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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或許是身處黑沙暴時間稍長,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也可能是羅冠口中的‘怪物大軍’本身帶有醒目顏色且靠近過來,宋陽隱約又看到了些東西――血色蒙蒙。
只是看到了,并非看得清、認得出,眼前無盡的黑暗,被一片血紅色取代,仿若一道血云……無數紅色怪物匯聚而成的紅云,談不到鋪天但絕對是蓋地而來。
頭頂依舊是濃稠黑暗,迎面撲來的‘那一片東西’,
速度驚人規模震撼,緊貼于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急速飛掠而至。
那是些什么東西啊,體型莫名詭異,有些蝙蝠的輪廓,但個頭大得驚人,和它們一比,慕容小婉都顯得又瘦又小,誰見過比小婉還要大出一圈的蝙蝠?
當對方距離更近,宋陽也看得更清楚了些,與其說它們在飛,倒不如說是‘跳’,好像蝗蟲、蟈蟈的那種低低飛縱:雙足在地面一撐,繼而翅膀張開,借助颶風之力向前一縱,身體緊貼地皮向疾飛,少則十余丈,遠者二三十丈也不再話下,它們的‘身法’足以讓任何輕功高手汗顏。
也是因為‘紅云’逼近,宋陽忽然覺得耳膜一陣刺痛,一串串尖銳的鳴叫聲,絕不是普通人能夠聽到的波長,但因宋陽的耳力特殊還是捕捉到了它們的叫聲。
宋陽努力定神,想要再看仔細,可是還不等他再度發現什么,忽然之間下雨了……血雨。
正如羅冠剛剛所說:小心別濺你們一下子血!
不管撲來的到底是些什么東西,站在排頭的大宗師都已全力出手,刀功雙殺威力絕倫,所有試圖從從正面沖擊隊伍的怪物,盡數被他斬殺,一頭不留。
宋陽就在羅冠身后,首當其沖,直接被鮮血潑濺了滿頭滿臉,甚至還有幾滴濺落在他口中。風暴太猛烈,朔風而站時單靠鼻子幾乎無法呼吸,非得張開嘴巴,才能讓呼吸更有力量、才能對抗狂風的力量,吞一口沙子是沒辦法的事情,此刻再吞些鮮血更算不得意外。
源于毒者本能、宋陽不敢絲毫大意,暫閉嘴巴舌尖攪動,仔細品嘗入口的鮮血,他怕怪物的血中有毒會危急同伴,結果一‘品’之下,宋陽吃驚不小……血中無毒,也沒什么古怪,正相反的,他所以驚訝就是因為這血的味道再普通不過,也再熟悉不過:人血。
既修毒又學醫,還替舅舅做過好一陣的仵作,宋陽的三樁本事都需要辨血之能,宋陽對人血的滋味很熟悉。
驚愕中宋陽再做仔細品味,確定是人血無疑。既然是人血,那現在沙暴中嗖嗖亂飛的都是人?
宋陽還記得右丞相說過,沙民能召喚沙暴,但老頭子可沒說過沙民會飛,若非情勢緊張不能妄動,宋陽真想跑過去問問老頭子:你說的沙民到底是人還是夜叉?
可話再說回來,夜叉的血和人血是一個滋味的么?
宋陽忽然苦笑了下,當真是服了自己了,這樣的情形居然還有富裕腦筋來胡思亂想。但是現在的情形,除了胡思亂想他又還能做什么呢?
一人一刀一弓,紅色怪物蜂擁過境時,羅冠潮頭。
后退無路且避無可避,宋陽一行人中,最兇猛的那個人走上前,一個人承下了所有重壓,真就仿佛一把快刀,尖鋒先前,硬生生把一座‘紅云’刨開兩半。
羅冠爆發全力,一個人的血海滔天。左三尺右三尺、在他身前六尺橫域內,休想有一頭怪物能夠掠過去,至于其他放過去了也無妨…血云被從中分開,從宋陽等人身邊三尺處掠過,雖然相距很近,但它們沒辦法發動攻擊、造成任何威脅。
除了血雨撲面,所有藏于大宗師身后的同伴都沒受到任何沖擊,因為風暴,過境的怪物身法奇快,但同樣也是它們借了風勢,所以途中無法停頓、不能轉向,更無法掠過去再轉回頭殺回來,它們對宋陽等人的威脅僅在于‘左右各三尺’:羅冠要守住的就是這個‘六尺’。
殺人者羅冠不做聲,那些斃命于他刀弓之下的怪物也不做聲,甚至連瀕死前的一聲慘叫也沒有,本來暴躁、煩人但聲勢浩蕩的振翅聲,此刻襯起的只有無邊喑啞。
沉默中的廝殺。
紅云無遠弗屆,時間完全失去概念,變成了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宋陽一行中沒人算得出羅冠已經堅持了多久,也沒人猜得到羅冠還能再堅持多久。
不知不覺里,宋陽已經變成了個血人,濃稠血漿批滿全身順著衣襟流淌落地,但才剛剛滴下就被狂風卷走,點點猩紅破碎于沙暴之中……忽然,宋陽好像看到羅冠晃了一下。
宋陽本能伸手去攙扶,但又怕打擾羅冠,在指尖堪堪觸及對方背后的瞬間忍住了動作,換而沉聲問道:“還好?”
羅冠應了句:“好的不能再好!”他的聲音帶笑,但一直穩如磐石的身體又是接連兩晃,甚至后退了半步。
宋陽吃了一驚,隨即鎮定心神:“你休息片刻,我來撐一會。”
羅冠不回頭,笑聲傳來:“你不行,撐不住的。”跟著低吼了一聲,后腳陡然發力,身體向前傾斜……宋陽看得出,羅冠要把把剛剛退后的半步再搶了回來!
不過半步,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現在艱難到無以復加。邁出去的步子異常緩慢,甚至都讓宋陽有了一種古怪錯覺:緩慢的不是羅冠,而是時間。
推山而行的半步,羅冠的身體開始輕輕顫抖、由緩到急,腳步遲遲不曾落下…….
退后了半步也不是就守住不了,又何必計較這三寸得失?宋陽不明白,但羅冠倔強堅持。
也許是一盞茶、也許是半柱香,終于,隨著羅冠又一聲低吼,他終于踏回原位,旋即大宗師朗朗大笑,雙刃并起,繼續著他的殺戮。
沒有盡頭的怪物大軍,沒有盡頭的廝殺,鮮血把宋陽衣衫徹底打透,滴落下去的血不停被狂風卷走,但還是有一些順著他的身體,緩緩流進了鞋子,漸漸滿溢。
駐足鮮血之,宋陽對此卻一無所查,此刻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羅冠身上,只要大宗師身形再晃,宋陽就會搶上前把他接替下來。
憑著自己的武功,斷斷堅持不了羅冠這么久,但至少能頂上一時片刻,能讓羅冠勻一口氣。
不過羅冠重新踏上半步之后,手中的刀、弓翻舞如飛,比著剛才更加流暢了,身形也再未晃動半分,似乎殺得‘漸入佳境’了,興起時偶爾還會長嘯一聲以抒胸臆。
宋陽關注良久,漸漸放下心來。再等一陣,眼看著羅冠越打越精神,宋陽心中驚訝不已,但還是忍不住又重復道:“我來吧,您休息片刻。”
羅冠朗笑了一聲,可是萬萬讓人料想不到的,下一刻里,那棵似乎永遠挺拔、永遠健碩、永遠會給同伴晚輩們庇護的蒼蒼大樹,陡然被連根拔去!
毫無征兆里,大宗師垮了,瞬間被狂風卷走,轉眼消失不見!宋陽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還是差了分毫……他只抓住了寶刀春衫,刀柄入手。
大宗師也是人。憑著羅冠的修為能在怪物的沖擊中堅持許久,可是不可能永遠地撐下去。
整整一天的逃亡,裂谷下的激烈搏殺,就在不久前羅冠還動過一次‘手術’,雖然魚卵的危害不大,但背部筋肉受創、毒素侵蝕對身體還是有些影響的。其實能堅持到現在,已經超出羅冠自己的想象了。
當內勁耗盡、再不足以抵擋怪物的時候;在身體被狂風卷起、無以自持的時候,羅冠用最后一絲氣力做了一件事,伸手去迎宋陽伸過來的手……把春衫塞給他。
若非羅冠故意,即便宋陽抓住刀,也只會一把抓在刀刃上,怎么可能握住刀柄?
當羅冠‘離開’,怪物們迎頭就撞了上來,宋陽沒時間哭號懊惱,他接下了羅冠的刀,也就接下了身后同伴的性命,龍雀內勁吞吐,一刀賁烈而去,直直劈斬向前。
怪物大軍依舊,春衫寶刀依舊,紛紛血雨依舊,昏天黑地之中仿佛一切都未變。
直到此刻,宋陽才真正明白,剛剛羅冠擔下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壓力。
來自怪物的攻擊全無章法且異常單調,一只只巨大的身體,借著風勢、借著飛勢,裹雜著巨大力量就那么一頭撞過來,對于擋路者,就算它們想躲也躲不開。
而宋陽這邊也一樣,就只能擋、不能躲,手中寶刀煌煌,每一斬都是最原始、最簡單的對撞,在這場鏖戰中什么身法、刀法都變得全無用處,力量才是唯一的依仗。
“三!”
第一刀斬下,宋陽忽然做聲大吼。
每一斬都是孤注一擲、都是宋陽的全力而為,以寶刀之鋒銳,以怪物之密集,宋陽一刀劈下,殺傷的性命絕不止一條,‘三’是他這一刀殺掉的怪物。
他喊給自己聽,也喊給羅冠聽,意思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我送下去了三條命陪你。
第二刀,第二聲斷喝:四。
第三刀:二。
第四刀……
宋陽本以為自己在哭喊,到聲音入耳他才明白,自己的聲音嘶啞、干裂,更像哀號……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堅持不了多久。
不僅因為怪物兇猛,還有鼻血。從他動用全力斬下第一刀開始,鼻血又告長流。待至第七刀落下時,眼眶忽然變得濕潤了,與淚水不同的,這份濕潤中夾雜著一份粘稠;耳朵里莫名想起了隆隆巨響,如果這響聲能縮小一萬倍,就像極了鮮血流淌的聲音;還有喉嚨,一陣陣甜腥涌動,好像多了許多口水…又哪是什么口水。
七竅淌血,必死之兆。
宋陽本以為自己還能再撐幾個月,可他忽略了一件事:當初在大燕第一次流鼻血時,如果讓他估計自己還能活多久,他一定會覺得再活幾十年沒問題……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怪病,從鼻血到死眠這個過程,他毫無察覺;如今從隱疾爆發到身體完全垮塌的時間,他用自己的常識去估計,又怎么可能估的準?
隨著鮮血一起散出身體不止力量,還有意識。
最后一刀劃出,宋陽沒能再報數,他不知道自己又砍殺了幾頭怪物,恍惚里只覺得身體被狠狠一撞,就此意識抽離,不知人事,瓷娃娃還在他身后……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瓷娃娃不知道羅冠被連根拔起,但她能感覺到宋陽忽然動了起來,能隱約聽到宋陽在大吼報數,既然他在喊,謝孜濯就幫他記,前后一共十三聲,所有數字加在一起是三十二,跟著瓷娃娃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和宋陽一起斜斜地飛了出來,其間好像還撞到些怪物,最終重重摔在了地上。
謝孜濯努力讓自己清醒著,但她的身體不爭氣,劇烈的撞擊下,眩暈無可抑制地襲來、擴大,好像一座可怕漩渦,拉住她迅速沉陷。
瓷娃娃也告昏厥。
而羅冠、宋陽之后,小婉首當其沖,小婉堅持的時間更短,終于,在驚濤駭浪般的猛烈沖擊下,小小的隊伍徹底被沖垮……但怪物大軍不停,潮水般繼續席卷向前。
裂谷寬大,單靠一次縱躍飛掠,怪物們絕非不過去,可讓人驚訝的是,它們飛掠裂谷時也如平時那樣,偶爾沉下身體,在花海中奮力一蹬繼而再做前沖,仿佛它們的身體極輕,只憑嬌弱花梗就能借到強大力量。
紅色的怪物們飛過裂谷、縱穿花海,向著南方急追而去……南方有犬戎軍馬,前后三四支追趕南理使節的大伍。
馬匹再快也跑不過風,最終所有殺到附近的狼卒都陷落于黑沙暴、陷落于‘紅云’。
瓷娃娃醒了,一時間還有恍惚,張開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耳中沒有了可怕的風聲,極度的安靜,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口唇并不干燥,若不是剛下過雨,就是有人給自己喂過水。
想到風聲,瓷娃娃終于完全驚醒,之前發生的事情盡數浮現腦海,謝孜濯猛地坐了起來,可是才一起身,四肢百骸同時作痛,讓她有勁使不住,咕咚一聲又摔回原地。
旋即悉悉索索地輕響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蒼老、干癟的聲音,沒有一點語氣:“醒來了?莫亂動,安心躺著吧。”
謝孜濯轉頭,向著聲音響起之處望去……此間的黑暗不同于黑沙暴,遠不足以吞噬五感,很快眼睛就適應了,她隱約看到不遠處,一個枯瘦的老頭子,正吃力地彎腰,不知在做什么。
瓷娃娃的眼睛亮了:“班大人?”
老頭子嗯了一聲,算是個答應,悉悉索索的聲音響個不停,跟著嘩嘩的注水聲響起,班大人的左手有個瓦罐,右手有一只殘碗,斟了半碗水遞上前:“喝水吧,然后再睡一會。”
水的味道又咸又澀,難以入口,不過謝孜濯還是喝了下去,緩緩地坐起身:“他們呢?宋陽呢?”
“都死了。”仍是沒有語氣的回答,平平淡淡,讓人胸口憋悶。
瓷娃娃忽然沉默了,宋陽尸體何在、她昏厥后又發生了什么、甚至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再問了。
她不問,班大人也不會多說什么,黑暗中一老一小相對枯坐,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許什么都沒想吧。
時間過得很慢,但終歸不曾停止……漸漸的,有了光,來自頭頂,是陽光。由此謝孜濯也看清楚了,她和班大人正身處于一座山洞中,前方蜿蜒,不知通往何處。四壁坑坑洼洼,洞頂有裂璺斑駁,細小得甚至爬不進蟑螂,但足以漏下陽光了。
外面天亮了。
忽然一陣哐啷哐啷的鐵門開闔聲從前方傳來,山洞中怎么會有鐵門?瓷娃娃大概能猜到,這是一座監牢。
果然,片刻之后,一個赤膊老漢走了進來,看樣子足有七十多歲,身上紋著古怪花紋,膚色暗紅,眼窩深陷眼睛狹長,顯然是異族之人,與漢、犬戎、吐蕃和回鶻人的長相都不相同。
雖然是老漢,但體型高大,比起南理山中的大山溪蠻也不遜色。
異族老漢手腰上掛著鑰匙,手中端著一碗黑乎乎的粥走到近前,見到謝孜濯醒來了,他似乎愣了愣,但并沒說什么,把手中的粥碗放到班大人跟前,轉身走出去了。
班大人捧起碗就吃,甚至沒讓一下瓷娃娃。
不過不久之后,牢頭老漢又回來了,給了謝孜濯同樣的一碗東西。
“剛入口可能有些惡心,不過吃慣了,會覺得還可以。”待牢頭走后,班大人再度開口:“多少吃一些,你昏了四天,現在不吃東西,再過一兩天就永遠不用吃了。”
謝孜濯抱著膝蓋,看著面前的粥碗,一動不動。
雖然老得隨時可能死去,但班大人的胃口還不錯,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碗粥,顯然還沒喝夠,又仔仔細細地舔碗邊,直到把一只碗舔得沒辦法再干凈,他才意猶未盡把碗放下。
謝孜濯不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那一碗粥,示意老頭子可以來喝。不料右丞相搖了搖頭:“我的那份不會分給別人,我也不會去喝你那份。”
話剛說完,忽然遠處鐵門聲又復響起,牢頭老漢走進來,對右丞相嗚哩哇啦地說了些什么,后者竟能完全聽懂,老臉上先是一愣,繼而又搖頭還了一句蠻話。
牢頭不耐煩起來,一把抓起右丞相,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