家族后代的未來考慮。
他們已經給了愛德華機會。可命運卻給愛德華開了一個玩笑。
組建的三大軍團,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投入到戰爭中,他就已經因為盧利安戰局的牽連,而陷入絕境。
回想當初,能夠擊敗唐納德,取得三大軍團的控制權,也是因為盧利安呢。
只是這一次,愛德華知道,不會有奇跡誕生了。
這二十多個禱時,盧利安那邊一直沒有動靜。最后得到的,也只是索菲婭抵達慕尼城后,下令集結慕尼城最后一支聯軍,向峽灣進發的消息。
之前在得知羅伊等人趕赴峽灣的時候,愛德華多少還有一些僥幸心理。
至少有援軍去了。
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被密奈給騙過了。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僥幸,也就越來越淡了。期盼一個少年領一幫菜鳥扭轉戰局,幾近于天真了。還是腳踏實地一些,現在愛德華考慮的,就只是兩個禱時之后舉行的那場會議。
會議是唐納德要求召開的。
他已經準備好,在這場會議上,對索蘭家族捅最后一刀了。
盡管身邊的人,包括墨雅和薩芬在內,都表達了不妨公開和唐納德開戰的意思。但愛德華卻拒絕了。
貴族之間的斗爭,雖然殘酷,卻有千百年來形成的默契和規矩。
若在平常,自己自然是不會任由祖宗基業敗在自己的手中,怎么也會跟唐納德拼死一搏的。可現在,大敵當前,大勢逼人,自己若是選擇這個時候和唐納德開戰,那無異于將整個帝國都拉入深淵。
這是對整個索蘭貴族階層的背叛,是和所有人為敵。
這樣做,就算贏了唐納德,也是兩敗俱傷。到時候,又拿什么去跟斐烈人抗衡?
到時候,自己手里丟掉的不僅僅是皇位,還是整個索蘭家族。
說到底,皇室也是貴族的一部分。除了皇權之外,索蘭家族和別的貴族沒有什么區別。根子都扎在這里,和其他人休戚與共。
自己退位,家族后代會得以保全,也會保留一些產業。而唐納德對自己的處置,也不過是流放罷了。
他還沒膽子把自己送上斷頭臺。
局勢已然如此,再期盼什么奇跡,已經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愛德華合上了手中的書,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容。倒不如想想,把自己流放去哪里比較合適。
或許,去法林頓跟魔族戰斗,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認識羅杰時一樣。
想到法林頓,愛德華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書桌上的諸多公文里,抽出了一份。
名義上,法林頓是圣索蘭帝國的一個公國。一直以來,法林頓和魔族作戰,守衛法林頓要塞,后勤由三大帝國共同提供。而索蘭帝國,在其中占了大頭。
這就形成了一個很有趣的局面,哪怕斐烈帝國現在正同索蘭帝國打得火熱,前一段時間,卻也向索蘭運送了一批糧草物資。
“戰馬三千匹,箭矢兩百萬支,四星級魔紋弓八百把,強弓一千五百把,騎槍三千……”
公文里夾著一份清單,上面的數字,是今年斐烈帝國負擔的法林頓軍需份額,這樣的數量,足夠武裝一個軍團了。可是,對于法林頓來說,卻只夠消耗的五分之一。
尤其是今年,魔族對法林頓要塞的進攻,愈發的猛烈了。有好幾次,都有魔族攀上了法林頓的城墻。是靠著法林頓騎士的沖鋒,才趕下去的。
這在往年,可是從未有過。
可笑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唐納德那邊的某些人居然提出,削減今年索蘭對法林頓的供應,甚至提出要將斐烈人提供的這批軍需物資據為己有,用于索蘭和斐烈的這場戰爭。
自然,補充的對象,就是那些忠于唐納德的軍團。
愛德華不在乎這些人的算計有多么可笑,多么猖狂,他在乎的是,這種算計本身。
或許是三百年的時間太長了,斷天山脈又太高了,以至于這些人,都已經忘記了魔族的可怕。
那不是貴族和貴族之間的戰爭,也不是人類帝國和人類帝國之間的戰爭,而是種族和種族之間的戰爭。
那種戰爭的結果,是最徹底的毀滅。
整個人類種族的毀滅!
看著手里的公文,愛德華一時有些沉默。
因為帝國正處于困境,今年該撥付給法林頓的糧草物資,至今還沒能起運。
不過,拼拼湊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只等正式簽署,下達命令。愛德華提起了鵝毛筆,這或許,就是自己能夠在這個位置上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在公文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加蓋了印章,愛德華剛準備放下筆,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下一刻,書房門就被人給猛的推開。
沒有侍從的通報,甚至連門也沒敲,在門口侍衛和仆從驚愕的目光中,老將軍薩芬,就像一頭健壯的公牛,直接沖到了面前。
“陛下,索菲婭傳來緊急軍報!”薩芬叫道。
終于到了最后的時刻么?愛德華鎮定的緩緩將手里的鵝毛筆,塞進墨水瓶口,揮手示意侍從離開,關上門,然后保持著君王的尊嚴,站起身來,注視著薩芬。
他在等待著,等待著那場注定的慘敗的到來。
可是,等了好久,他也沒有等到這個字眼。而眼前,老將軍薩芬,神情卻似乎有些不對勁。
薩芬呼吸急促,那近乎于狂喜的眼神和那微微顫抖的身體,似乎在把答堊案,往另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方向引去。他就那么死死的盯著自己。死死的咬著牙。那模樣,就像一座快要憋不住的火山。
愛德華的眼神,從平靜,到疑惑,再到難以置信……
“老家伙,”儒雅沉穩的圣索蘭皇帝愛德華,忽然罵了一句,“你堊他媽的可別騙我!”
薩芬咧開了嘴,哈哈大笑。手一拍,將那張戰報,砰的一聲拍在了書桌上!
桌子上的墨水瓶,公文,全都震得跳了起來。
愛德華低下頭,順著薩芬移開的大手看去,一排排文字,讓他的大腦猛的一陣缺血,目眩神迷。
“夜色峽谷大捷,阿道夫大公突破重圍,會師法諾,全殲斐烈南方軍團三萬余人!”
“峽灣大捷!索菲婭援軍會師峽灣守軍,殲滅幕夜梓森所部。自此,峽灣境內五支斐烈軍堊隊盡皆覆滅,峽灣防線穩固,援軍已經陸續抵達!”
而當愛德華猛的一把抓起這張戰報的時候,最后一段話,就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刺入了他的眼簾。
“圍困密奈,前后夾擊,戰機已在眼前!此役獲勝,將徹底肅清進犯盧利安之敵。全殲斐烈南方軍團主力。盡復失地!”他反反復復的看著這段話,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的道,“這幫瘋子!這幫瘋子!”
念著念著,愛德華只覺得一股血液直沖頭頂,渾身都如同過電一般。
愛德華笑了起來,淚水,卻奪眶而出。
他抬頭看著薩芬,老將軍的眼中也已經滿是淚水。
君臣就這么視線模糊的對視著,笑著。閃動的眼神,乃至于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滿是驕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