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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梟1
這個世界上,距離神佛最近的地方――仁喀圣城、柴措答塔七層金頂。
大活佛正結做于大殿中央,雙目低垂口唇念念。
博結是高原之主,但也是修行中人,他有雄心壯志,同時也相信死后靈魂不滅,功課事他從不會放松。所有神宮弟子都知道規矩,每天黃昏前一個時辰都是大活佛精修的時間,這個時候沒人敢打擾他,即便活佛座下最最親信之人也不例外。
所以烏達安心匍匐在大殿金門之外,靜靜等待著……是博結喚他來的。大家都覺得,可能是師父疏忽了吧,在功課前傳召弟子,待烏達趕到時他已經開始修行了,難免要在外面等上一個時辰。
也只有烏達明白,師父是故意的,因為他老人家喜歡被人虔誠崇拜,論到‘虔誠’兩字,特別是對大活佛的虔誠,圣城之內誰能比得上烏達?
博結在金頂神殿中修行時,會摒棄外事外物,但他知道門外正有一個親信弟子五體投地大跪靜候著,這種感覺讓大活佛很舒服。
而烏達對此無所謂的,他這一輩子都在等,不差再多等這一個時辰。
直到功課結束,博結才緩緩睜開眼睛:“進來吧。”
神殿的一切都被保養得極好,沉重大門再被推開時沒發出一絲聲響,烏達匍匐著、跪拜著,來到師父駕前,和以前一樣,先認真奉上吉祥贊,再道:“弟子候命。”
博結道:“東疆有匪患。傷及牧民,七七之際容不得這樣的事情,當地軍馬要戒備燕人,防務重大分神不得,要從別處調遣精銳剿匪,共需二十萬兵馬,這件事交給你了。”
二十萬可不是個小數目。烏達愣了愣。不過也只愣了一下子。
這幾年里他一直在幫大活佛平亂打‘鬼’。但直到一年前望谷鬼兵逃竄到東疆之后,大活佛就傳令暫時不在對付他們。現在又提出‘剿匪’之事,多半是師父改主意了吧……反正師父怎么說,他便怎么做就是了。
不料,還不等烏達點頭應命。大活佛又加重語氣,提醒道:“聽清楚,我說的是‘匪患’,不是‘鬼兵’。著你整頓兵馬去東疆,是為了剿匪,不是打鬼,絕不能搞錯。”
這一次烏達真正糊涂了,側著頭認真思索了半晌。如果大活佛是縣官的話,他就是‘現管’,對高原上的具體狀況,烏達都異常了解。東疆一向是太平之地,最近也從未聽說過有匪幫出沒,如果師父說的剿匪不是打鬼,那這次調兵是去打誰?
終于,烏達沒能如以往那樣直接領受法旨,而是再次拜服于地:“弟子愚鈍,求師尊解惑。”對大活佛的法旨。烏達會毫不猶豫地執行、生死不吝,但是他完全不懂現在的諭令,因為不懂所以難以執行,將來謝罪事小,耽誤了大活佛的謀算可就萬死莫贖了。
大活佛的笑容高深莫測:“問吧。”
烏達抬頭。想說什么,可直到嘴巴張開。才發現根本就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又一次發愣了。
大活佛的笑容更盛……他了解自己的徒弟,知道烏達很聰明、很有才干,也正因如此,看到他完全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博結才會更高興。有些事情博結本就打算告訴弟子,但是在開始之前,不妨先享受一下高高在上、算盡天下的快樂感覺。
開心片刻,博結給出了一個話頭:“以前在這金殿中,我和你說過一次,有關鬼兵集結東疆的圖謀、有關國師的事情,還記得么?”
師父說過的每一句話,烏達都記在心中,稍加回憶就應道:“師父曾說,燕國師盛景在幫您做事,鬼兵集結東疆是為了攻打大燕。”
博結滿意點頭,又繼續道:“燕國的情形,你也大概清楚吧?”
問題很含糊,不過以大活佛的地位,他眼中的‘情形’自然是影響最大、最嚴重的那個,烏達大概明白他想要的答案:“燕中,皇帝與國師不兩立,彼此傾軋不休,自當年一品擂后沖突變得更激烈了…弟子還聽說,不久前燕國一個大營的兵馬造反,挑起的是‘護法’之旗,說不定此事也和盛景有關。”
說完,金殿又復安靜下來……
烏達明白,大活佛前后兩問其實是在給自己提示,可是這件事太大,大到烏達不敢妄自揣測,干脆第三次大拜施禮:“請師尊指點。”
關子賣的差不多了,啞謎再打下去就耽誤晚飯了,博結笑著擺了擺手,先說句‘起身坐好’,而后直接道:“盛景和尚在大燕就快混不下去了!他想活命,景泰就得死,但是憑著他的實力,直接起兵無疑尋死。”
“盛景和尚早在十年前就向我示好,以佛家弟子一脈相傳之名,想要求得高原支持,我始終不曾應他,那時他還沒到窮途,找我只是求一條后路;一品擂之后卻不一樣了,他站在了懸崖邊上,我是他唯一出路。這個時候,‘合作’才有的談。”大活佛瞇起了眼睛:“他想我幫他,總得先為我做些事情。”
接下來,是有關國師‘實力’的一番分析,雖然措辭不同,但是道理上,大活佛的說法和‘鬼主’望谷的‘國師為油、要有火才能發揮威力’幾乎完全一樣。
博結繼續道:“所以盛景會引鬼兵入關,戰亂初起時,有他的接應鬼兵自然連戰連勝……”大活佛說到這里,烏達眼中迸現清明,接口道:“燕軍潰敗民怨陡增,盛景的機會也就來了。”
博結道:“鬼兵入侵、燕西潰敗、盛景起事,燕國馬上就要亂了。不過初亂時,盛景和尚還沒辦法集結到自己的大軍。他向我借兵八萬,助他六個月,半年后如數奉還,折損一人則抵黃金二十兩。”
烏達若有所思:“所以…師尊向東疆集結的二十萬精銳中,有八萬是要借給盛景的,趁著鬼兵東攻時,這批兵馬借機進入大燕。暫奉盛景號令助他起事。”
“不錯。助盛景成事,我們有兩重好處,一是鬼兵…他們再也回不來了,不管前面如何順利,最后他們都會死在燕軍圍剿之下。這是國師事先應承下來的事情,他以歷代先祖臉面立誓,覺不會讓鬼活著離開大燕,這顆刺扎了我幾十年。總算該拔出來了;另則是,盛景已然落紙成書,答應他坐上大燕龍椅之后,以西南五州為謝禮,報答吐蕃援手恩情。”
烏達眼中精光閃動,大燕富庶繁華,五州之禮足以讓人心動,不過整件事情聽下來。似乎有些太‘順理成章了’,猶豫著說道:“盛景為人弟子不是很清楚,但以前也聽說過,此人行事神秘心機深重,與他合作……”
不等烏達說完,博結就搖頭打斷:“三重關竅,一是鬼兵。東進大燕是望谷眼中的大好機會,他們一定會去,但去之前也一定會提前想好退路,萬一事情有變,他們立刻就會撤回高原;二在景泰。大燕兵馬也不是紙糊的,這些年里打完北面打西面。盛景和尚說得天花亂墜,但他究竟能不能對付的了景泰,還是未知之數,如果他兵敗了,當然也就沒了五州謝禮,咱們可白忙乎了;最后才是你說的,盛景為人可不可信,他打下江山之后一推五六,毀諾食言,這種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完,停頓片刻,博結忽地笑了:“所以我才要你集結二十萬雄兵去東疆,除去借給盛景的八萬,我還要再從東疆本地駐防軍中擠出八萬人,這便又湊成了二十萬……先是鬼兵東進,打破大燕的西關,再是八萬借兵通過,最后呢,我們的二十萬兵馬,也是要去大燕的。”
“有著二十萬人在屁股后面追著,鬼兵就再沒了回頭路,只有一個勁地東進,直到被燕人消磨殆盡,煙消云散;盛景起事都要靠我的八萬人,知道我們又派二十萬大軍入境,他又能如何;最要緊的…盛景是內奸,燕人自毀門戶,大燕的西陲全都亂成了一團,鬼兵過境只為掠劫,不會停駐占城,就由我們代勞吧,本座沒太大野心,揮兵二十萬,只占他三州便好。”
“鬼是死定了,至于盛景與景泰之爭…若景泰勝了,我們好歹踩住了大燕三州,穩穩賺到了;要是盛景贏了那便更好了,”大活佛的笑容盛放:“他給我遞上的謝表中,只說割讓燕西五州,卻沒說具體那五座州,最后大家結賬的時候,已經被吐蕃納入疆域的三州自然不能再算,哪有用我的錢來答謝我的道理呢?你覺得,那時盛景剛和景泰拼了一場、又有賣國求榮的謝表在我手中,我向他再要五州,他會不同意么...我不貪心,也不會毀諾,說五州就五州…唔,三州加五州,占上小半燕土,暫時也就這樣了。所以啊,說句心里話,我還是盼著盛景能贏了景泰,盼著這位大燕國師能爭點氣。”
說著,大活佛放聲大笑,好一陣后才繼續道:“著你調運二十萬兵,也不是件簡單事,要神不知鬼不覺,悄然集結待命。第一要瞞過‘鬼’,第二要瞞過燕人。另外,尤其準備借出的八萬人……”
烏達明白師父的意思:“這一部人馬,當選嫡系親信,雖然進入異域暫奉敵酋,但只要一封雀書法旨傳到,立刻就能倒戈相向。只有如此,才能隨時應變,免得被盛景蠱惑了。”
借給燕國師的人馬,一定要對柴措答塔絕對忠心才行。大活佛欣然點頭:“明白就好,沒事了,退下吧。”
可是和以往不同的,烏達這次沒有告退,而是恭謹道:“弟子還有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