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敗仗,我們也會喪失信心,甚至放下槍;但當出現一個契機,需要我們重新拿起槍的時候,不管內心經過多少掙扎,最終我們還是會選擇槍;也許這是那個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吧,我們只能接受……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那是誰,那是我的營長嗎?“砍刀”背著身子,他不敢再回頭去看一眼,他害怕真的確認那個渾身浴血顫顫巍巍走進來的軍官是他的營長。但是他又總忍不住悄悄偷看這個進來的軍官……
他原本只是一個孱弱的小男孩,他砍了八刀也沒能砍下他仇恨的漢奸的頭……但是營長收留了他,營長教會了他打槍,營長總是不放心地在每次戰斗中都把他帶在身邊直到營長去執行一件九死一生的任務……營長是他的大哥哥,是在他失去所有親人后最親的親人;營長從來沒有拋棄過他,但今天他拋棄了營長,自己最親的親人……肩膀在悄悄聳動,“砍刀”躲在人堆里偷偷抽小聲啜泣……
“弟兄們,我只想告訴大家我從蘇州撤下來的時候親眼看見的情景……”曹小民對著用喇叭輕輕對著所有的難民說話,他本來很想用更煽動的演講方式,但是他沒辦法。窄巷一戰后,左胸的刺刀傷令他大量失血,每一次輕微的動作都會給他帶來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連說話都疼,很疼。現在他每說一句話都要承受著劇疼和虛脫的眩暈的折磨,他想大聲點說出他想說的,但是他做不到,他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在路上的每一處關卡,我看到鬼子都會檢查那些穿著老百姓服裝的壯丁;他們看他的手,看看有沒有扣扳機的手繭……”難民群中,很多丟掉了他們的步槍的老兵不自覺地看看自己手上被扳機磨出來的老繭、很多新兵不自覺地看看自己手上被扳機硌出來的紅印子……
真的是營長!“砍刀”心里在劇烈地顫動……他是“砍刀”,他是發過誓要親手殺死一百個鬼子給死在戰火中的家人報仇的“砍刀”,“砍刀”的外號是營長給他起的,營長告訴他他是砍刀,他不是那個砍八刀砍不斷人脖子的孱弱男孩,他是一個叫“砍刀”的戰士……
“……鬼子要那些壯丁脫下衣服,看他們的肩膀,看看有沒有槍托磨蹭出來的痕跡……”難民群中,很多穿上了民服的散兵不自覺地用手按按自己承托槍柄的胸窩,解開兩顆紐扣偷偷用眼睛瞟上一眼……
曹小民神志已經開始模糊了,一路的風霜、一路的血戰、一心的沉重、一身的傷痛!額上的冷汗越冒越多,已經掛不住,匯成細流把他一臉的塵灰一臉的血跡洗出一道道猙獰的白痕。自己能夠說服營里的弟兄去作戰嗎?自己還能撐住嗎?那些準備好的說話丟哪里去了?……曹小民已經忘掉了他準備好的一切發言講詞,在迷糊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從蘇州走來南京的路上……
“……鬼子看到胸肩有用槍托印子的人,看到手指上有扣扳機印子的人,就拖出人群在路邊當著其他人的面處死……很多用胸窩頂著犁耙干活的農民或者手指上有繭的機械操作工人都被拖出人群殺死了……”難民群里惶恐的不光是軍人,還有很多的農民、工人……越來越多人互相看著對方的表情,臉上是一片的慘然……
那個兇悍的鬼子的臉龐又一次出現在腦中,包括在他丑陋的臉上炸開血花的一刻,那一刻“砍刀”打死了他一生中第一個鬼子……營長親自去執行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很危險,不能帶上他;砍刀要向營長證明自己已經是一個優秀的戰士了,他在望亭的陣地游擊戰中打死了九個鬼子,在南京保衛戰的三天里打死了五個鬼子!他是個戰士,他應該是個戰士……
腦中越來越空白,曹小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他感到眼前的景物和腦中的思想都被一塊很白很白的東西侵蝕著,他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但他只知道現在不能倒下,他必須找到更多的人拿起槍抵抗……
“……這些景象我看在眼里就明白了一件事,禽獸是做不出來這樣殘暴的的事情的,只有日本人能做;對鬼子不能抱著搖尾乞憐的態度,不能寄望他們饒了我們。不想自己的父母親人被放進碾子磨成肉醬,不想自己的妹妹、女兒被割去子宮,不想自己的妻子被剝下人皮,只能戰斗,哪怕戰死……”誰都聽得出這是一把已經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這把聲音的主人受了很重的傷,誰都聽得出這把聲音在傳播的事情是真的!
我已經成了逃兵,營長還會要我嗎?我已經把營長一直告訴我們要視同生命的槍扔了,他會原諒我嗎?……營長受了很重的傷,營長一直在戰斗,營長只有一個人在戰斗,我還能縮在難民里嗎?
……扔下槍的一刻是輕松的,那一刻后邊是追上來的鬼子;鬼子的子彈都在打那些頑抗的弟兄,扔下槍四散逃跑的人并沒有遭到射擊。就是那一刻,“砍刀”扔掉了槍,“砍刀”回身逃散在巷陌中;但現在,他的營長在召喚他,他最親的人在召喚他,讓他重新拿起槍!
“鬼子要屠城,鬼子也許會放過租界難民營里的一些老弱婦孺,但是鬼子一定會把弟兄們搜捕出來殺光的……”“砍刀”已經站起來,轉過身了,他臉上早已被淚水沖涮的一塌糊涂;站起來回過身的不止一個“砍刀”有千千萬萬個“砍刀”!
有人站起來了!有人要跟自己去繼續死戰了!自己決不能倒下!曹小民腦中眼前的那一片空白忽然消退了:“鬼子要屠城,我們就要守住它!我曹小民不是來給大家指出一條生路的,我是來帶大家去死的,帶大家更像個軍人,有尊嚴地去死,去戰死……”曹小民回光返照般激動地大聲喊出最后一句話,他已經搖搖欲墜了……
“轟”的一聲,營里炸了,不光是軍人,很多平民百姓也站了起來!
他是曹小民!?這個渾身帶血,拖著半死的身軀的是曹小民,民族英雄曹小民!正在心理上進行著最激烈的斗爭的人們忽然像被什么刺激了一下,大家沸騰了:鬼子要屠城,鬼子不給大家活路;鬼子要殘害所有的中國人,逃得了今天,明天呢!?
必須站起來,必須去死戰,因為我是軍人,以前是,現在是,一直都是!“砍刀”重新變成了“砍刀”,那個殺死過十四個鬼子的“砍刀”!“身后全是老百姓,中國軍人沒退路!”一把稚嫩的聲音響起來了……軍人,哪怕只是當過一天兵的軍人都站起來了;站起來的又何止是軍人,難民營里有氣節的中國人、不甘待戮的中國人全站起來了!
“沖出去和鬼子拼了!”千萬把憤怒的聲音齊聲吶喊……難民營,不,軍營!南京城里最后最大的一座軍營發出了最強的吼聲!
……打了敗仗,我們也會喪失信心,甚至放下槍;但當出現一個契機,需要我們重新拿起槍的時候,不管內心經過多少掙扎,最終我們還是會選擇槍;也許這是那個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吧,我們只能接受……祖爺爺似乎就在耳邊親口朗讀出他的回憶錄,曹小民血跡斑斑但卻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透出了很微弱的一絲笑容,他終于喚回了軍人們的使命感了!
“在前幾天,街上經常能夠撿到槍和子彈,那樣很不好,對治安不好……”那個帶曹小民進來的德國人道:“拉貝先生讓我們去把那些武器都收撿起來了,準備找機會還給中國軍隊……請問曹營長可以接收這些武器嗎?”
槍一支支被發了下去,人一隊隊沖了出去,從難民營里出去的不再是怯懦地扔下槍的中國人,他們是一群不要命的中國人,一群要命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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