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的守軍目睹了弘咨大敗的過程,自是軍心渙散,人無斗志。
呂布只攻了半天的城,定陵就宣告失守。
先登之將是曹性,呂布遵守承諾,大大地賞賜於他。
用十個黑底漆紅的木質托盤,盛放了總計百個金餅,當眾賞給了曹性。往年太平歲月時,一個金餅在民間就能換一萬多錢,如今亂世,金子與錢的兌換比例更高,這一百個金餅,少說值錢百五十萬,相當於一百五十個中產之家的家訾了。實在是一筆重賞。
把其余的諸將,除了高順以外,甚至張遼,都看的無不眼熱。
呂布卻知諸將的心思。
要說起來,呂布對手底下的人還是挺大方的。
他大手一揮,笑與諸將說道:“你們也不用眼紅。今日打下定陵,你們皆有功勞,我許你們在城中洗掠一日。只是切記,這定陵縣中的杜、賈兩姓,乃是豫州名族,你們萬不可騷擾。”
潁川、汝南,人文薈萃,此兩郡境內的每個縣,或多或少,都有聞名於外的士族。
定陵縣中出名的士族,便是杜、賈兩家。
賈氏於桓帝年間,族有一人,名叫賈彪,是當時太學生的首領,和大名士郭泰齊名,與士人中的領袖人物李膺、陳蕃俱皆結交,共議論朝廷、褒貶人物,亦清流之一砥柱也,后因遭黨錮,被禁出仕,死於家中。賈彪字偉節,其兄弟三人,以他最為出眾,時人稱為“賈氏三虎,偉節最怒”。賈彪的生活年代距今不是很久,其人之行跡、德行,至今仍在定陵人口相傳。
杜家最有名的人,活動的時代距今稍早,主要是在六七十年前的安帝、順帝時期,此人名叫杜根。荀貞小時候,聽族中人講過他的故事。杜根十三歲便進入太學學習,號為奇童,后來上書朝中,請求臨朝的和熹鄧太后讓權給成年的安帝等事,倒也罷了,唯使荀貞記憶深刻的是,杜根因為上書而惹惱了鄧太后,鄧太后遂下令把他捕拿,裝入到白袋子里,帶到殿上,命人將之活活打死,卻因執法之人看重杜根的名氣,私下里叫行刑之人不要太用力,所以杜根沒被打死。打完以后,執法的人就用車把他送出了城。鄧太后大概是得知了什么,或許是有人給她報信,說鄧根沒死,便派人前去檢查,杜根那時已經蘇醒過來,於是裝死,一連裝了三天,直到眼中生蛆,他都一動不動,這才讓鄧太后相信他確已死了。由是杜根而得以活命。這個“眼中生蛆”的故事,著實是讓荀貞聽過之后,就沒法忘記,當時就不覺感慨,杜根真是太能忍了。后人譚嗣同那首著名的“我自橫刀向天笑”之絕命詩中,頭兩句是“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詩句中的此杜根,即是這個杜根。
且不必多說,總而言之,定陵縣中的杜、賈兩族,都是潁川、乃至豫州的冠族右姓。
呂布對此的特別交代,看起來是對右姓名族的特別禮遇,但高順聽完之后,大不以為然,面色嚴肅,上言進諫,說道:“明公禮待杜氏、賈氏,而許諸將洗城,以末將愚見,好有一比。”
“什么比?”
“明公這是在掩耳盜鈴。”
呂布愕然,不明白高順的意思,問道:“這話怎么說?”
高順說道:“請明公試想,定陵的縣人,俱是杜氏、賈氏的同鄉,其中且不乏兩家的親戚、朋黨,明公就算是不許我等侵擾杜、賈兩家,但杜、賈兩家在看到我軍搶掠其鄉人、親戚、朋黨的時候,難道竟會因此而感激明公么?恐怕非但不會,而且還會大大地非議明公,給明公
以惡評!明公,是以末將以為,與其禮敬杜、賈兩家,何如洗城一日此事,干脆不做?”
呂布知高順說得對,可他自有主意,說道:“將士們跟著我出生入死,尤其是自并州起,就跟隨我的那些并州子弟,這些年來隨我轉戰南北,遠離鄉梓,誠可謂苦勞也!今吾賴彼等之力,攻下了定陵,不日更要賴彼等之力,與孫文臺決戰於野,我不能不做恩賞,以振士氣啊!”
“明公,治軍當以嚴也,此是明公平素對末將的教誨。怎么到了明公這里,卻就不愿遵守了?”
呂布瞧了眼高順義正辭嚴的表情,勉強露出個笑臉,說道:“子向,大丈夫當有權宜之變。治軍需嚴是一回事,戰勝犒勞是另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見高順還要再說,急忙又開口,說道,“你不要再說了。”忽地一笑,說道,“這次咱們打潁川,舉的是張孟卓的旗號,即使杜、賈等姓會因我軍的洗城而大為不滿,料他們責備的也只能會是張孟卓,無關我等事也!”
呂布有沒有政治頭腦?雖然他的政治見識不高,也有。他知不知道何為對,何為錯?也知道。卻只是立場從不堅定,遇到事情,做決定時,常常輕率,不能做到克己擇善而行。對於他的這個缺陷,高順是很了解的。
知道勸不住呂布了,高順嘆了口氣,只好不再諫言。
曹性等諸將早就不樂意聽高順在那兒叨叨了,等他閉上了嘴,聞得呂布笑與他們說道:“你們記住我的話,不要打擾杜、賈兩家,現在就各帶本部入城去罷。”終於等到了洗掠的時間,諸將大喜不已,轟然應諾,便就你擁我擠,匆匆地返回本部,帶著兵士搶奔進城,只恐落在了別部的后頭。
高順望到此狀,又是一聲嘆息。
他身后一人說道:“子向,緣何喟嘆?”
高順看去,是張遼。
高順指著奔向城中的曹性等各將與他們的部卒,憂心忡忡地說道:“潁川是國家的名郡,名士云集,現今潁川的士人遍布於袁本初、袁公路、孫文臺、荀貞之等人的帳下,就連劉景升等人的帳中,也不乏潁川之士。今我軍攻略潁川,本該尤其小心行事,可明公卻不聽我言,竟許諸將洗城。文遠,我所以嘆息者,是憂恐明公今日之此舉,或許會引起袁本初等人的共憤啊!若果如我之所料的話,則我軍便是打下了潁川,只怕也不能久占之也!”
張遼默然。
高順問道:“文遠,你怎么不說話?是不同意我的話么?”
張遼沉默了會兒,說道:“子向,我等并州人,一向為中州士人輕視,今我等離鄉,漂泊在此,非抱團不可立足。不管明公做的對也好,錯的也好,我等從令就是。”
高順又一次嘆了口氣,說道:“君此言甚是。”問張遼,“君為何不帶部入城?”
張遼年輕而黝黑的臉上,笑了一笑,他說道:“洗城又不是攻戰,明公此令非是軍令,那么我等雖然應該從令,卻不見得就必須去做。”
“雖然應該從令,卻不見得就必須去做。”高順重復了一遍張遼的話,細品其中意味,也不知是在稱贊張遼,還是在自我批評,說道,“文遠,我知我之短也,我這個人就是性子太直,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哪怕明知會惹得明公不快,我也要說。不說,我就不痛快。於做人處事上,我不如君也。”
張遼瞅了他下,心道:“你性子直,你不如我,這是在說我性子不直,肚里的腸子彎么?”他年紀雖輕,城府頗有,盡管想到了此處,卻不與高順爭嘴,只是又不禁
想道,“子向的這張嘴,真是叫人無話可說。難怪他雖然驍勇敢戰,對明公也是忠心耿耿,卻不但得不到明公的寵信,并且還頗被曹性等人所厭。”
高順不被呂布、曹性等人親近,也不全是因為他總是說些“大煞風景”的話,也與他不飲酒有關。想那呂布、曹性等,皆是戰將,上陣殺敵,歸來痛飲,大家伙聚在一起,飲酒酣處,互相大吹牛皮,是他們的樂趣,而高順卻滴酒不沾,自便顯得很不合群,不免落落寡歡了。
卻說呂布縱兵,從打下定陵的當天起,直到次日,整整洗掠了定陵一夜一日。定陵縣中的百姓,除掉杜、賈兩家,此外無論貴賤、貧富,沒有不受其害的。且不必多說。
洗城過后,在定陵休整了兩天,呂布聞報,說孫堅將到潁川郡界,為引孫堅入潁川,好迫其與己軍野戰,呂布乃聚合各部,離開定陵,繼續向潁川的腹地攻襲,威逼陽翟;同時傳達指示給圍困郾縣的魏越部,叫魏越做好準備,迎對孫堅可能會派去的別部。
郾縣東四十里,汝南境內與郾縣接壤的召陵縣外。
孫堅的部隊進至了此地。
巡視完剛筑成的營壘之后,孫堅回到帳中,與程普、韓當、祖茂等商議下一步的軍事。
定陵慘遭呂布部燒殺搶掠的事情,已經傳到了孫堅的軍中。
程普等將俱是憤慨不已。
祖茂說道:“明公,呂布殘暴,洗掠定陵。今據軍報,他還在定陵未走。召陵距定陵百里而已,長驅疾行,至多一日半可到。末將敢請明公給兵三千,急往襲之!以為定陵父老報仇。”
孫堅搖了搖頭,說道:“弘咨以五千援兵尚敗於定陵,只三千兵,不是呂布的對手。”
“那末將就敢請為明公的先鋒,先赴定陵,為明公一挫布兵之鋒,然后請明公親率大軍,隨后往擊!”
孫堅仍是搖頭,說道:“不可。”
祖茂的兩個建議都被孫堅拒絕,他見孫堅神氣自若,猜其一定是有了成熟的進戰計劃,便問道:“明公想是已有定策了,末將愚昧,敢問明公,這場仗,明公打算怎么打?”
孫堅說道:“定陵不可去,呂布不可擊,我打算先救下郾縣。”
祖茂不解其意,說道:“明公,咱們大老遠的趕來,不是為救潁川么?現在已到了潁川境外,又知呂布的主力在定陵,兵法云,‘兵貴神速’,明公卻為何不立即去尋呂布的主力決戰,而反要救援郾縣?郾縣雖被魏越所圍,然郾縣三面環水,甚有地利,魏越久攻至今不克,似乎暫不需要我軍急切去救。如果因為救援郾縣而耽誤了進戰的時間,致使定陵北的襄城、潁陽等地,再失陷於呂布之手,可該怎么辦?”腦中靈光一閃,說道,“是了,明公可是擔心如果咱們直接進兵定陵,與呂布對陣,郾縣的魏越部或許會從后夾擊我軍,故此先救郾縣?”
郾縣、定陵都在滍水南岸,郾縣位處定陵的東邊,召陵又在郾縣的東邊。
這也就說,若是越過郾縣,進兵定陵的話,郾縣城外的魏越部,就有可能會從東邊,也即孫堅部的后方,配合呂布所率的其部主力,對孫堅部進行夾擊。
孫堅還是搖了搖頭,說道:“魏越部才千余人而已,便是由后擊我,不足為慮。”
祖茂徹底搞不懂孫堅的心思了,說道:“那明公到底是為什么舍呂布的主力不打,卻救郾縣?”
孫堅撫須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