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姓叔侄伏法。正如宋陽進城前在旅店早飯時和顧昭君說得那樣:穩贏的事情。
從姓高的打定主意要對付宋陽那一刻起,他們叔侄兩個就已經把腦袋探到閻羅殿的鬼頭鍘下了。宋陽幾乎什么都沒做,有任小捕在,也實在不用他多做什么。除了最后在臺上問話秦錐、鼓動民情。
這么做固然是要把姓高的活活釘住,但更重要的,此刻青陽城人人皆知,鎮西王麾下紅波家將曾何其榮耀、麾下戍邊雄兵何等英勇。
這次任小捕又幫大忙,宋陽打算還她一份人情……對于鎮西王、紅波府來說,沒什么比‘威望’、‘民心’更好的禮物了。而且西線艱苦,兵源始終是個問題,恰巧宋陽聽秦錐提起過,不久之后鎮西王會在青陽州征兵…可想而知,這一次應征入伍的青壯,應該會多過往昔吧。
至于他幫劉太守的開脫,一來太守大人和這件事的確沒太多關系,純粹是被姓高的拖下了水,多殺他一個宋陽也不覺得更痛快,能饒人處且饒人吧;另外,即便宋陽無心政治,也明白能做到太守之職,身后會涉及方方面面數不清的關系,平西王府想要拿下他當然不難,但事后也要花費些心思來平復因此而起的紛爭。
任小捕給宋陽幫了忙,宋陽不想她再招惹麻煩。
不過讓宋陽沒想到的是,當‘禮物’送到,公主殿下不僅穩穩接住,還‘再上層樓’,隨行太監有條不紊公布‘真相’,讓鎮西王府更添‘懲辦惡吏、主持公道’的美名。
任小捕也懂得‘順勢而起’了……就憑著她那份毛躁性子和大大咧咧的性子?
事情不難猜,稍加琢磨宋陽就想通了,公主殿下身邊還有高人。
辦過了案子,拖走了尸體,潑水沖掉血跡,‘奇士’還得接著選,隨著公主一聲令下,選賢盛會繼續,唱號小吏再度開口:“宋陽,青陽州燕子坪人士,十八年紀,獻技…實話。”
任小捕覺得自己對宋陽‘知根知底’,本以為他獻藝多半是針石、藥理上的本領,沒想到居然是‘實話’,意外之余納悶開口:“什么實話?這也算本領?你叫宋陽算不算實話?”
在臺上宋陽依足規矩,先躬身施禮,而后規規矩矩地回答:“算!不過我要說的‘實話’,應該都是大家沒聽過的。”
任小捕笑瞇瞇地:“先說一句來聽聽。”
“一般人都舔不到自己的胳膊肘。”這事宋陽也試過,信心滿滿。
臺下無數百姓,十個里有八個當場就試,果然沒人能舔到自己的胳膊肘,臺上的諸多官員也有想試試的,但大庭廣眾、官家威儀,哪能聳肩伸舌頭,強行忍住了。公主殿下坐在絲綢帷幔中,她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她,是以毫不顧忌,右手扳著左肘伸脖子吐舌頭…片刻后換手…最后頹然放棄。
任小捕笑:“還有么?再說一句來聽聽。”
“坐在椅子上,背脊貼住椅背,若不向前伸頭傾肩膀,單靠腰腿力量永遠也站不起來。”這次臺下站著看熱鬧的百姓試不了,但臺上落座的眾官都在不動聲色中試過了,任小捕當然更不例外,站不起來。
這下子任小捕興致大增,笑道:“還有么,繼續說。”
“豬不會抬頭看天,它沒法仰脖子。”
話音落處,剛剛費盡力氣也站不起的的太守大人就抬頭望天…不止他,臺下百姓還有不少人和他一樣,純粹是慣性使然。旋即眾人反應過來,哄的一聲都笑了起來,誰也不會對這個小小玩笑當真,心里大都想著回去后要自家養的豬試一試抬頭看天。
大家收回目光,再次注視臺上宋陽,宋陽正要繼續向下說,臉色陡然一變,似乎察覺到巨大危機,伸手指向天空大吼:“小心!”
眾人盡數驚愕抬頭,宋陽卻對著公主絲幔說出了第四句實話:“突然抬頭時,所有人都會張大嘴巴。”任小捕正抬頭看天,是以沒能看到臺下無數張大的嘴巴,不過她信宋陽的話,因為她自己的嘴巴現在還張著。
任小捕哈哈大笑,連聲催促:“再來再來。”
“還多得很,蜂蜜永遠也放不壞;大象無法四足騰空、跳不起來;黃牛會上樓梯、但不會下樓梯;鱷魚永遠不會伸出舌頭;鴨子的叫聲從不會引來回聲;把蟑螂的腦袋砍掉它還能再活數日,最后被活活餓死;嬰孩出生時全身近三百塊骨頭,長大成人卻只剩二百零六塊……”
說到這里,宋陽聲音緩住,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欽差所至如圣上親臨,妄語便是欺君。我說的這些,諸位回去后盡可驗證,絕無半句虛言。”
別人或許會有懷疑,但任小捕信,由此也大為好奇:“你怎會知道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宋陽回答:“家學緣故,小人自幼隨長輩隱居偏鄉、潛世修行,以求洞徹天機、度己度人。家中長輩指點,天地玄機藏于天地,想要悟就先要看……一點一滴,仔細觀察。”
修行?任小捕被宋陽氣得想笑,不過還是忍住了:“剛才你說的事情雖然有趣,但就憑這些,還不夠資格隨本宮入京。”
“那些事情都是我在修行路上、觀察自然時發現的小趣,說出來只為博大家一笑。”宋陽微笑:“但是看得多了,看得細了,漸漸也就有了心得,正如家中長輩所言,天地玄機藏于天地……大至宇宙星河、中至富國強民、小到修身自省,皆可從自然中領悟。”
不久前從顧昭君處得知‘選賢’后,宋陽咬著筆桿冥思苦想,就是在回憶上一世里當成笑話說的那些‘冷知識’。宋陽沒天真到想要靠著‘舔不到胳膊肘’這樣的小知識來入選‘奇士’,這些不過是引子。
‘奇士’是用來昭顯南理國威的。國威是什么?宋陽用自己的思維去理解,大概分作‘經濟’、‘軍事’、‘文化’、‘政治’這幾個方面。
其中經濟是不用想了,南理歲入能有燕國的一成就不錯了,豐隆皇帝一發怒還摔筷子呢,這種真金白銀的比拼,也不是一兩個人能代表的;
‘文化’這一層,宋陽倒是考慮過,‘抄詩’的確是個捷徑,可是很快他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原因很簡單,詩詞比拼的是底蘊和才情,要有真本事才能扣題、應景。
有過一世為人的經歷,名詩好詞他還記得一些,這些或能勉強成為他的‘底蘊’,但才情呢?他沒有。他能背李白杜甫白居易,但最簡單的、欽差要是讓他以這場‘選賢’為題,現場作詩,宋陽就只能吟上一句:人山人海人真多,大家看得笑哈哈……要靠詩詞出頭,一定會有人來‘出題’要他‘七步成詩’,宋陽可不敢指望,人家能把他帶到一處瀑布前,成全他念出‘疑是銀河落九天’。
至于‘軍事’,蕭琪相馬和劉二馴鳥都在此列,宋陽找不出自己在這方的長處。
是以只剩下‘政治’了。而‘政治’兩字含義空泛,只要與民生相關皆在其中,憑著前世和今生信息量的高度不對稱、‘千年’后相對成熟的社會模式下的切身生活體會、任何一個普通現代人都學過的自然、社會的知識、再加上一點點口才……這里才是奪取赴擂一品資格的真正捷徑。
唯一可慮的,宋陽這次要做一個‘有獨特見地的思考者’,可他十八歲,有點太年輕了,年齡和身份不搭調,所以他才要用那些‘冷知識’做引,引出自己‘潛世修行’的經歷,引出自己后面的言論都是從‘領悟自然而來’的原因。
說穿了,包裝吧。
宋陽負手而立,神色從容。任小捕卻覺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居然挺好看,靜靜看了他一會后,才開口問道:“宇宙星辰、富國強民、修身自省,你都有見地?”
好看歸好看,任小捕還是覺得宋陽這次的牛皮吹得有點太大。
宋陽笑了笑:“偶有所悟,還請公主殿下和列位大人驗證。”
話出口,臺上列位大人之中有一人面色不悅,冷哼出聲。青陽司馬。
剛剛高長史的案子里,太守以下眾多青陽官吏都看得出宋陽和紅波府有淵源,現在宋陽登臺,誰都不會說個‘不’字,再加上‘冷知識’有趣,人人都是一臉笑容。
這位青陽司馬,學識上沒的說,但為人呆板、脾氣上倒和尤太醫有幾分相似,本來司馬的職別、地位和長史差不多,但就是因為這副天生的性子,他越來越混不下去,被高長史牢牢壓出了一頭。先前見長史伏法,司馬大人還挺高興來著,也在笑呵呵地看宋陽獻藝,可是到后來宋陽把話題挑上了天,司馬大人又犯了書呆子脾氣,打從心眼里覺得小子狂妄,冷哼一聲已經算客氣的了,要不是顧忌公主,他早就出聲詰難了。
任小捕對青陽司馬毫不理會,對宋陽說道:“那你說說,該如何富國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