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自到冀州以后,廣辟冀州士人,如審配、逢紀、田豐等,皆得重用,而袁紹是豫州汝南人,潁川、汝南接壤,兩郡的士人來往密切,辛評、郭圖等潁川士人遂往投袁紹者不少。
現今,袁紹帳下,已然形成了豫、冀,或者可以說是潁川與冀州這兩個士人集團。
潁川士人集團的代表人物,便是辛評、郭圖兩人。此兩人皆是陽翟縣人。辛、郭兩姓是陽翟的大姓。荀貞帳下的愛將辛璦,以及也在徐州的辛璦之弟辛韜,兩人與辛評即是同宗;郭嘉則是陽翟郭氏的族人,只是郭嘉家的家聲不顯,基本算是寒士了,不能與郭圖家相比。
郭圖與荀貞,乃是老熟人了。荀貞昔在潁川為吏時,郭圖與他極不對付,兩人間發生了不少爭斗。而下時過境遷,過往的事情,荀貞早已不放在心上了,郭圖倒是還念念不忘,——尤其是荀貞的權勢、威名一日高過一日,郭圖自是眼紅之余,嫉妒之下,不免對他更是唾棄。
卻說袁紹手底下的潁川、冀州這兩個士人集團,互相矛盾重重。
要說起來,潁川這邊的辛評、郭圖,以及辛評的弟弟辛毗,與冀州那邊的審配、逢紀、田豐,的確都各有才能,袁紹之所以能得韓馥的“讓賢”,主要就是因為逢紀“可以密約公孫瓚南下,以迫韓馥”的獻策,其中亦有郭圖、辛評兄弟以韓馥同鄉的身份,前去韓馥處,給袁紹做說客的功勞,唯是出於兩個緣故,導致雙方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彼此不和。
這兩個緣故,首先是地域的原因。
所謂地域的原因,并非僅僅是潁川、冀州這兩個地方一南、一北,分屬不同的地區,更主要的是潁川和冀州這兩個地方的民風。
潁川這個地方,早在戰國時期,因與韓國很近,所以就深受法家的影響,士人、百姓好訴訟,好訴訟,彼此相斗,就造成了士人們喜好結黨;而冀州這個地方,北鄰幽州,西鄰并州,幽、并皆是漢胡雜居之所,冀州的民風因此剛強,審配、逢紀、田豐三人,能力不同,卻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性格俱皆剛強,說好聽是剛烈,說不好聽點就是剛愎。
一個喜好結黨,一個剛愎自用,兩邊怎能和睦同處?
再加上辛評、郭圖兩人,實也是好權而專之人,若是如荀彧、陳群這樣的,懂得退讓謙虛,也許辛評、郭圖還不至於與審配、逢紀、田豐鬧的那么僵,無奈他兩人與辛毗,論及性格,卻是與審配等人其實近似。如此一來,這兩個士人集團,不內斗個你死我活,那才是奇怪。
當然了,這也與袁紹的性格和想法有關。
且不必多說。
只說袁紹的諸子里邊,袁譚居長,身為嫡長子,在袁紹的這個政治軍事集團中,於身份上,自然就具備了天然的優勢,辛評、郭圖、辛毗等潁川士人大多與之親善。
此回攻打平原郡的田楷,袁紹就把辛評、郭圖派到了袁譚的軍中,給他做個參佐謀劃。
袁譚坐在帳中等了會兒,辛評、郭圖、張郃等相繼來到。
見三人到來,袁譚親身相迎。
袁譚的年紀不很大,二十多歲,於長相上,繼承了他父親袁紹的優點,個頭不低,相貌堂堂,現下他穿著黑紅色的鎧甲,戎裝在身,給他增添了三分英氣,雖是年輕,竟小有威嚴之態了。
不僅相貌與他父親像,在接人待物上,袁譚也深受袁紹的影響,能夠禮敬賢人,慕名敬士。
他親自迎到帳下,回了辛評、郭圖、張郃一禮,說道:“急請兩位先生與將軍來者,是我剛接到了一份軍報,想聽聽你們的意見,該如何應對。”
當年在潁川郡,與荀貞同僚的時候,郭圖那時三十來歲,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他已四十上下,不過因他家為名族,近十年來,先得到同鄉韓馥的重用,繼改投袁紹,雖身在亂世,卻一直沒受過顛沛之苦,依舊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故而保養得不錯,與昔年比起來,只眼角生出了些許皺紋,昔時的短髭,現今留長,頷下頗有了一部黑須,如此兩點的不同而已。
年齒增長,依照孔夫子的話,已到不惑之齡了,可還有一句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圖的性子卻還是如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歲數的增加而有所改變,仍是充滿了驕傲。
坐到席上,端起矮案上的湯水,徐徐地抿了一口,將銀碗放下,郭圖矜持地問道:“使君,是何軍報?”
帳中的侍吏接過袁譚遞下的軍報,呈給郭圖去看。
郭圖展開瞧去,見上邊大略寫道:荀鎮東遣荀成引兵援田楷,號稱步騎三萬,已出荏縣,日內即可抵至歷城。”
荏縣,是泰山郡最西邊的縣。此縣西南與濟北國最北邊的盧縣接壤,西北與平原郡東南角的祝阿縣接壤,北與濟南國的歷城接壤。
——剿滅濟北黃巾的那一戰,潘璋便是先打下了此城,從而斷掉了濟北黃巾北逃入青州的后路。至於荏縣歸屬泰山,卻為何會有濟北黃巾的別部?緣由也簡單,此縣離盧縣太近,只有四十多里,而與泰山郡內地的諸縣,如嬴縣、奉高、博縣等,不見較遠,都有百余里,且其間還隔著泰山山巒,所以單純從地緣上講,荏縣更像濟北國或濟南國的一個縣。
荏縣離濟南國的歷城也很近,亦是四五十里地,與同盧縣間一樣,中間亦無什么山川阻礙。
郭圖看完,把軍報傳給辛評,說道:“什么‘步騎三萬’?荀貞之分明是在說大話。把他徐州捏把捏把,再擠一擠,也擠不出三萬兵來!使君,不必理會就是!”
袁譚問辛評、張郃的意見。
辛評、張郃先后觀看軍報。
張郃是最后一個看的,他把軍報還給帳中的侍吏,沉吟說道:“此‘三萬步騎’固是虛言無疑,然知兵善戰,郃聞荀成是鎮東之弟,從鎮東征戰以今,戰功顯著,也是個會打仗的,因郃竊見,似亦不應小覷於之,當慎重應對。”
郭圖輕蔑地說道:“‘知兵’與‘戰功顯著’兩詞,就這么不值錢么?斗食小兒也可當之了么?”
張郃是冀州人,他非是士族出身,乃是武將,盡管不算是逢紀、審配、田豐一黨,但郭圖、辛評、辛毗等潁川士人,對他,以及與他出身、身份相近的高覽等袁紹部將卻也是常加排擠。
張郃知道自己是遠不能與郭圖等比的,故一向來,面對他們的打壓,也只是忍氣吞聲而已。
此時聽了郭圖這句很不客氣的話,張郃本想不再作聲了,可他想了想,心道:“此回我奉主公之令,從使君討伐田楷,若能戰勝,青州則為主公有矣。事關重大,我卻不可不盡忠直言。”
想到這里,他終究還是再次開口,說道,“鎮東自於中平元年起義兵以今,先剿黃巾,繼討董卓,復奪占徐州,前時又侵略如火,數敗曹兗州,得據了兗州五郡,曹兗州不得不撤歸東郡。察鎮東歷戰,罕有敗績,郃稱他‘知兵善戰’,似無錯處。荀成久從鎮東征伐,黃巾、討董、爭徐等等諸戰,無一不與,論其功勛,在鎮東帳下的諸上將中,穩居前列,與許君卿可以并稱,樂文謙猶不如之!郃稱他‘戰功顯著’,似也無錯。”
說完這些,張郃再次對袁譚說道,“使君,萬不可掉以輕心!”
郭圖哂笑說道,“我與荀貞之是舊識了,十年前,陰公臨潁川,我為郡府上計掾,荀貞之時為繁陽一亭長!呵呵,斗食之吏耳!此人我素知之,好虛名而實無仁義,生性殘毒。他后因諂佞而得遷潁川北部督郵,就任未久,他巡行郡北,沿途殺戮不止,上疏陰公,盡舉郡北諸縣吏、士之過,雖纖微而必計較,蔓延牽連,動輒奏請刑罰。這般狠毒的本性,試問之,他今雖竊據徐州,染指於兗,又如何能得士流心服?覆敗是早晚而已的事情!
“張郎將適才說的那些剿黃巾云云,黃巾之滅,功在皇甫、朱、盧諸公,董卓之敗,功在主公號召群雄,荀貞之不過是從附其中,因人成事,遂得了些許的薄名罷了。
“至若他與陶謙爭徐,陶恭祖昏暗不明,親近小人,又無武略,便不是荀貞之,換個旁人,那徐州,陶恭祖一樣也保不住!
“總而言之,荀貞之這個人,如下的名頭盡管不小,究其才略為人,以圖觀之,使治十里之警,或許足矣,用以宰縣,已是不足!況與使君爭鋒於疆場,決勝於青州?荀貞之已是十里之才,荀成豎子,昔於潁陰,寡無名譽,更不足提!今其遣荀成來助田楷,此以卵擊石也!”
“張郎將”者,張郃是也。張郃因在從戰公孫瓚時,多立功勞,因被袁紹表為了寧國中郎將。
不得不說,郭圖的確善言,而且他說的這些東西也不都是造謠生事,相反,基本上都有依據。
當然了,有依據是一回事,——相同的一件事,放在不同見識的人眼中,可能分別得出的結論就會不同,甚至南轅北轍,故是,由依據而得出的判斷對不對,這則是另一回事了。
袁譚問辛評,說道:“先生有何高見?”
辛評撫摸胡須,說道:“荀貞之是否善戰,荀成是否功勞顯著,且不必說。只說荀貞之雖有能戰之名,何如白馬公孫瓚?荀貞之雖據徐州,較以民口、富庶,何及我冀?
“主公兩敗公孫瓚,聲威遠震,四海豪雄無不如影從附,遠近英杰無不云集來奔,主公聚天下之俊秀,撮冀州之強眾,踏大河而倚太行,瞰顧南北,展臂東西,以此爭鋒,誰與敵之?
“反過來看荀貞之,他卻是窮兵黷武,得徐未久,即吞九江,與揚州刺史陳溫交惡,旋又悍然侵兗,與曹兗州為敵,是不自量力,處處樹敵,我看他已經快走到絕境了!不知悔改,而今竟復又欲與主公、使君爭青州耶?此非但以卵擊石,實自尋死路也!
“我料他目前可用的部隊,必早已捉襟見肘,而徐州之民力,恐怕也將涸竭。他今遣荀成來救田楷,號步騎三萬,能有五千就算不錯了!區區三五千兵,何足掛齒?
“當下之策,使君可檄曹兗州,發兵萬人,出荏平縣,沿濟水東北上,徑圍歷城,阻荀成兵。
“田楷糧盡,外無救援,此孤窮之寇也,然后使君麾各營精卒,急攻平原縣,以我估計,至多再有個七八天,長則十來日,應就就能平原縣攻陷了。等打下了平原縣,使君提兵東進,與曹兗州合兵,再滅荀成、趙云,占歷城在手。有了平原郡,已是打開了青州西邊的大門,再得到歷城,則是控住了青州的咽喉。使君,青州諸郡,就將會悉入我冀,為使君所有了!”
辛評沒有對荀貞、荀成這兩個人做什么評價,而是對敵我目前的實力,進行了一番分析,然后在這個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了應對的意見。他的這番分析和應對的意見,都很有道理。
袁譚聽了,深以為然,被說服了,便說道:“先生此議高明!就按先生的此策來辦!”
如是按照辛評的建議,荀成這回援救田楷,大約還真是就無功而返,而且歷城,也極有可能會遭遇到一場惡戰,唯卻是這些已在荀貞的預料中,荀貞已提前對之做出了預防的措施。
就在次日,再一道軍報的傳來,使得辛評的此議無疾而終,在袁譚還沒有開始正式實施之前,就不得不將之停下。這道軍報,正是荀貞所表的青州刺史陳買,統青州各郡兵,共計萬余,將至濟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