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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10月12日
對左首將的要求,謝木謝爾不置可否,低頭沉思片刻后站起身,對陣前眾將道:“眼下沒事的,陪我出去走走。”
手下不對正當值守城、或者有要務在身的將領就此離開歸回軍中,左首將和另外四五個人跟在了元帥身后。
謝木謝爾帶著心腹愛將緩步而行,一路從城下來到圣山柴措答塔的頂峰,途中不曾說過半個字♀樣的時候,元帥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其他將領也不會去開口,以免自討沒趣。
圣上頂峰眺望,燕人聯營綿延遠方,一支支部隊仿若螞蟻,從營中穿梭來去奉命調動。仁喀城的衛戍防御,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這座圣山,人在峰頂,四下里敵人的動向幾乎一目了然,料敵先機,這讓守軍著實占了不少便宜。
峰頂哨臺上的軍兵見到元帥,紛紛躬身行禮,謝木謝爾擺了擺手:“不用理我,做好本分就是。”說完,他背負雙手,向著北方遙遙眺望,那是大漠、家鄉的方向……
良久過去,謝木謝爾終于收回目光,開口:“阿古提,若我不派沙蟹登城,你還能守多久?”
阿古提就是左首將,看上去是個莽漢子,平時什么事情都渾渾噩噩,反應遲鈍,但只要一沾到打仗,他就像換了副魂魄似的,立刻變得精明起來,聞聲想也不想,直接應道:“三天沒問題,五天不好說,十天準完蛋!”
“九天!”謝木謝爾給出了一個時間:“沙蟹你不用指望了,煉獄更不可能給你,但你還要給我再守九天,其他人隨你調遣,就是讓我上城去守也沒問題。”
元帥的聲音平靜,但這句話就是軍令,左首將阿古提直接點頭:“得令!”昂首領命之后,他又放松下來。咧開大嘴嘿嘿笑道:“我得要你的親兵,你就算了,不用上城了,你要上去。還不夠我們忙著保護你的。”
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九天之后?”
謝木謝爾忽然笑了,眉宇之間殊無歡愉之意,臉上的笑紋蕩漾,擴散出來的卻是深刻決絕,他沒回答愛將的問題,只是喃喃地低聲道:“九天之后…九天之后……”
九天之后。
黎明前夕。
惡聲震徹云霄。
檑木猛烈錘擊城門的悶聲;沉重城門在扭曲、碎裂中一次次爆發出的怪響;城外沸反盈天的號角與戰鼓;已經從城下蔓延到城頭上的喊殺聲;外面尚未登城的燕人大吼震喝聲……所有這些聲音。都是燕人的勝利,都是老天爺的宣判,仁喀即將失守,再無可救了。
城頭、門后回鶻兒的抵抗只是可悲的徒勞,執拗的本能。
勝負已分、生死早定!
那無數的可怕聲音裹雜在一起,匯成惡浪直沖九天,震得整座蒼穹都在瑟瑟發抖。
相比之下,柴措答塔的圣山上一片寂靜♀座城中山峰已經佇立了千萬年。它一直很安靜……可是今天它變了個樣子,只是此刻正是夜色最最黑暗的時候,山下的人看不出什么。
不久之后。當曙光初透,一道道亮麗晨霞如劍刺破沉沉黑幕,讓人間褪去沉沉黑暗、重返于萬千色彩時,正漸漸占領城頭、正轟碎大門的燕卒才駭然發覺,今日的柴措答塔山完全換了一副顏色!
本來以黑山、黃宇為基色的密宗神山,竟變成了燦燦火紅。
山不會變,只是它換了一套山衣吧……戰士們拼成的山衣。
從山腳到山腰,六萬沙蟹;從山腰到峰頂,兩萬煉獄。回鶻遠征軍剩下的最核心、最精銳的力量,整整八萬披紅掛彩的兇卒。覆蓋了這座算不得太宏偉的山峰。
煉獄不用說,本就是赤旗紅甲,流火般的顏色。至于沙蟹旗,回鶻人拜奉圣火,戰士們隨身都會攜帶一身紅色布衣,遇重大戰事披罩在甲胄之外。
此刻。密宗的圣山,變成了回鶻人的烈火雄峰!
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木謝爾元帥始終不肯把手上這八萬精騎投入守城,竟然為了在仁喀城破、回鶻大軍敗亡之際、再打上一次沖鋒。
騎兵,是回鶻人的驕傲。
沙蟹,是由來已久的番號,曾追隨開國大可汗東征西討,立下過絕大功勛,所以這一旗始終得以瀕,百多年里的傳承中、威風里,大漠兒郎已經不知不覺把加入沙蟹當成了夢想。
煉獄,是一只神秘的部隊,就仿佛博結大活佛的‘佛光’,大燕景泰的‘錦繡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極少真正出現在戰場,他們的現身,象征著帝國最最強大的武力,是圣火光芒在人間的化身,是所有回鶻人目光的所向,更是整座大漠的榮光所在。
或許這就是謝木謝爾之前不肯動用他們去守城的原因所在吧,真正的騎兵,不該縮身于石墻背后,而應騎坐于駿馬、馳騁于疆場、戰死于風馳電掣般的瘋狂快樂之中。
最后一次決絕的沖鋒,讓這世上最強大、最精銳的騎兵,盡享本就屬于他們的驕傲、夢想與榮光。
燕人的中軍帳距離圣城較遠,加之城墻阻隔,站在大帳門口的燕帥周景看不到圣山全貌,但山頂處被火騎染出的那一抹亮紅他仍清晰可見。由此周景打了個愣,心里不由自主升起四字評價:“傻子,瘋子。”
的確是夠傻、夠瘋的。
騎兵的威力的確驚人,但相比之下,如果把這八萬人投入守城,借著高墻厚壘的掩護,完全可以讓仁喀再堅守得更長久些。若是冷靜的主帥,一定不會像謝木謝爾這樣做…戰爭與榮耀根本沒有半個大錢的關系,為殺敵要不擇手段、為求勝能卑鄙無恥,這才是戰場的王道。
謝木謝爾連這一重都看不破,根本不是個合格主帥。
燕軍營,周景元帥心里四字評語剛落,圣山頂謝木謝爾元帥口中的大吼便響起:“五天之后,仍在此處,我與諸位共享勝果…活著的,人回來;死掉的。魂回來。五天之后,黎明之時,柴措答塔,不見不散……殺敵。雖死無憾!”
名將世家,自幼習武,讓謝木謝爾中元充沛,響亮吼喝傳遍四周。
鏘鏘斷喝,一如回鶻人的性格,簡單而直接,沒有什么可矯情。他的戰前動員就是元帥最后的命令:殺敵,死而無憾。
旋即號角聲沖天而起,八萬騎兵縱馬、狂呼,從柴措答塔山上,向已經殺入城內的燕軍撲去。
中土世上,幾乎沒有什么城池能夠成全騎兵最后的榮譽,唯獨仁喀,城內有山。可供騎兵蓄勢、俯沖。
浩浩的赤色洪流,來自大漠兒郎的烈焰之師,來自回鶻戰士的鋼鐵之殺。
剛剛沖入城內的零星燕軍如何能夠抵擋這樣兇猛的沖鋒。及時逃開的撿回了一條性命、不及躲避的便直接被撞飛、踩翻、化作一灘血肉泥沼,在鐵蹄下四濺散碎……任何擋在鐵騎面前的東西,無論人命還是兇器,就只有一個下場:碎裂。
八萬騎兵早就得了命令,沖下圣山后陣勢不亂,并未游散開去追殺城內敵人,仍是匯聚于一處,仿若獵獵火龍,直接沖出圣城東門,所有戰士的彎刀所指∴人帥旗!
最后的騎兵,最后的沖鋒,最后的瘋子們,竟要孤軍闖聯營,妄想去摧毀燕軍的中軍帥帳。
周景冷笑不已,若是他的中軍那么容易就被幾萬敵騎摧毀。他也根本沒資格來做這個大元帥,根本都不用他傳令,大軍中早有針對回鶻鐵騎截營沖軍的部署。
莫說回鶻現在這八萬人,就是他們的遠征軍絲毫未損,全部集結來燕中軍,也絕無成功的可能。
高高的木塔上,燕軍令手奮力揮舞大旗,傳下旗令,一隊隊燕卒聞風而動,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當回鶻人闖入聯營時,燕軍也完成了合圍。
不同于之前攻打燕人先鋒的沖陣,那次對方在行軍準備不足,此刻燕人身處營地中,物資充沛準備充分,專門抑制騎兵的巨矛、鐵絲穿成滿布鐵蒺藜的絆馬索、設置于要害處隨時飽弦的車弩,還有滾滾的火油、巨大的檑木、穿甲利箭…和遠勝于先鋒人數的主力規模。
赤色的巨龍陷于泥沼,大軍突破的速度明顯緩慢了下來,在昂昂的怒吼與不甘之中,回鶻兒殺人,回鶻兒被殺!現狀并非意外,當昨夜,回鶻騎兵奉命集結于圣山時,他們每個人就料想到了此刻的情形,料想到今天就會戰死在無邊無際的燕軍之中,可那又有什么關系?畏縮在城墻后向外射箭、或者干脆不參軍不來這高原戰場,就能活…只是稍稍活得長一點吧,而現在,他們刀上有血、胯下有馬,心中更有滿滿自豪……
周景登上高塔,瞭望大戰,只看了一會功夫,他就沒了興趣,打得再怎么兇狠慘烈,這支回鶻大軍也逃不脫被剿滅殺光的下場,沒有絲毫懸念,更不存翻盤的余地。周景重返地面,高原戰事已經基本落定,是時候考慮撤軍、回援燕國的事情了。
可就在他從高塔下來,還未走到自己元帥大帳的時候,周景忽然站住了腳步,轉頭問身后親兵:“什么聲音?”
親兵滿目迷茫,顯然并未聽到特殊動靜,嘴巴動了動正想說話,周景又猛一揮手:“噤聲!”同時皺起眉頭,側耳仔細傾聽。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隱隱中的異響就越來越清晰,此刻連他身邊的親兵都能聽到了:鼓聲。
全不同于燕人或回鶻的戰鼓,遠處傳來的鼓聲里全無沉悶之意,節奏迅猛、但意境厚重……古怪的厚重,感覺上就仿佛置身于重重蒼翠峻嶺,山勢入目宏大,卻絕無壓抑、反而使人心中一暢。
聽得出,鼓聲連連成片,絕非單鼓動靜,至少是百面大鼓齊奏,但聲音起落統一且整齊,這份鼓藝不同凡響。
但周景現在哪還有心思去探究打鼓的技巧,臉色鐵青沉聲傳令:“探!何處起鼓、何人起鼓!”
可惜,在場眾人里沒有參加過吐蕃、南理的青陽之戰,否則就能立刻回復大帥:這是來南蠻自石頭佬的鼓聲。
就在回鶻人舍死一戰之際,石頭佬的鼓聲從東南方向傳來。
石頭佬一直在南火軍中,追隨阿難金馬,如今這群大蠻戴著手錘、打著巨鼓來了,之前一直在神出鬼沒在燕西作亂、后來一度消失不見的惡鬼南火,自然也一起到了。
不止四萬南火,還有整整齊齊的六萬番兵,隸屬藩主墨脫,世代長于高原東側、大燕西關外不遠處的領地上,忽然出現在燕人背后。
鼓聲現,援兵到!
十萬雄兵現身后陡地加快速度,仿若疾風急急撲向燕人大陣。
早在進入燕境前就化身猛鬼的南火,從燕境撤出、蟄伏于墨脫領地、又自東向西穿越了小半座高原潛行至仁喀戰場,這么久不曾殺過燕人,早都憋紅了眼睛,亡國之軍、亡命之兵,為友軍援助而來,向仇敵索命而來。
隆隆戰鼓迅速接近,沒過多一會的功夫,被圍陷于燕軍陣中的謝木謝爾部也聽到了鼓聲。
左首將阿古提完成了堅守圣城九天的重任,現在也騎在馬上隨騎兵征戰,聞聽鼓聲有異,略作思索后驚訝望向身邊的副將:“這是什么鼓?援兵么?還真有援兵?”
副將正殺得興起,直接應道:“你都不知道,我他娘的哪知道。”
阿古提是急性子,對副將道:“這里我撐著,你去問元帥,快去快去!”
副將領命駁馬便走,向著元帥所在之處趕去,可是還不等他問來消息,猛地又有一陣古怪響聲,穿透紛亂戰場,遙遙傳入阿古提的耳朵:號角,響亮吵鬧、好像大號嗩吶吹出來的號角聲。
對鼓聲陌生,但是對這號角聲阿古提再熟悉不過,回鶻人管這種號聲喚作‘銘角’,是‘煉獄重騎’專用的沖陣號角。
可是隨著遠征軍而來的兩萬煉獄現下就在身邊,嗩吶號角的聲音卻來自遠遠的西北方……啥意思?有司號兵逃出重圍、跑到西北角去吹號了?當然不可能!阿古提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先是‘哇哈’一聲瘋笑,跟著彎刀揮舞,對身后兒郎們嘶吼:“援兵已到,殺殺殺殺殺!”
銘角起,援兵到!
不知何時,西北方向刮起了沙塵暴,風沙彌漫震天蔽日,把天地都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而伴隨著刺耳的號角聲,一支火紅色的重騎兵,就那么突兀的穿透迷霧、穿透沙塵,轟轟烈烈仿若一道天火,狠狠砸向燕人陣中。
又一支煉獄重騎。
他們與謝木謝爾麾下煉獄唯一的不同僅在于,他們的旗號除了煉獄戰旗外,還有多出一桿桿圣火王旗,只要是回鶻人就能明白,王旗所在,便是大汗所在!
登基后、成為大可汗的日出,絕不會讓所有煉獄都離開自己身邊…他跟著國內的兩萬鐵騎一起來了,大可汗御駕親征。
又何止煉獄?
陣陣大風掠過,西北方的非但沙塵不曾散去,反而陡然加快了移動的速度,仿佛魔鬼裹挾的妖云,緊緊跟在兩萬煉獄身后,浩浩蕩蕩沖向燕陣!
直到燕卒陷于沙塵時,他們才駭然發現,沙塵中竟藏了強敵……一支燕人從未見過的異族大軍。
殺聲震天。
阿古提想起之前他曾問過謝木謝爾元帥的一個問題。當時元帥要他堅守圣城九天,他問元帥:那九天之后呢?
當時元帥沒回答。
時至此刻,阿古提終于明白了答案:九天之后,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