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無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了,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頂海藍色的紗帳,他只覺頭一陣疼痛,或許是昨晚酒有點喝多了。
無晉住的地方皇甫府宅內位于大門附近,稍微有點偏僻,但十分清靜,房間也不錯,寬敞明亮,各種家居用品一應俱全,而且是獨住,這在皇甫家族只有嫡子才能享受的待遇。
“砰!砰!”
有人在敲門了,無晉一骨碌翻身坐起,“誰啊!”
“是我!劉管家。”
“是劉叔啊!稍等。”
無晉迅速穿了一件外袍,將門打開了,外面果然站著劉管家,他臉色有些嚴肅,“無晉,太老爺叫你去呢!在內堂,你快點吧!”
“出什么事了?”
“你別問了,去了就知道了,就等你了。”
劉管家匆匆走了,無晉心中疑惑,他連忙簡單洗漱一下,便向內堂趕去,內堂比開家族會議的議事大堂還要高一級,議事大堂無論嫡庶都可以入內,參加者有二十幾人,但內堂卻是皇甫家幾個核心人物開會的地方,就在皇甫百齡住的小紅樓內。
內堂門口站著七八個衣裳光鮮的后生,他們是皇甫家的三代嫡孫,今天的任務是站崗放哨,不讓外人唐突闖入,無晉的到來使這些嫡孫的眼中都不自覺地閃過一絲嫉妒,他算什么,一個不入流的庶孫,從前還是傻子,更要命他只有十七歲,可祖父偏偏指明要他也參加內堂會議,而自己只是一個看門的,心中的嫉妒使這幾個嫡孫的酸水都要從眼睛里溢出來了,現在唯一的期待就是無晉自己知趣,彎下腰向他們躬身行禮,滿足他們的一點點自尊。
不料無晉并不認識這群嫡孫,他心中有事,壓根就沒把他們放在眼里,從他們面前揚長而入,掃落了一地的自尊。
“這是什么人啊!簡直狂妄自大。”
“他是傻子啊!你不知道嗎?”
“對!對!傻子,他是傻子......”
阿Q們找到了精神勝利法,他們是堂堂的皇甫家嫡孫,怎么能和一個傻子一般計較。
.......
內堂的門窗都緊閉著,顯得十分隱秘,內堂不大,布置十分簡潔,正面墻上是皇甫世家的族徽,一只翱翔萬里的血頭翁。
正中間放著一把黃梨木太師椅,皇甫百齡就坐在正中,臉色陰沉,左右兩邊各有三把稍小一點的太師椅,坐了四個人,這四人都是皇甫家族的核心人物,每一個人都臉色凝重,仿佛發生了什么大事。
地上卻跪著一人,無晉一進門便看見了,正是皇甫家族的家主繼承人,二叔皇甫旭。
無晉猶豫了一下,他這才意識到,皇甫家族在召開最高層會議,就像后世的董事局開會一般,如果他知道是這樣,他就會找個生病的借口不來了,無晉不想過深地介入皇甫家的內部事務,他知道,找他來肯定不會是好事。
但現在想退出去也不可能了,皇甫百齡看見了他,威嚴地指了指空椅子,示意他坐下,無晉只得在最靠邊坐下,旁邊是他的二祖父皇甫百樂,為人和善,是無晉小時候少有的幾個喜歡他的人,他對無晉笑了笑。
只聽皇甫百齡一聲怒斥:“畜生,你除了向海外私賣生鐵,還做了什么違法勾當?”
無晉心中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五叔在博彩時說過的事,皇甫旭在做違法勾當,原來是向海外走私生鐵,無晉在海中混跡已久,他知道大寧王朝對海上貿易有一些禁令,其中就有三件不準賣到海外去的禁品。
首先一件是白銀,中原自古就不盛產白銀,只是百年前在鄱陽郡和嶺南一帶發現了幾個特大銀礦后,白銀才漸漸開始流通成為貨幣,再加上和扶桑貿易興盛,也有大量白銀流入,但盡管是這樣,大寧王朝還是不準白銀外流,海外貿易者攜帶白銀不得超過五百兩。
其次是一些物種技術,比如茶樹苗、蠶種、火藥制造術等等,也嚴禁出口,防止損害到大寧王朝的貿易優勢。
再其次就是生鐵,大寧王朝是擔心生鐵通過海外貿易的方式流入漠北草原,被北方胡人得到,歷史上游牧民族橫行于草原,千百年來一直是中原的最大威脅。
這三種禁品都嚴格律法限制,違令走私出海者,不僅沒收家產,還視情節輕重處于流放或者處斬的懲處,出海大船上的生鐵重量不準超過兩千斤。
一般而言白銀和物種沒有多少人感興趣,白銀出海沒有利潤,甚至虧本,物種數量太少,賺不到什么錢,而且一旦查獲當場斬首,風險和利益嚴重不對稱。
但生鐵不同,扶桑、高麗和南海諸國的生鐵價格是大寧王朝的三倍,因此不乏挺而冒險的走私者,朝廷也很難判定船上生鐵有沒有超過兩千斤,因此生鐵走私很難禁絕。
雖然走私者很多,但作為一個東海郡的大家族,公然走私生鐵,這會害了整個家族,確實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難怪五叔說起這件事,就義憤填膺。
旁邊的皇甫百樂因無晉剛來,不了解情況,便低聲對他說:“你這個二叔三年前開始走私生鐵,至今已有十幾萬斤,這足以讓我們皇甫家滿門抄斬了,我們一直被瞞住。”
皇甫百樂嘆了口氣,“走私也就罷了,偏偏他還私自記賬,就在昨天晚上,他藏在寢室里的帳本被人偷走了。”
“是誰?”
“肖姬,他的后妻,我們剛剛才知道,這個肖姬不是他從京里娶來的,原來是皇甫渠的小妾,送給他的,這個糊涂蛋啊!竟然瞞住了整個家族。”
其實以肖姬的妖媚和美貌,若是給他皇甫百樂做小,說不定他也愿意做這個糊涂蛋,人就這樣,說別人時總是義正言辭。
無晉立刻明白了,不用說,這本帳現在已落在皇甫渠的手上,東海皇甫氏要投靠蘇翰貞,這個皇甫縣公怎么可能輕易饒過他們,這不!利用肖姬這個臥底對皇甫家下手了。
古人想跳槽也不容易啊!
皇甫旭跪在地上,臉色慘白,他心中悔恨萬分,恨自己不該貼上皇甫渠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又恨自己那天晚上不敢喝醉酒,向肖姬炫耀帳本的秘密,但悔恨已經沒用了,天大的漏子已經捅出來了,現在皇甫渠拿到了帳本,就不是五萬兩銀子那么簡單了,價格肯定要恢復到十萬兩,甚至還不止,不榨干他們家族,他是不會罷手。
恐懼籠罩著他的身體,使他跪在地上緊緊縮成一小團,卑微得無地自容,這三年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一樁樁回到他眼前,那些曾經讓他自鳴得意的成功,現在看來卻是一個個的死亡陷阱,完全將他包圍了,他該怎么辦?他該怎么面對家族和父親?他害怕得渾身發抖。
但人性中自我脫罪的本能又讓抱有一絲僥幸,或許他能把其它事情隱瞞過去,或許他能從死亡陷阱的邊緣找到一條生路。
皇甫旭嘴唇哆嗦著,戰戰兢兢道:“除了走私生鐵,別的沒有了。”
無晉的眼力何等厲害,看皇甫旭的模樣,再聽他的語氣,便立刻猜到,肯定還有別的,他一聲不吭,只是靜靜觀望。
“真的嗎?”皇甫百齡又一次確認道。
“真的,沒有了。”
皇甫旭膽怯地低下了頭,皇甫百齡長嘆一聲,對其他人道:“各位兄弟,我這個不孝之子膽大妄為,害了我們整個家族,我有罪,第一件事我想說,革去皇甫旭的家主繼承人資格,由老二之子皇甫泯接任。”
所有人都沒有吭聲,這么嚴重的事件,革職是必然的,皇甫百樂站起身,向大家拱拱手,也沒多說什么,皇甫旭被革職,肯定是他的長子皇甫泯接任。
皇甫旭自知罪孽深重,家主繼承者之位肯定保不住了,聽到父親的宣布,他心如刀絞,竟忍不住嗚咽出聲了。
“畜生,你給我閉嘴!”
皇甫百齡怒罵他一句,又對眾人說:“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就看怎么平息,我準備去一趟京城,找蘭陵王想想辦法,錢肯定少不了要花,從東海郡帶去不方便,我就想請大家同意,我準備動用京城的八萬兩緊急事態儲備銀。”
父親的最后這句話使皇甫旭儼如五雷轟頂,那八萬兩緊急事態儲備銀已經被他用來給兒子買官了,他原本打算走私生鐵來慢慢填上,但幾年來走私生鐵的錢卻又被他二兒子在京城揮霍一空。
他嚇得渾身發抖,牙齒咯咯打戰,這一下皇甫百齡也有點反應過來了,他死死地盯著兒子,一字一句問:“京城的八萬兩銀子,還在嗎?”
“沒....沒有了!”
“畜生!”
皇甫百齡霍地站起身,一聲暴喝,他忽然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下了。
內堂里一陣大亂,眾人沖上前去搶救皇甫百齡,皇甫百樂大喊:“快!快去找醫生!”
大家七手八腳把皇甫百齡抬進里屋的床上,另外一人跑出去找醫生,誰也顧不上皇甫旭了。
皇甫旭慢慢起身,準備悄悄溜走,他要去央求皇甫渠把帳本還給他,他犯下兩樁天大的罪惡,除了去求皇甫渠,他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無晉卻一直盯著他,見他要趁亂溜走,便一步上前抓了他的胳膊,“二叔,我有話對你說。”
此時的皇甫旭就像一只被閹割的公雞,已經沒有半點脾氣了,他順從地點點頭,嘶啞著聲音問:“去哪里?”
“就去二叔的書房。”
.......