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過半,傅程還有不少事情要做,也不去虛假客氣、挽留,同樣抱拳應道:“得先生與謝小姐指點,傅程何其幸哉,大恩不言謝,唯盼兩位保重,若有差遣水火不辭,它朝再會把酒言歡。”
聽說要‘散會’,瓷娃娃張開了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除了營救劉大人,謝門走狗還有兩樁禮物要贈與將軍,一是軍餉銀錢,以后若有需要將軍隨時開口,我家當雙手奉上;另則,我家門下別無所長,唯獨耳風還算不錯,長則一個月,短則十余天,會有幾只小狗追上鎮慶大軍,做個馬前哨探,略盡綿薄之力。”
傅程大喜,前一樁自不必說,而最后一件禮物,謝門走狗刺探天下,有‘走狗’來幫忙收集消息、打聽敵情,對大事補益非凡。
這一來,少不了又是一番客氣,瓷娃娃無意應酬,只是輕輕搖頭:“將軍敢反,便是謝家的朋友、是謝孜濯的恩公,我做的這點小小事情不足掛齒。”
好歹再寒暄了兩句,宋陽和瓷娃娃告辭離開,傅程打算再安排軍馬相送,可瓷娃娃卻說想要趁著夜色清涼去走一走,這次傅程沒廢話,直接解下自己的戰刀雙手奉送:“今晚城中有些混亂,兩位帶上這把佩刀,遇到兵馬盤查,亮刀便可暢行無阻。”
臨行前,瓷娃娃又托請傅程派人趕赴驛館傳話保平安,謝門走狗之間有隱秘暗語,外人不得而知,只要鎮慶校尉把謝孜濯說的那句‘怪話’帶到,齊尚巴夏便知他們平安無事。
……夜色果然是清涼的。
鎮慶入主后全城宵禁,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門,紅瑤小城一片寂靜,偶爾會有巡邏軍馬攔路盤查,正如傅程所言,宋陽只需把手中戰刀一揚,對方立刻躬身施禮讓開道路。
謝孜濯一如既往的平靜,從目光到表情再到腳步,甚至她隨口哼起的那支不知名的調子,明明是歡快音色,可落在宋陽耳中,仍舊是淡淡的、漠漠的、只能用冰涼來形容的平靜。
她走得很慢,宋陽不催促,與她并肩而行。
如此走了良久,距離驛館已經不算太遠了,謝孜濯忽然站住了腳步,側頭不知在看著什么,宋陽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路旁有一戶人家,看宅院規模應該是小康,大門兩側還擺放了一對石頭獅子,體型很小但雕工精細栩栩如生,兩頭獅子一開口一閉口,取得是吐納之意。瓷娃娃停步就是在打量它們。
宋陽不覺得一對石獅子能有什么奇怪,問她:“怎了?”
謝孜濯指向其中一只,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它有多重?”說著,她居然走上前伸出雙手抱住了石獅,隨即全身用力……獅子紋絲不動。
不到二尺的小石獅,個子雖然玲瓏但畢竟是上好石料雕成的,憑著瓷娃娃的力氣,想要撼動它可全沒機會。
謝孜濯用力之下,憋得臉頰都有些發紅,努力幾次后終于放棄,轉回頭望向宋陽:“你來。”
宋陽走上前一只手就把石獅子抓了起來,按照前生的度量計算,這頭石獅子百來斤總是有的,對普通人足夠沉重了,但是對于十六七歲就背著龍雀滿世界跑的宋陽而言算不得什么。
宋陽掂量著獅子,對謝孜濯笑道:“不算輕了,肯定比你重。”
謝孜濯又問:“你能把它扔多高?”
說著,瓷娃娃雙手向上虛拋,為了配合動作,身體還跟著小小地跳了下,親力親為地給宋陽比劃了個‘往天上拋’的姿勢:“把它向高處拋…不光扔上去就算了,還得穩穩接住才行。”
宋陽終于懵了:“啥意思?”
“先扔上去再說。”少有的,瓷娃娃的眼睛里盼望滿滿。
宋陽痛快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在瓷娃娃‘小心不要扭到腰’的囑咐聲中,龍雀轉霸道內勁奔涌而起,‘呼’的一串破空聲驚動夏夜,石獅子一路翻滾直沖半空!
瓷娃娃輕輕的一聲歡呼,跟著又急忙叮囑:“別勉強,接不住就算了,千萬不可受傷……”
光扔上去不算完,還得穩穩接住,宋陽不逞強,但自忖接下來也不是太大問題,內勁層層運轉,待石獅落下,搶上幾步伸手抱住獅頭一牽,先將大石塊的下墜勢頭引成橫飛之力,旋即身體急速打轉,很快卸去巨力,穩穩站在了原地。
雖然不是什么高深本事,不過這手雜耍玩得還是很好看,宋陽自己挺得意,把完好無損地石獅放回原處,又雙掌合十對著大門拜了拜,請恕唐突之罪,隨即回頭對瓷娃娃笑道:“怎么樣,還要我做啥?”
瓷娃娃的眼睛亮晶晶的,越走越近,幾乎走到了宋陽懷里,跟著用力一跳,身體打橫躍起。
這樣的姿勢,宋陽要不去接,瓷娃娃非得摔碎在地上不可,宋陽急忙雙臂前探把她橫抱接住,驚笑道:“這是什么儀式?”
不等宋陽把她放下,瓷娃娃就認真道:“扔我,越高越好。”
宋陽嚇了一跳,恍惚中算是明白了,剛才謝孜濯讓自己拋石獅子算是實彈演習,現在扔她自己就是來真的了。
看著宋陽一臉驚愕表情,謝孜濯忽然笑了:“幾年里,今天是第二次真正開心,想玩、想飛…就扔一下,一下子就好……拜托你。”
宋陽無奈:“你這娛樂方式…沒把子力氣還真不成。”說完想了想,又笑道:“不保證能接得住啊!”
謝孜濯笑容更盛,嘴巴動了動,還不等她說什么,陽伢子倏地喝了聲:“去吧!”
瓷娃娃如愿以償,一飛沖天。
驚叫……并無倉皇恐懼,反而充滿歡愉,像極了前生里我們坐著云霄飛車在半空闖蕩時的快樂聲音!不過短短片刻,卻足以耗去無量激動吧!
驚叫轉眼變成了清脆歡笑,隨著她身形起落,動聽笑聲由近及遠,又復從天而降,宋陽不敢絲毫大意,看得準站得穩,把天上掉下來的妹妹接入雙臂。
笑靨如花。可她一眨眼睛,卻滾下了兩行淚水,燙過的笑臉更顯嬌艷了。
一雙冰涼小手攬住宋陽的脖子,瓷娃娃不管眼淚、不肯下地,只顧著耍賴:“剛才沒準備好,不能算,再一次。”
再一次就再一次吧,扔瓷娃娃感覺比扔石獅子好多了……這次沒了驚叫,從頭到尾的咯咯笑聲,再落回雙臂時,眼淚早就不知道被甩到那層云彩上去了,謝孜濯眸子程亮,大搖其頭:“好像飛得沒有石獅子高,還是不能算……最后一次。”
宋陽干脆不計較,笑道:“想扔幾次扔幾次,哥們累死拉倒。”
歡笑依舊,可不久之后,宋陽剛剛又一次把她接住,周圍驀然喊殺聲大作,數百軍馬洶涌而至,另有一批真正的高手,仿若陰靈般自長街兩側的屋頂現身,縱躍無聲落足奇快,向著兩人所在之處掩殺過來。宋陽五感鋒銳,本來早就能察覺,但他的心思全放在‘接住瓷娃娃’上,以致一時失察。
對方來得奇快,宋陽想都不想,雙臂一擺把瓷娃娃從懷抱變作背負,同時縱聲長嘯,向城內鎮慶大營示警、求援,不過嘯聲剛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從不遠處大吼打斷:“收陣,自己人!”
吼喝的是大宗師羅冠,掩殺而至的南理使團護衛,屋頂上的高手也都是自家人,齊尚巴夏、小婉南榮一眾……宋陽和謝孜濯夜中散步,走得緩慢異常,鎮慶營早都得了主官號令,從驛館撤兵,不再針對南理使節。
齊尚等人得了瓷娃娃的暗語傳話,得知兩位首領無恙,可左等右等,還不見兩人回來,心里總難免不安,就到驛站門口相迎,哪想到一抬眼,正看到‘一飛沖天’,隔著兩條街,他望不見宋陽,但能清清楚楚看到謝孜濯被人扔上了半空,這還如何得了,齊尚只道主人遇險,立刻招呼大隊人馬沖殺過來,其間眾人又目睹過瓷娃娃幾起幾落,更加驚疑不定,隨著小姐起起落落,‘七上八下’的心也跟著一起七上八下,總算名副其實了……饒是齊尚一貫廢話連篇,在看清真相后也不知道該說點啥,滿臉無奈,只剩來回甩手的份,嘴巴動了半天才對宋陽擠出來一句:“別說,你扔得還真高。”
數百人啼笑皆非,沒人過來再多說什么,全都當成路過,又低著頭往回走,宋陽訕訕也想跟著大伙一起回去,不料耳旁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不忙回去,我還有事情求你。”
宋陽這才想起來,自己還背了個瓷娃娃,她一點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很快長街重新寂靜,謝孜濯再度開口:“還記得我在燕子坪時被云頂活佛誤認做公主,一度被他抓走。他出逃時跑得很快,我被他拉著,眼中一切都飛般后掠、耳中只有呼呼的風向……其實感覺蠻好的,你跑得也很快吧?”
“留下我就是這事?”宋陽看出來了,謝家小姐今天的興致不是一般的好:“我跑得不慢,不過和云頂上師沒得比,羅冠打我跟玩似的,云頂打大宗師跟玩似的,怎么比。”
“我見過你的身法…”說到這里,瓷娃娃好像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輕聲嘆了口氣,放開雙臂從宋陽背上跳回地面:“本想求你再帶我跑一跑的,不過…好像是把你當成了馬匹,不太好,算了吧。”
扔都扔了,再背著小妞跑幾圈宋陽也不當回事,難得她會開心,搖著頭笑道:“無妨,你想跑我就帶你。”
“終歸不妥的,算了,已經很高興了。”瓷娃娃很堅決,她想瘋了似的玩耍,但不容降低宋陽的身份吧。宋陽笑了笑,就此岔開話題:“只為拉住了一個造反的鎮慶營,就值得你如此開心么?”
瓷娃娃點頭,回答得很認真:“自從兩雙父母離我而去,這是我唯一做出的一件有用的事情。”
傅程造反救父,本來和瓷娃娃沒有一點關系,不過如果少了太守府中那番密談,鎮慶就只有全軍覆滅一個下場,傷不了大燕分毫,倒不是瓷娃娃或者宋陽救下了這支叛軍,但至少,鎮慶今后的方略初定,有了給景泰找麻煩的機會。
瓷娃娃的開心,僅僅是因為這個‘給景泰找麻煩的機會’。
被扔了幾次,宋陽不覺得什么,瓷娃娃卻有些疲憊了,不想在走路,坐在了路邊石臺上,她自己不嫌石面腌臜,但卻把隨身的帕子鋪在身邊,為宋陽清座。
這種小事,宋陽不會去矯情,捱著她身邊坐下:“那本《雙刃》,是你杜撰的吧?”
“我就知道,騙得過傅程卻瞞不過你的,根本沒有那本書的。”瓷娃娃笑了,從頭開始說起:“睛城里發生的事情,逃不過我們的耳目,第二場大火之后,數不清的瀆職官員、縱火疑犯被抓,接連幾個月里,每天都有人因此被處以極刑。但是到我們離開燕子坪、準備出訪的時候,景泰就收手、不再殺人了。”
瓷娃娃蜷起雙腿,手扶雙膝再把下頜墊到手上,一下子,精致少女蜷成了小小的一團:再開口時話題換到了景泰身上:“兩三百年也未必出一個的殘暴皇帝,不過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法子,瘋狂時固然昏庸,可平時,也并非沒有一點分寸的。”
這世上還活著的、對謝孜濯而言最最‘重要’的人,就是景泰了……如海深仇,讓她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著對方、所有有關景泰的消息,瓷娃娃都會認真閱讀,毫不吝惜心力與精力去分析、去了解,或許她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成為獵人,但這頭猛獸就是她的獵物。
比起宋陽等人,謝孜濯對景泰的確要更了解得多:“被他殺掉的就不說了,不過留下姓命的官員,只要不沒有忤逆之言再去觸怒他,一般而言,關押上幾個月后會流放邊疆,等到了地方,總會出現些意料之外的契機,只要把握住就能翻身,重新得到朝廷賞識……經過這一場折騰,重獲重用罪員,自然心懷感激、干活時加倍小心謹慎。”
說到這里,宋陽就大概明白了。
“劉大人既然沒被處死,多半就不會被殺了。是傅程不了解景泰做事的法子,還道干爹義父下獄,今生再無機會了。不過我犯不著和傅程講清楚這些,有人造景泰的反,我笑都來不及的……”說著,瓷娃娃又笑了,今天她露出的笑容,恐怕比起前幾年加起來都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