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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南火后一個半月,鎮西王返回鳳凰城。
進入南理境內,王爺帶回來的物資自有其他官員接應,鎮西王輕裝簡行匆匆回京,入城后先去了趟皇宮,見過福原小皇帝和其他幾位輔政大臣,傍晚時分他才回到紅波府。
初榕、筱拂都在家里,兩個女兒還眼巴巴地盼著心上人的消息,知女莫若父,王爺沒舍得讓她們多等,回家后直接把兩個女兒叫到跟前,把這次行程、尤其是有關宋陽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這次‘匯報’可比著剛才在殿上要細致得多了。
出乎王爺意料的,兩個女兒聽說宋陽不回兵、要反其道而行帶著南火去進擊大燕的事情,非但沒有驚詫駭然,反而還相視一笑……相處了這么久,那個待嫁的夫君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一副什么樣的性子,公主和郡主都再明白不過了。
宋陽做事時,姐妹倆都猜不到他下一步的行止,但無論宋陽如何出人意料,在她們看來也不會意外,便是如此了。
倒是鎮西王在提及宋陽輕飄飄的幾句話之間,又欠下巨債時,剛剛還把眼睛笑成月牙兒的三閨女,猛地瞪圓雙眼:“八萬份…十五兩一份…一共百二十萬兩…黃金?”
一句話分成了四段,每個字都是從郡主的牙縫里擠出來的。小捕仍是笑嘻嘻地,不過為了安慰下三姐,她勉為其難,點頭附和了句:“真敗家。”
現在是家人團聚。初榕和筱拂的生母也都在座,其中初榕的母親、王妃娘娘笑著插口。替宋陽辯護:“這可不是敗家。對家國全不計較,對兒郎們的身家。卻敢擔當、能擔當。才是元帥本色、才是王侯本色。”
王妃點名的夸獎是宋陽。不點名的稱贊卻是自家的王爺,鎮西王當初也做過差不多的事情,雖然數目上遠遠不如宋陽,但本質上是沒區別的。
鎮西王哈哈一笑,又補充道:“也不光是宋陽欠的。我替他作保了,宋陽還不上就由紅波府來擔。”
話一出口,王妃娘娘立刻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紅波衛傳報,有雀書傳到。能直接被送到鎮西王手上的情報,自然是大事情:來自大燕北方的消息。譚歸德病故。
中土漢家有句老話:運氣旺,鬼燒香。
單從字面便不難解釋其意。一個人若是運氣來了便什么都擋不住了,就連惡鬼遇到旺運之人,也只有燒香祈福的份。這句話景泰深以為然,又何止是鬼燒香,簡直是閻羅燒香,連閻王爺都來巴結他、幫他的忙,收走了譚歸德。
譚歸德死后叛軍群龍無首就此散亂,接下來一個戰役里就被燕軍掃滅。至此大燕的北方徹底安定下來,譚逆內憂、犬戎外患煙消云散。
北方剿滅譚歸德叛軍的消息傳入宮中一個時辰后,景泰傳下圣旨,旋即燕南戰事再起,早就準備妥當的大軍即刻出征,開始猛攻南理。
城墻染血、烽煙障目,折橋關前殺聲震天,十一天后雄關告破,但燕人的前進并不順利,折橋身后還有紅城,此間的抗爭,比著折橋還要更加兇猛……
差不多就是折橋陷落的時候,南火正在高原上圍攻一座喚作‘安嘉’的城池,而宋陽卻在安嘉城中心密宗大廟的禪房中席地而坐,手捧一只黃金碗,小口地喝著酥油茶。
除了宋陽屋中還有四個人,其中兩人坐在他對面,都是吐蕃本地人,一個密宗老年僧侶,衣著沒什么奇特之處,但密宗信徒能從他的脖頸上的掛珠看出老僧身份尊貴,是一位活佛;另個人的打扮就好辨認得多了,周身上下滾金絲、鑲寶石,璀璨逼人的珠光寶氣,一看就是個大貴族,就算吐蕃人愛打扮,普通財主也沒他那么大的氣派。
至于宋陽身后的兩人,可都是他的老朋友了:無魚師太,云頂活佛。
宋陽放下金碗,向對面的吐蕃貴族點了點頭,笑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該走了,多謝墨脫大人這幾日的款待。”
墨脫是一位藩主,這方圓幾百里都是他的地盤,雖然比不得多蘭城家族那么大的勢力,但在吐蕃境內也算排得上的貴族,聞言肥胖臉上堆滿笑容,用半生不熟地漢話應道:“不敢當,要真說致謝,也應該是墨脫向常春侯致謝,另外還要謝過仁勒、云頂兩位活佛。”
說著,墨脫站起身,對宋陽和兩位活佛各致了一個躬身禮,順便也對無魚行了個禮。
不算無魚,墨脫的確應該謝謝另外三人,讓他免遭一場兵災,否則現在他的領地早就被打得滿目瘡痍了。南火進入墨脫領地后,表面看上去依舊兇猛狠辣,但大伙心里都明白,南火并未對這里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只是在佯攻罷了,包括外面正在圍攻安嘉的戰役,雷聲很大、雨點很小……
前陣子,靈童升座的喜典變成喪禮,慘禍發生后無魚帶著云頂活佛逃出仁喀,之后一段時間里,云頂心喪若死,小活佛雖不是他親手所殺,但的的確確因他而死,以云頂的慈悲心懷,這著實是個沉重打擊。
但域宗的修持,講求直問本心,平心而論,云頂有罪卻無錯,過了一陣云頂漸漸恢復回來,只是自苦的手段比著以前要更加猛烈得多。
后來吐蕃已經大亂、南火攻上高原,云頂和無魚商量了下,兩位出家人不再仁喀附近隱藏,啟程向南去投宋陽,二十幾天前他們與南火成功匯合。
戰火之中故人相見,自有一份唏噓。而不久之后,南火在即將進入墨脫領地的時候,前鋒回報。說是有一位自稱‘仁勒’的活佛孤身前來求見元帥。
元帥不是相見就能見的,何況高原上大大小小的活佛多到數不清。這個頭銜也不見得有多么了不起,不過仁喀提到他和妙香吉祥地的無魚師太是老朋友。和域宗的云頂活佛更是相交莫逆。前鋒這才替他通報了一聲。
剛巧他提到的兩位高人都在軍中。宋陽一核實,雖然仁勒的說法略有夸張,但也算是實情,早年無魚在高原上游歷時曾和此人有過不少接觸,而云頂這邊。的確和仁勒交誼不淺。
云頂活佛在高原上的朋友一只手都數的過來,仁勒便是其中之一,不用問的,能被云頂看重的人,自然佛法精深見識不俗。實際上仁勒也不是那種‘虛名’活佛,他有實權也有地位。與藩主墨脫一起共同主掌這方圓數百里的領地。大活佛博結在時,對此人就很是器重。
當初云頂進入燕子坪去抓公主那件事,就是仁勒幫大活佛和云頂‘牽線搭橋’的,把云頂帶入南理的那支商隊也是從墨脫領地來的。
仁勒活佛被帶到中軍,說明來意,原來他是做說客的。
算起來,仁勒和墨脫這一部,是前任大活佛博結的嫡系,博結死后烏達主持柴措答塔,對他們開始著力排擠和打壓。若不是吐蕃南侵兵敗、南境北關都被敵人侵入、外加小活佛升座慘死等一連串事情讓吐蕃亂成了一團、讓烏達無暇在對付他們,現在仁勒和墨脫的勢力怕是已經被烏達搶去了,兩個人是不是還活著都不好說。
可即便暫時保住了身家,仁勒和墨脫的形式也很不樂觀,大活佛以前的勢力要么被摧毀了,要么投靠了烏達或其他集團,現在柴措答塔中爭斗的幾股力量,不管最終誰當了老大,仁勒和墨脫都沒有好日子過,是以保存實力對他倆也就越發的重要了。
仁勒求見宋陽,他和墨脫準備了一份厚禮,只求南火能夠繞行他們的領地,不要開啟戰端就好。說過請求他還著意強調,之前柴措答塔宣稱南理是謀害大活佛博結的兇手,他與墨脫全然不信,也沒有派兵去參加吐蕃對南理的侵略。跟著仁勒活佛還有理有節的做了番分析,說明博結死后南理不會得到一點好處,沒有動機又何必行刺。
若放到平時來看,仁勒的請求簡直是癡人說夢。南火大軍繞行,不單是多走了些路途的事情,而是把一支頗有實力的高原武裝擺到了自己身后,今天活佛來送金子的時候信誓旦旦,可誰能保證明天他們不會背信棄義。
可恰巧云頂活佛也在軍中,事情就不一樣了。兩位活佛單獨交談過一陣后,云頂篤定告訴宋陽仁勒可信,他和墨脫是真心不愿意和宋陽開戰,但他們現在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奔,不像別的藩主不打還能逃,就只能固守此處。
云頂活佛的心眼雖然神奇,但也不能看穿一切因果,否則也不會發生升座慘禍,不過他敢篤定的事情,大概都是不會錯的。
其似乎不想打的又何止仁勒、墨脫?宋陽一樣不想打。
現在已經到了寒冬時節,南火的進軍看上去仍舊順利,大殺四方威風無比,也只有南火自己知道,現在的壓力比著原來大了許多,減員的速度猛漲。而墨脫這一部番子實力不俗,真要打起來南火贏是一定能贏,但損失可就難以預料了。
可是就算損失再怎么驚人,若沒有云頂作保,宋陽是一定要把墨脫部打下來的:墨脫的地盤,距離大燕很近了,宋陽想要南火燒進燕土,墨脫的領地就是他大軍轉向的所在。
宋陽信任云頂,仁勒也信任云頂,有了這樣一個中間人,雙方的談判就變得容易多了,幾番密議過后便打成了協議。
隨后南火佯攻墨脫領地,直到不久前大軍開始進攻領地主城安嘉,為了讓墨脫安心,宋陽只帶了幾個心腹進入城中,開始安心等待,其間宋陽還順手把墨脫一個重病多日的兒子給治好了……直到今日。
算算時間,大燕對南理開戰的消息,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傳到遠征在外的南火。
于情于理,南火都要立刻趕回去救裹。所以宋陽‘撤兵’了,看上去再順理成章不過。墨脫則依照事先約定。給柴措答塔傳書,說南火忽然撤兵匆匆回國。
所有人都以為這支軍隊走了。可實際上南火只是偃旗息鼓。繼續留在了墨脫的領地中。開始靜靜蟄伏……至此,南火變成了一支已經返回南理、不應存在于高原、不可能會再出現于吐蕃、更不可能從吐蕃殺入燕境的南理軍隊。
這比著宋陽事先預想的效果還要更好,因為墨脫和仁勒的幫忙,南火成功的‘消失’了。
如果常廷衛還在,仍是大燕監國重器的話。宋陽這小小的障眼法是瞞不過去的。撤軍是什么?是一支軍隊匆匆趕路,從墨脫領地一路狂奔、跑回到南理境內。謝胖子布置在高原各處的暗樁會發現,本應出現在撤軍路途上的南火卻并未現身,由此便可斷定,這支隊伍沒走。仍藏在墨脫領地內。
可惜,現在的武夷衛比起當年的常廷衛差得遠了。諸葛小玉的須子連國內都沒完全覆蓋,更無力拓展到高原,吐蕃國內發生的事情諸葛小玉無力打探,更沒法子去調查。
一直以來,燕國在吐蕃的耳目都是烏達,可是現在烏達被內斗搞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南火回去救國又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由此南火成功地‘消失’了。
分派給鎮西王一支人馬押運物資、加之后來戰事損失,現在南火的可戰之兵尚余六萬五千,一路征戰辛苦,又逢嚴寒之際,大軍就此停歇好好修整。
不論后面還有什么打算,就眼下而言、對不明真相的吐蕃人來說,南火總算是熄滅了,可來自北方的‘圣火’卻恰恰相反,呼號寒風遮不住回鶻勇士的鏘鏘號角,連綿暴雪擋不住大漠鐵蹄的前進步伐,回鶻大軍在一度減緩攻勢之后,忽然又變得激進起來,全不顧嚴寒阻擋,從北方高原一路高歌猛進,刀鋒直指吐蕃都城,仁喀樹川。
有關吐蕃的戰報,時時刻刻都會傳到景泰手中,燕皇宮御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息,眼看著一統天下的時機漸漸顯露,皇帝分外勤勉。
南火撤軍的消息景泰看過一眼就丟到了一旁,這支隊伍他不怎么關心,他們回去也救不了南理,逃不脫滅亡下場,但回鶻人突然全力進攻的消息,讓景泰著實感興趣……
“注意休息,最近總這么熬夜,每個月要三次女人得改一改了,只能要一次。”后宮密室中,國師把一杯藥茶放到兒子身前,自己坐到對面。
“女人沒意思,不過一個月一次還是有點少。”景泰笑著應了一句,隨即轉回正題:“我已經傳旨西關,讓周景備戰,他們殺上高原的日子就快到了。”
周景是燕國大將,將來在高原的戰事就由此人主掌。
國師目光帶笑,望著景泰,暫時沒說什么,只是做了個手勢示意兒子繼續講下去。
“回鶻人前陣子放緩了攻勢,看得出,他們也在防備著我們會出兵攔腰截擊。”景泰的語氣平穩:“回鶻人也不是傻子,對我們有所防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直到入冬之后,回鶻人的攻勢再度猛烈起來,且又從國內調來重兵增援,大軍一路掩殺,摧城拔寨勢不可擋,直奔仁喀而去。”
“我們燕人不適嚴寒,所以回鶻可汗選在冬天發動猛攻,但冬天也不過幾個月,遲早會過去,所以回鶻兒不計傷亡只求猛進…不難猜的,他們的是想在開春前結束高原戰事,至少要打下仁喀樹川。這是一重好算計,拼天時,我們的確吃虧。沙漠那個地方我聽說過,冬天不下雪,但寒冷之處比起高原也毫不遜色。論抗寒,回鶻人比我們強。按照現在回鶻進兵的速度,短則一個月,長則五十天,他們就要打到仁喀城下了。”
說到這里,景泰收聲了,剩下的事情不用再說了,國師完全能夠明了……接下來的事情,根本就是國師安排的:一在兵道、另在仁喀衛戍。
兵道是為燕軍準備的。
按照常理,燕軍進入高原,最先和他們發生沖突的不會是回鶻人,而是大軍沿途的藩主武裝,在冬天里燕軍一路打一路走,等他們趕到仁喀時怕是清明都過了。不過國師早有準備,在博結死前,為了這條兵道他就研究了不知道多久。待博結死后,由烏達主持著,把高原東部的藩主領地范圍做了些修整,只是些小小的調整。這種事情很正常,老皇帝死了,新主人掌權,總會做一些新的利益分配,可在這些微不足道的調整過后,如今的吐蕃版圖上,悄悄嵌藏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路:沿著這條路,不會穿行任何大藩主的領地,全都是擦著他們的封邑邊緣而過。
在吐蕃西部,本來是有常駐重兵用來防備燕人的,當他們在時,這條兵道根本沒有用處,可是現在這些軍隊都被調往北方去抵擋回鶻,藩主又都存了保持實力的心思,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主動跳出來去打路過的燕國雄兵。
至于仁喀衛戍,就更簡單了,柴措答塔的確亂成了一團,但仁喀附近駐扎的番兵,在對付外來侵略者時,還是會聽奉烏達的命令,當回鶻大軍殺到,番兵會逐步收縮,退入城中固守。
仁喀的攻堅戰會比回鶻預想的困難許多;而燕軍不僅敢于在寒冬出兵、且抵達仁喀的時間又比預料中快了許多,由此景泰苦等的那個時機也就漸漸顯露了:
當大漠士兵殺到仁喀、猛攻圣城、兩下里都傷亡慘重時,燕國大軍殺到,與城內番子里應外合,回鶻遠征軍必遭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