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波府,專屬于承合郡主的清靜小院。
任初榕擺弄著幾盞香茗,素手翻翻、清霧裊裊,熱水落入竹杯的聲音輕柔、動聽。
很快,茶沖好了,金色湯汁盛于青翠長杯,任初榕將其置于宋陽面前,右手輕擺,示意他品嘗,衣袖揮動之際,暗香盈盈。
南理四季不分、氣候炎熱,各色花卉常開不敗,由此南理也盛產花卉香料、香粉,任初榕用的是上上之品,花粉涂于衣袖間,哪怕湊到近前去嗅,也察覺不到絲毫香氣,但不經意中、微風過時,總會揚撒出一陣莫名清香……眼看著宋陽把自己親手沏的好茶一點點喝掉,任初榕的臉上顯出個淺淺的笑意,平靜開口:“宋陽,不要得寸進尺了。”
……從睛城到南理,行程上的事情都由顧昭君一手安排,沿途站站有人接應,換馬換車不換乘客,曰夜兼程比著當初奇士使節趕赴睛城還要更辛苦,但速度也更快了些,十三天的功夫他們抵達南理。
入關后宋陽并未直接去往燕子坪,而是趕赴鳳凰城,他要找任初榕幫忙。
宋陽到紅波府時,鎮西王不在,他又去了西關,任小捕也不在家,今天渾儀監有重大祭奠,任小捕在監里忙得四腳朝天,已經兩天沒回家了。
乍見宋陽出現,任初榕驚訝之余,眼睛又瞇成了月牙兒,開心的樣子,把他帶到自己的小院去飲茶。可是等宋陽說明來意之后,她眼中的笑意就散去了。
……宋陽放下了空茶杯,任初榕又給他注滿,繼續道:“上一件事,我已經幫過你了。”說著,她稍稍加重了些語氣:“白白幫忙,未求一絲好處,我以為你會承情。”
她說的‘上一件事’,不是解毒‘亂花’,而是奪下尤太醫的尸體。
紅城時宋陽曾‘指點’胡大人,林中運尸能保安全、而他的三百山溪秀則善戰于林…但能夠成功搶回親人的關鍵還有另一重:路線。南理運送毒尸的路線何其機密,憑借任小捕根本打探不到,最后還是任初榕動用了重要眼線落實了此事,才讓山溪秀一擊成功。
宋陽點頭:“那件事我承情得很……”不等他說完,任初榕就笑了:“承情?所以得寸進尺,又讓我給你白白幫忙?至少你要告訴我,我這么做,好處在哪里?”
說完,任初榕想了想,又補充道:“別提那些國家大義,早先就說過,初榕只是個小小的女兒家,沒心思管國家大事、旁人死活,我只盼著紅波府興旺、家里人安康。你若能說服我,我自然會出手幫你。”
宋陽找她幫忙的事情與對付燕國師有關,雖然不用紅波衛去拼命,但這件事對紅波府也不存一星半點的好處,至于國家、強仇、祭奠折橋關數萬將士在天英靈之類的大道理,也被任初榕上一句話給堵回去了。
宋陽有些躊躇,攥著茶杯一時無語。
任初榕臉上神情淡漠,不過她一點也不著急,胸中更不存半分火氣,正相反,她還挺高興的,看著眼前這個任姓小子、這個聰明小子被自己將住了,心里美滋滋的,她端起茶杯喝水,甜絲絲的香茗。
而片刻后,宋陽放下了茶杯,再抬頭時神情清明,認真望住任初榕:“朋友情誼只在赤誠相處。宋陽的朋友不多,你算一個,朋友有事,責無旁貸……”
噗…任初榕一個沒忍住,茶水噴出了口,幸虧及時掩住衣袖才沒‘啐’到宋陽臉上。任初榕卻顧不得失態,唇邊還掛著水珠,少有地哈哈大笑:“宋陽,你這是耍無賴!”
宋陽也笑了,實在沒啥可說的:“直說吧,怎樣才能請你出手。”
任初榕重新整理儀容,依舊笑吟吟的:“我想不出自己欠你什么,情誼是沒得談的,只能談談生意了。答應我三件事,我就幫你這次。第一件事,講清楚你究竟打算怎樣幫筱拂脫難、逃過和親?”
自從青陽相遇起,宋陽做得許多事任初榕都看在眼里,早就信了他是真心、也是真有能力幫最要好的妹妹逃避和親,這一問與信任無關,而是完完全全的……好奇死了。
女人心姓,任初榕貴為郡主也不能免俗,打從心眼里她就想知道這事。宋陽沒猶豫,把‘新涼’的設計原原本本講了出來,任初榕聽完立刻道:“我要找人試藥,還有,試藥不在三件事之內。”
新涼隨身攜帶,宋陽取出一人份量交給郡主,先是交代了用法,而后道:“只有我能解,要試的話盡快。”任初榕收好新涼,繼續道:“第二件事,替我殺一個人,扎西平措。此人殺我紅波府諸多勇士,還曾傷了我父王的一條腿,不能替父報仇,我枉為人女。”
“上哪殺去?”宋陽追問。
“扎西平措是吐蕃有名武士,我已獲知,這次吐蕃赴擂高手中有他一個。”
替老丈人報仇,這事沒太多心理負擔,宋陽點頭答應:“再回睛城,我會想辦法,無論如何把他的人頭帶回來。”
任初榕擺手:“殺掉就好了,人頭我不要。第三件事……你欠我一仗。”
宋陽不解:“欠一仗?”
任初榕笑了笑,有些突兀地反問:“你和山溪蠻的淵源,不止是小妖怪那么簡單吧?以前小看你了。”只憑接生‘小妖怪’,能夠成為山溪蠻的座上賓,但還支使不動他們出動‘軍隊’,而前不久搶奪尤離尸體的時候,任初榕明明白白地了解到,有一隊蠻子精銳聽奉宋陽號令。
任初榕點到即止,就此轉回正題:“現還在用不到,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我會請你出兵相助、助紅波府打一仗……你明白的,在我想來,第三件事最好永遠也不會出現,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要你全力以赴。”
真要什么時候紅波府需要用到宋陽這樣的外力相助,無疑是面臨滅頂之災。
沒什么可猶豫的,宋陽點頭答應下來,同時微笑道:“這件事其實不用你開口,有任筱拂在我就一定會幫忙的。”
不料任初榕立刻搖頭:“不一樣。她請你出手是求你,會欠你;我現在是擺明價錢,你情我愿的交易…你們兩個以后要長久相處的,她若求你的事情多了、重了,你會輕賤她。”
宋陽看了任初榕一眼,笑了下:“什么事情都分得那么清楚,累不累?”
“累。”任初榕嘆了口氣:“但是心里踏實。”
談過了‘交易’,宋陽告辭而去,他會在鳳凰城中暫住一兩天,等待任初榕這邊的準備,臨走之前他留下客棧住址以便聯絡。
待他走后,任初榕喚來心腹,把宋陽落腳的地址遞過去,笑道:“去渾儀監外等筱拂,告訴她我有件機密大事要找她,不能在家說,讓她按地址去找我。”――
同升客棧的地點相當不錯,緊鄰鳳凰城中心,往東走不遠就是繁華城區、西面幾條街外則是南理朝廷高官大員的集中居住之地,客棧鬧中取靜且四通八達,宋陽為求與紅波府聯絡方便,就住在了這里。
三層的樓閣,在這一條街中算得是最高的建筑了。宋陽租下了樓頂一間大房,門外少有人來往,還算清靜。晚飯他懶得下樓,讓伙計把飯菜送進了屋里,剛吃過幾口,忽然止箸皺眉,同時伸手握住了就放在身旁的紅袖……屋頂上有人。
腳步很輕,若非宋陽五感精強根本察覺不到。腳步徘徊著…片刻之后,動靜聲消失了,并非屋頂上的人離去,而是他凝止不動、就此潛伏了下來。
宋陽這趟回來圖謀的事情不小,行止謹慎且機密,此刻發覺屋頂有人窺探,心中暗生警惕,靜下心神調運五感,又仔細‘觀察’一陣,確定再無動靜,對方只有一個人,至少現在還沒有同伙來接應。宋陽嘴里隨便哼起個調子,佯裝著欣賞風景來到窗前,陡然運轉內勁正想撲躍而上,忽然街上一陣躁動,一隊官兵疾馳而過,口中大聲呼喝著什么,緊接著,官差、刑捕、甚至禁軍涌入視線,不知出了什么大案,差官們神情嚴肅,分伍分隊走上街面,開始挨家盤查起來。
一看下面的情形,宋陽反倒踏實,屋頂上那位應該不是沖著他來的,九成九就是正被搜捕的逃犯。
很快,街面上又有了變化,一架刑部大車駛來,上面滿滿當當裝滿了長梯,官差們開始借梯登上房頂,雖然此刻還沒搜索過來,但屋頂上的那個逃犯也躲不了太久了。
事情和自己沒關系,宋陽不再多看,笑呵呵回到桌前繼續吃飯,可他才剛拿起筷子,窗外忽然一串破風聲傳來,一條人動作矯健串窗而入……逃犯藏在最高處,早就看清了現在的情形,明白屋頂是無論如何也躲不住了,干脆潛入屋內再做打算。
逃犯是個漢人,身上沾染血跡,長相沒什么奇特,但身材魁偉高大,異常強壯,給他涂抹些油彩能直接去冒充山溪蠻了。他一進屋,可把宋陽給煩壞了,都懶得去看他,伸手一指窗子:“怎么進來的怎么跳出去,別逼我動……”話沒說完,他忽然閉上了嘴巴,臉上神情古怪,抬頭望向了他。
對方一見宋陽的樣貌,明顯也是一愕,但很快又恢復了兇神惡煞般的神情,聲音壓得極低,幾近嘶啞:“不可張揚,閃開一旁!”說著,他也不想在此處多待,邁步跑向房門。
沒想到宋陽忽然攔住了他,笑道:“王駕,太巧了吧?”
大漢咦了一聲,也不再刻意變聲:“你怎么認出我的?”話剛說完,忽然眉頭一皺,身子晃了晃,咕咚一聲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