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禪院法事結束的時候,靖王就派人來請無魚了,當時無魚找個理由推脫了,約好這個時候入宮見面。
孤石神情警惕,問無魚:“入宮會不會有危險?”
無魚微笑搖頭:“宮中反倒安全,眾目睽睽下靖王不敢如何,否則他又何必等我返回禪院在動手。無妨的。”說完,見孤石一下子放松下來,無魚心里暗嘆一聲‘師兄愚鈍’,又不著痕跡地補充道:“就算靖王要再對付我,也不會在宮中……”
孤石總算想到了什么:“去皇宮的路上不安全,我送你過去。”說完,當即傳令,集結庵中所有弟子,隨同無魚一起趕赴皇宮。
蓮宗庵周圍有禁軍的嚴密部署,隨太監同行的也有大群侍衛,靖王又哪會知道無魚已經從幫他統攝南理的活菩薩變成了要拿他老命的真閻王,仍盡心盡力地保護師太,不敢有絲毫大意。
公公、侍衛們見闔庵女尼全都隨行,先是略顯驚訝,但轉念一想就釋然了,無魚師太的地位擺在那里,佛門弟子遠送高迎也算正常。
一行人才剛出門,從蓮宗庵鄰間民房中,宋陽閃身而出,侍衛們反應奇快,若非無魚及時喝止,一片勁弩就射出去了。
等宋陽來到火光下,有禁軍、侍衛認出他是無魚的‘遠房師弟’,自然允他與無魚同行。
禪院法事的時候,孤石也曾到場,不過那時宋陽不在,是以老尼姑不識得宋陽,無魚代為介紹,把宋陽的身份講清楚,示意孤石他是自己人。
宋陽上前見禮,小捕給他易容了一副‘不要臉’的臉,孤石看他就不順眼,不還禮,語氣生冷:“只在外面守候就好,若有事找無魚師兄,記得由知客通報,蓮宗庵不容男子踏入。”宋陽不計較,笑著答應,站直身體的時候,和無魚交換了一個眼色,后者輕輕一點頭。
來接師太法駕的侍衛隊伍帶了車輦過來,或許是夜色清涼無魚不愿登輦,執意步行前往,大隊人馬就此啟程。
無魚身處護衛中央,腳步不急不緩,孤石神情冰冷緊隨其后,默默而行……從蓮宗庵到皇宮,刑部、大理寺、肅政臺三司衙門是必經之處,三司毗鄰而建,坐落于同一條大街。而這附近的幾條街,不論白天戒嚴或者夜中宵禁,都不是京中禁軍掌管,而是由刑部差官負責。
中秋過后,有關京師防務諸事都被靖王把持,杜大人不曾稍有微詞,但刑部周邊卻是他的底線,不容碰觸。
時局未穩之際,靖王也不和他計較那區區幾條街,有什么事情都等自己登基之后再說。
在走入刑部勢力范圍后,隨行侍衛明顯緊張了些,這是‘別人的地盤’,而且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侍衛中不少人都懷疑別來禪院的大火與刑部有關,畢竟,當時禁軍趕去救援的時候,遇到了刑捕官員的阻撓。
這個時候無魚忽然低低地‘咦’了一聲,孤石立刻搶步上前,問道:“怎了?“無魚的臉色異常古怪:“師兄有沒…有沒有覺得冷?”
孤石茫然:“冷?不曾覺得。”
無魚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確定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繼續前行。
但是再走不久,老尼姑孤石突然覺得,一股陰冷之意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出現,自內而外,從自己的四肢百骸向外散出,激得她全身毛孔都是一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伴隨陰冷,還有莫名心慌、煩躁,老尼姑孤石吃驚不小,這是急病之兆,但她一生修持,雖然過得是清苦曰子,不過作息嚴格飲食清淡,身體從來都健康得很,又哪會說病就病。
孤石咬牙,只盼堅持一陣就能好轉,可事與愿違,越往前走,體內寒意與胸中煩悶就越甚,耳朵里開始轟轟亂響,腦子一片混沌,只覺得一陣陣的眩暈,老尼姑再也撐不住,伸手抓住無魚,想要她暫時停步,不料無魚師太的手腕竟冰冷異常……無魚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眼神也不再清透,變得渾濁散亂,孤石一看她,也大概能明白自己現在的樣子。
無魚聲音很低,如臨大敵:“師兄也察覺到了?”
孤石不明白她的意思,察覺到什么?她只是覺得冷,冷得要死……兩個老尼姑同時停步、出現異狀,沿途護送的侍衛、尼姑全都緊張起來,隊伍停步,在長官號令下擺出防御陣勢,引路太監滿臉焦急趕過來詢問:“兩位師太怎么了?”
宋陽也湊上來,目光里既有關心也有警惕,他不理孤石只看無魚,伸手抓起師太手腕想要給她掌脈,但雙手才一相觸,他就駭然脫口:“這么冷!”,跟著又皺眉問:“會不會是中毒?”
即便身體痛苦,孤石聞言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無魚剛剛一直呆在庵中,她要是中毒,難道是我下的毒么?何況,就算我要下毒,會連自己一起毒了么。
而無魚也搖了搖頭,翻腕卸開了宋陽的手,搖頭道:“不用擔心,不是毒也不是病,而是…”說到這里,她突然住口,轉過頭對侍衛們說道:“收起武器,都到我身后來。”
侍衛們莫名其妙,他們護衛師太職責在身,可是聽無魚的意思,好像是要保護他們似的。
宋陽也是一臉迷茫,開口問道:“到底怎么…”
不等他說完,無魚就搖頭打斷,聲音少有的嚴厲:“他們不懂,你怎會還不明白?!”
宋陽一愣之后,恍悟與驚懼兩種表情同時涌上臉龐:“莫不是…是那個…”
無魚不耐煩,顯然沒有心思去解釋,只是厲聲催促:“速速退后,到我身后來。”
侍衛首領還想再說什么,宋陽靠上前去,語氣堅定:“聽師太吩咐!”隨即又放低聲音,說道:“咱們對付不來,非得師太親自出手不可。”說著,伸手拉起愕然中的侍衛首領,站到了師太身后。
主官一動,其他侍衛也都隨其退后,無魚聲音凝重:“不論看到什么,都不得出一聲,更不能抽刀動武,否則連我在內,誰也活不成。”
稍作停頓,她轉目望向侍衛首領:“有勞將軍,待會若有人躁動,務必立即格殺,免得他害死旁人,需記得,不可見血。”
皇帝被惡鬼附身慘死,鳳凰城中本就人心惶惶,神鬼之說盛傳,唯一有本事降妖除魔的無魚師太此刻煞有介事,侍衛首領哪敢怠慢,當即點頭答應;而無魚對他好像還不夠信任,又對著宋陽點了點頭,意思再明顯不過:侍衛首領不下手,你就動手。
吩咐過后,無魚列位隊首,緩緩坐倒在地,回頭看了孤石一眼:“師兄助我。”說著,雙腿盤起結跏趺坐,左手攤開掌心向上,橫放于左腳上,右手覆于右膝中指觸地,穩穩坐好。
孤石根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何談相助,但是看了無魚的坐姿……左手結定印,示禪定之意;右手結觸地印,這是佛祖成道相,以地為證,能降服一切諸魔,是以觸地印又稱降魔印。無魚結出這樣的手印,她要對付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至此,孤石恍然大悟,為何自己會心煩意亂、體感陰冷?不是生病更非是中毒,而是自己修持深厚,佛根于心,當有邪物靠近自然而生的反應……倒是真有這么個說法,可老尼姑以前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當然也沒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不過明顯的很,無魚師太和自己一樣的反應,應該是不會錯的,在佩服無魚佛法精深、見識廣博的同時,孤石也略略有些得意…對邪物有所感應,這種事別說凡夫俗子,就是大德高僧都未必能行,這可是修持精深、佛根于心的證明。
孤石也不廢話,忍著身體難受,也坐倒在地,學著無魚的樣子結出一樣的身印和手印,孤石不知道自己‘靈不靈’,但是能提前感應到邪物,那結出的佛印肯定也會有些威力吧。
不料無魚卻輕輕一搖頭,對她道:“師兄,請‘施無畏’與‘施愿’兩印。”
孤石納悶,無魚讓她結的兩印是給予印、慈悲印,是佛祖對信徒的祝福和幫助,怎么能在對付邪物的時候使用。
無魚明白她的疑惑,輕聲解釋道:“雖是邪靈,但未必不可度,慈悲為懷。”孤石皺了下眉頭,心中對無魚‘對邪物也要講慈悲’不以為然,不過還是聽從吩咐,換過了印相……子夜時分,寂靜長街,周遭萬籟俱靜,兩位師太捏印而坐,門徒與侍衛列隊身后,每個人心中都說不出的緊張,一時間也真都覺得,不知從哪吹起了陰風,順著衣領袖口侵襲身體,不寒而栗。
蓮宗庵還跟來了幾十個女尼,她們‘修持淺薄’,沒法向兩個長輩提前察覺邪物,當然也幫不上什么忙,正不知所措,無魚出聲:“往生咒,不得停。”
這樣的時候有經可念似乎都變成了一件幸運事,女尼們立刻端坐合十,齊聲念起經文。梵音一起,長街上的氣氛也就‘濃’了些,無魚再度沉聲傳令:“掌火燭。”
侍衛裝備精良,夜差時都隨身帶了精致火把,不過皓月當空,趕路中他們一個百人隊打上二十余根火把足矣了,此刻人人為氣氛所攝,聽了師太的話,侍衛們不敢稍有怠慢,動作迅速點亮火把,轉眼間火光大作,把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無魚又對老尼姑孤石道:“師兄請‘金剛般若波羅蜜’,仍是萬萬不可停。”后者明白是要自己也念經,二話不說,當即開始念唱起經文。
所有人都布置妥當,無魚師太深深吸了一口氣,雙目如炬一眨不眨,緊緊盯住長街盡頭。
很快,一陣凌亂腳步聲傳來,從前方黑暗處沖出來一隊刑部差官。
本以為是鬧鬼,沒想到跑來一伙捕快,侍衛首領眉頭微皺,他職責在身,正想出聲喝止對方停步,無魚師太就轉頭向他低聲叱到:“噤聲,不可妄動!”
等捕快們距離稍稍近了些,從侍衛到尼姑,就全都看出他們不對勁了……沒人見過這么狼狽的官差,一個個跑得帽歪衣邪,逃跑中不停回頭看,仿佛正被什么可怕東西追逐著。這些官差一邊跑,一邊張大嘴巴,看樣子是在大聲呼喊,可是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他們根本喊不出一個字,而真正駭人的,官差們自己卻茫然不覺,還在邊跑邊喊,不知是在呼救還是想傳訊,很明白的,他們能聽見自己的‘喊聲’。
片刻后大伙就看得更明白了,捕快們臉色蒼白,雙目卻殷紅如血,完全是中邪的樣子。
即便侍衛訓練嚴格,尼姑們修行刻苦,看到眼前的景象也覺得毛骨悚然。
不止‘無聲吶喊’,而且‘目中無人’!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雖然雙方距離不遠、侍衛這邊火光耀目,但是在那群捕快眼中,這條長街根本還是黑漆漆的、空蕩蕩的,他們看不到有人,更沒有停步的意思,若不加阻攔非得直接撞上不可。
捕快們越跑越近,無魚卻始終無動于衷,她的‘遠房師弟’卻沉不住氣了,踏上一步擋在兩位師太面前,大袖揮動擺了個古怪架勢,分不清是想打架還是要除妖。
他本來就站在兩位老尼姑身后,縱身躍上之際,險險就把袖子抽在孤石臉上,孤石面色憎惡,鼻子里卻嗅到一抹清香,由此她心中對宋陽更加厭煩了,堂堂一個大男人,衣服還要用香料熏染……無魚也開口斥責:“不可,退后,莫壞我法事!”
‘遠房師弟’不敢違命,悻悻退回原位。
無魚依舊紋絲不動,眼睛緊盯刑捕,直到雙方只差區區丈余距離、領頭的捕快再邁一步就會踢到無魚身上的時候,她終于有所反應,開口一串梵音大吼!法咒鏗鏘浩蕩,雷霆一般直接夯入眾人耳鼓深處,任誰也想不到,身材瘦小的老師太,竟能發出這般響亮的大喊,連她身后的火把都被聲壓震動,同時一暗,旋即又復明亮起來。
咒言到處,中邪的捕快們身體齊齊一震,仿佛突然被長夜凍住,仍保持著奔跑姿勢,一動不動僵在原地,而下一刻,肉眼可見的,從他們眼中、耳中、口中,淌出細細血線,鮮血滴落在地…不過噠噠的輕響,卻比之前師太的吼聲還要更刺耳些。
隨著污血流淌,捕快們臉色迅速回復正常,眼中血色也悄然退散,顯然附在他們身上的邪術被無魚驅散。
幾息過后,捕快們回復過來,乍見眼前景象,全都是一副驚訝神情,為首那個想要說什么,可嘴巴動了動,還不及出聲,身體突兀一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不知是死了還是昏厥。
不止一個,所有捕快都是如此,中邪、蘇醒、摔倒……無魚對身后人說道:“無妨,只是昏迷。”
說完,還不等大伙松一口氣,她又沉聲警示:“不可松動,正主來了!”
眾人都以為事情了結,哪想到還沒開始,聞言心中打了個突,又重新緊張起來,而無魚的警告剛剛落下,一陣‘蒼蒼朗朗’的怪響,又從前方的夜色中傳來。
聲音不難分辨,鐵鏈拖在地面的摩擦響動。
很快,一個人影走出黑暗,中等高矮,看身形像個青年,遠遠望過去,除了頭發有些散亂、衣衫略顯腌臜、雙腳縛著長鐐之外,也不見得有什么特殊。眾人都有些疑惑,唯獨無魚師太如臨大敵…不止無魚,另一位老尼姑孤石,口中的‘金剛般若波羅密’咒文突然變得響亮異常!
孤石察覺到了異常。
不是對面的那個人有何不妥,而是‘正主’現身之后,孤石恍然發覺,自己體內的陰冷、煩躁迅速消散,不止如此,自血脈深處還彌漫出陣陣暖意,舒適且愜意。
本應如此、理當如此……當有穢物靠近,大修持者會察覺,身體有所不適,雙方距離越近,不適感覺也就越甚。但是陰寒難受不應該從頭持續到尾,真要見到穢物,行者難受到坐都坐不穩,那樣的話還不如普通人,修持又有何用?
是以,不適只是一種警示,等到雙方‘碰面’時,警示結束、難受感覺消散,換而修持中積攢的業力自然升騰,這便是‘法力’,孤石自忖,自己修行得還不夠,沒辦法主動調運法力;不過自己修行得也還不錯,力量自發自覺運轉開來,否則又怎么感覺身輕如燕,精神爽朗。
因為自身變化,由此孤石斷定:‘正主’兇猛。
可是在那些凡夫俗子看來,‘正主’到來,還不如前面的那隊中邪捕快來時的情形詭異,也不見陰風冷雨、聽不到鬼哭狼嚎,與其說他是邪物,倒不如說是剛從刑部大牢中逃出的囚犯,如果非得找出些奇怪之處的話,也僅在于他走路的‘狀態’。
行跡狼狽、腳帶重鐐之人,在走路時卻挺胸疊肚,步態從容且驕傲,仿佛在檢閱雄兵的大將軍,又好像接見使臣的萬歲爺……等他漸漸走近,身形樣貌徹底暴露在火把光芒之下的時候,在場的每一個御前侍衛無一例外,臉色陡變。
旁人不識得,他們又怎會認不出,正緩緩走來的那個年輕人,分明就是萬歲。
死在中秋巡游時、死在萬人矚目下的九五之尊,南理豐隆皇帝。
皇帝來了……這邪物果然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